那时沈如霜面上也是这般恭敬守礼,但是所作所为没有半分乖顺,心思也早就飘到了别的地方去,闹起来后还说要离了他,让他心里堵了许久。
他始终不明白,为何霜儿会因为弹琵琶这么细枝末节的事儿拼死抵抗,如今恰好有容貌相似之人,他心中亦是泛上探究的玩味。
“会弹琵琶吗?”萧凌安不再追究季兰儿私自入宫之事,话锋一转问道。
“会......会的。”季兰儿还沉浸在方才的担忧中,被他这么猝不及防地一问没缓过神来,回答得磕磕巴巴。
安公公让人速速取来了琵琶,交到了季兰儿手中。
琴弦都是调好的,季兰儿稍稍试了几个音就开始弹起曲子,纤弱修长的指尖熟练快速地在柔韧琴弦上撩拨,清雅流畅的琴音源源不断地在耳畔响起。
就算没有琴谱,她的每一个音节也都完美无瑕,精准落在了原本应有的曲调和位置上,井然有序地演奏着,时而欢快婉转,时而哀婉动人,神色也随之或勾唇轻笑或眸光闪闪,恰到好处地烘托着气氛,听得人身临其境。
一曲作罢,季兰儿自己也满意极了,轻快地用最后一个清亮的音节收尾,骄傲满足地抬起头望向萧凌安,如同一个期望夸奖的孩子。
可萧凌安脸色阴沉,剑眉微微拧在一起,冷峻的面容上尽是淡漠,丝毫没有被她的琴音打动,烦躁之色愈发明显,薄唇紧紧抿成了一道线。
他亦是懂琴之人,听得出季兰儿方才弹得曲子是上古名曲,较为难学也难以演奏,能够这般熟练又生动地演绎出来定是受过名家指点,可以与宫中乐师相较。
但是他下意识地皱眉,想着若是此刻换作沈如霜,她定不会弹奏这样一首曲子,更不会这样一板一眼地演奏。
正是因为太过完美,反而失了原本应有的生动灵气,如同精雕细琢的碧玉,表层之下尽是空洞。沈如霜愿意拼上性命来护住琵琶,应当是对此事有别样的情感,就像当初愿意捧着一颗心爱他,愿意无论无何都跟在他身边一样。
这才是他真正想要,却再也无法拥有的东西。
而眼前之人只是拙劣的赝品,怎么可能模仿出霜儿的真心呢?
萧凌安顿感荒谬,甚至觉得他这样寻找霜儿影子的做法也可笑无趣,像丢了玩物的孩子在哭喊着满屋子找替代品,遇上相似的就不肯撒手。
他唇角的笑意透着失望和落寂,心中却不愿承认自己已经到了这样无可救药的地步,目光冷淡地从季兰儿身上扫过,居高临下地环臂道:
“你连江南街巷的小调都不会,还有何脸面效仿先皇后?”
话音刚落,季兰儿姣好面容上期待的笑意僵住了,扬起的嘴角缓慢地抚平,羞愧地低下头沉默良久,委屈不甘地泪水在眼眶中凝聚。
怎么说她也是正经的将军嫡女,娇生惯养长大,练了许多年才有如今的技艺,无论在哪里都人人夸赞,萧凌安不喜欢便也罢了,何必苛责她不会街巷小调呢?
她学的都是阳春白雪,那些街巷小调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自幼听都听不得,先皇后出身低微会弹这些靡靡之音,哪有她不会还有错的道理?
本来被逼着模仿先皇后就已经够难受的了,萧凌安这么一说季兰儿就更是压抑,按捺不住心口翻涌而上的自尊和气性,嘀咕道:
“陛下若是想听这些,又何苦来找臣女?从姑苏城随便寻一个街巷民女不就行了......”
