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想沈如霜没有丝毫的犹豫和顾虑,自然坦荡地仿佛她自己都信了编出来的谎话,沉浸其中地笑着点头,善解人意道:
“本宫知道你们是尽忠职守,陛下知道了定会嘉奖,本宫也很是欣慰,如此做甚是妥帖,你们去禀告陛下吧,本宫先行一步。”
见她态度和善可亲,明亮的黑眸在夜色中清澈灵动,一点也没有躲闪和退缩的意思,侍卫也放心了许多,望见玉竹来接沈如霜的时候还叮嘱了好些话,立即让人去禀告陛下了。
沈如霜三两步就登上了玉竹的马车,刚放下车帘就听见玉竹焦急地絮絮叨叨说道:
“娘娘,你这回也太草率了些,大刺刺出了皇宫不说,怎么还任由他们去禀告陛下了?原本陛下就有疑心,万一醒过来了又如何是好?今夜不同往日,没多少时候可以消磨,来不及完全离开京城地界......”
沈如霜冷静地听着她一路焦头烂额地倾诉担忧,整理着方才微微凌乱的袖口,眸色清明地轻咳一声打断道:
“无妨,他至少两个多时辰昏睡不醒,就算那些人心存疑虑,也只能算是不着边际的猜测,若是和我说的分毫不差,禀告后反而讨人嫌,所以不敢因此真的叫醒萧凌安,定会拖到天亮的时候。”
她端坐在颠簸的马车之中,掀起车帘看了一眼漆黑的夜色和紧闭的各色铺子,抿唇思忖片刻后,吩咐道:
“你把马车停在城南就好,然后你在找个机会回宫,阿淮还需要你好好照看,其余的不必再管了。”
玉竹歪着头不明白沈如霜到底打算做些什么,总觉得娘娘和从前精密谋划的时候不同了,多了几分潇洒和随性,也不会再想被发觉了怎么办。虽然她知道不应该多问,以免让娘娘伤心,但还是忍不住担忧道:
“娘娘,若此生您与陛下重逢,又该如何?”
“不如何,他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情,谁又能瞒得过去呢?”沈如霜的眸子在月色之下如同琉璃般晶莹明亮,带着释然和嘲讽,淡淡道:
“这么多年,我也倦了,这回尽力而为便知足了,剩下的就交给天意吧。反正他若是真的要寻起来,比狗鼻子还灵。”
*
天将拂晓,寝殿床榻的层层帷幔之后,萧凌安缓缓睁开了凤眸,头脑中传来一阵昏昏沉沉的钝痛,让他骤然间拧紧了剑眉,捂着额头痛苦地挣扎了片刻,才勉强清醒过来。
他一眼就望见怀抱空落落的,感受不到丝毫的温度,也看不见霜儿的身影,瞬间就完全恢复了意识,匆忙地从床榻上更衣而下,不知所措地在寝殿内四处寻找和呼唤着,心口猛烈地起起伏伏。
分明昨夜霜儿还和他温存,他们彼此心口相贴,他鼻翼间还萦绕着霜儿清甜的体香,耳畔还是清媚婉转的声音,而现在时辰尚早,霜儿从前最是贪睡了,为何一转眼她就不见了。
寝殿之内没有霜儿的身影,萧凌安踹开门,想要直奔其他院落而去,谁知刚出门就看见宫门侍卫的一位值守头领,跪下身恭敬地禀告道:
“陛下,昨夜您深睡之中不敢打扰,皇后娘娘奉命出宫寻找与您的私密之物,现在还未回来,不知是否要派人去寻?”
闻言,萧凌安刚刚恢复些力气的身子僵住了,脑海在刹那间如同宣纸般一片空白,愣怔地望着侍卫头