萧凌安险些以为是他听错了,眸光倏忽间狠厉起来,刺在季兰儿的身上。
他没有降罪于她已经是格外开恩,季兰儿竟然与他辩驳?她只是个人人皆知的替代品罢了,能够有几分像沈如霜算是她的幸事,怎敢因此愈发放肆?
季兰儿触碰到萧凌安的目光时,心下也是惊惧不已,但一想到这般耻辱就觉得憋闷难受,不甘心地挺直了脊梁,顽强地不肯立即服软。
“你现在倒真有几分像她......”萧凌安冷笑出声,想起了每次与沈如霜发生争执,她都是这般不肯屈服的样子,仿佛一切的错误都在他这个帝王身上。
他向来最不喜欢沈如霜这样,但若眼前之人真的是霜儿,他或许也会情愿耐着性子哄一哄。
可惜,她不是。
萧凌安挥了挥手,让人把季兰儿强行拉出了养心殿。
*
折柳镇的日子晃晃悠悠地过着,一日也就只有那么点事儿,眼睛一眨就混过了一天,是个放松身心的好去处,就算再紧迫的心事也能慢慢沉下来。
陈鹿归让孩子们放假几日,独自在院子里坐着观天,遥遥望着北边变幻的风云,神思仿佛也跟着飘到了那个地方去,时常沈如霜唤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
后来他终于想通了什么似的,用积蓄买了上好的茶叶,换了一身清爽干净的衣衫又来到了苏思林的宅院门口。
“上回是晚生唐突了,犯下了不少过错,此番特意来赔罪,还请夫子不要放在心上。”陈鹿归诚恳地将茶叶奉上,与苏思林互相客套作揖,笑容恢复了从前的云淡风轻,却又暗中藏着什么秘密一般,道:
“晚生思虑再三,顾及娘子快到生产之日,实在不忍将她抛弃在这偏远村野之中,所以暂且不打算去京城鸣冤,等她将孩子平安生下再说。”
苏思林听着这话倒是有些意外,以为陈鹿归那日悲痛欲绝的模样,应当是会割舍下一切离开的,没料到这么快就冷静下来,还懂得为妻子考虑,眸中多了几分赞赏和认可,道:
“你倒是比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沉稳许多,日后若有机会终成大器,不过......真的就这么算了?”
陈鹿归立即摇头,笑容中多了几分把握和算计,眼神也渐渐亮了起来,意味深长道:
“为今之计,只有等一个机会。”
苏思林不甚明白他的意思,好奇地抚摸着胡须,听他继续说道:
“其实天下人皆看不到我也无妨,只要陛下一人能看到,一切就都成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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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临盆
第二日, 萧凌安就下旨赐婚季兰儿与孙家长子。
这两家人一个文官一个武将,一个保守一个激进,先帝在位时就已经不和多年, 却偏偏谁也不肯撕破脸,都是暗中结交朋党, 萧凌安正思忖着如何让他们互相残杀,季兰儿昨日这么一露面倒是给了他现成的法子。
孙家长子年近而立,不仅天生跛脚还相貌丑陋,世家小姐没一个愿意嫁给他, 季兰儿又是天生娇贵,想必如此一来两家再也不能维持面上的平静。
圣旨刚刚颁下去,季兰儿就跪在养心殿前哭得撕心裂肺, 连声道昨夜是她唐突冒犯,愿意吃斋念佛为先皇后祈福,但萧凌安连见一面都不愿意,让几个老嬷嬷用布条堵上她的嘴, 连拖带拽地丢出了皇宫,还命人将养心殿门前的地砖好好刷洗。
听了这个消息,萧凌月也是吃了一惊,特意来养心殿赔罪求情。
“皇兄可能不知道, 孙家的婆母都出身高门,最看不上季家这样的粗野武将, 若是季兰儿嫁过去, 这辈子估计都不会好过。她自小又娇生惯养长大,没看过别人半分脸色, 往后怎么受得了那种气......”
萧凌安听后只是微微挑眉, 故作不明白萧凌月所言, 唇角的笑意残忍又冷漠道:
“这么说来,你要去陪她吗?”
萧凌月一噎,心道她孩子都一岁多了,皇兄这样说是存心让她下不来台,也不好再多坚持什么,讪讪笑着摇头否认,窘迫地离开了养心殿。
这场婚事就这样不容反抗地定了下来,镇北将军季世忠无论如何上奏都不能让萧凌安改变主意,甚至还被扣上了抗旨不遵的帽子,当真是把女儿和前程一起赔了进去,心底愈发不满,有时在上朝时就会按捺不住怨怼。
后来他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听闻萧凌安龙体欠佳,加之眼下他不近女色又无子嗣,若是有一日支撑不住,大梁的江山就要易主。
季世忠这下来了精神,明里暗里试探了几回,直到亲眼看见萧凌安衣袖上鲜红刺目的血渍时才真的信了,此后仗着功名越来越肆无忌惮,大有功高盖主之势。
萧凌安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泰然自若地换下衣衫,让安公公把提早抹上去的朱砂洗干净。
他自从那日见过季兰儿之后,忽然间就清醒了过来,霜儿是真的不在了,无论是梦中相见还是找相似之人,终究都不可真实触碰,是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所以他再也没有服用过还梦丹,身子也早就调理好了,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戏,专门演给季世忠和天下人看,等他沉溺其中之日,就是家破人亡之时。
所有妄图夺权之人都会被他狠狠碾碎,曾经的沈家如此,如今的季家亦如此。
不过朝堂斗争从来都是风起云涌,一旦开始就无法停下,萧凌安又像从前那样忙碌麻木,渐渐地没有心神放纵思绪去惦念沈如霜,就算得闲也会刻意找些别的事情,逼着自己不要去想。
转眼又到了深秋,他也已经登基一年,若是霜儿还在,应当快要临盆了吧。
萧凌安拧眉摇头,及时扼制住这无边无际发散的思想,思及眼下错综复杂的朝局,难得有了兴致去藏书阁看一看。
这里的典籍他大多少年时就读过,一眼扫去无甚合他心意的,倒是顶层那本微微落灰的《梁政纪要》吸引了他的目光,命人好生擦干净送到养心殿。
这本书是大梁太宗经历了多次朝局动荡后亲自写成,凝聚了毕生的经验智慧,奈何后面几任帝王庸庸碌碌,只能敷衍着稳住朝局却从未想过兴利除弊,慢慢地甚少有人翻阅这本书。
不过萧凌安有抱负大力整顿,眼下的情势诸多地方与《梁政纪要》有相似之处,他难得翻阅也觉得受益良多,于是一页都没有跳过。
直到看了大半时,他才发现这里面夹了一张薄薄的宣纸,看起来像是宫内特制而成,上面洋洋洒洒写了一篇策论,字迹端正俊秀,内容不仅引经据典还针砭时弊,竟是比那些保守文臣要清醒许多,看得出执笔之人应当颇有才学,亦有满腔改革地热情与迫切之心。
只不过,这上面并未标注姓名,只有落款处飘逸地写了四个字——归南居士。
萧凌安本想召来此人好好考量商议,但将满朝文武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也未曾想到有谁号归南居士,诗词文坛也未曾听说过此人,且宣纸是宫中专供,又夹在藏书阁的典籍内,想必是一位能够进出皇宫的人才是。
“你去查查宫中读书识字的人中,有谁号归南居士。”萧凌安唤来安公公吩咐道。
他应了声是,忙不迭去找了宫中的花名册,除去一些不识字的宫女太监,在为数不多的各宫女官和首领太监中筛查了一遍,最后也没忘记翻一遍各处的文墨先生。
不出两个时辰,安公公就抄录了一分名单呈到萧凌安面前,恭敬又惭愧道:
“回禀陛下,奴才实在愚笨,不知这些字号究竟有何深意,所以暂且摘录了姓名中里带有‘归’和‘南’二字之人,其中有一人去年请辞回祖籍姑苏了。”
萧凌安让周恒之一同在旁边看着,目光顺着安公公的指尖率先落在了不起眼的三个字上。
“陈鹿归......”周恒之将这个名字反复咀嚼着,轻笑道:“他曾是藏书阁的文墨先生,名中含有归字,又请辞回了祖籍姑苏,而姑苏恰好在江南,莫非他就是陛下要找的人?”
萧凌安先是打发了安公公去藏书阁查问,不出半晌主管就来回话,看了一眼字迹就认定道:
“这字准没错,一年前新来的那批人中就他字最好,人也勤快,偶尔谈诗论道也颇有见解。那时微臣还想着,他只做个文墨先生着实有些屈才,想必他心里也不好受,所以请辞时也并未多言。”
周恒之与安公公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事巧合得很,纷纷跪下恭贺萧凌安寻到了可用之人,可萧凌安的眸中却无半分喜色,反而愈发阴沉得让人捉摸不透,看透了什么似的隐隐藏着几分不屑。
待外人都退了下去,萧凌安才再次拿起那张宣纸端详,轻蔑的笑声从唇间溢出,嘲讽道:
“这篇策论言辞激愤恳切,但他的字迹却不紧不慢,每一笔都淡定自若,应当是写了许多遍后,选了最好的一份夹在书册中,还算计得这般准确。若说他是真心想要归隐,朕是不信的。”
周恒之斟酌了一会儿,接过萧凌安手中的宣纸又仔细看了一遍策论,斟酌着开口道:
“他是正经读书人出身,又一直郁郁不得志,自然是渴求功名的,这个年纪也不可能轻易放下,故而才会在陛下面前用这样拙劣的把戏。但有野心不见得是坏事,特别是眼下的情景,兴许还会更为有益。”
“你是说,扶持他对抗季家?”萧凌安锐利如芒刺的目光落在周恒之身上,稍稍思忖后勾起了唇角。
当初击垮沈家,楚新元在其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此次针对季家他正好也想找一个相似之人。
其实陈鹿归和楚新元是同一种人,同样出身寒门,同样渴望功名,同样涉世未深,只要多给一点个功名利禄的好处再加以威慑,将他捧在较高的位置,他就会巴结恩人似的跟着。
“这样也好,但是此事不要张扬。”萧凌安摩挲着玉扳指和突出的指节,仿佛算计着风云动向,沉声道:
“你让人暗中征召,不要留下官印,务必不能让季家人知道。”
*
江南的秋天短暂且温和,不似京城那般冷得刺骨,反倒是天高气爽,阳光中带着夏的暖意与春的温柔,微风柔软地拂过每一个毛孔,让人搬一张藤椅就能在院子里躺一整天。
沈如霜产期已经可以掰着手指头一天天数了,在这样的天气也愈发犯懒,索性绢花也不做了,托着肚子享受着一年中难得的好天气。
她是头一回生产,就算听街坊邻居说咬咬牙就过去了,但心里还是怕得很,时不时就梦到话本中惨不忍睹的一幕幕,吓得半夜里一身冷汗,生怕稳婆来得不及时,干脆用前几月的积蓄将稳婆养在一间下房里,只要一有动静唤一声就能来。
折柳镇大多每户人家都有好几个孩子,生儿育女于她们来说已经见惯了,多少会觉得沈如霜娇气,无事会在背后说些闲言碎语,每回陈鹿归听见了都冲上去与人争辩,白净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失了读书人的仪态。
久而久之,那些女人不怒反笑,下回见了沈如霜都要打趣她得了个好夫婿,将她捧在手心里宠着,连银两都不在乎。
每次听到这些话,沈如霜都敷衍地笑着应声,心里却总觉得怪怪的,不仅因为他们不是真的夫妻,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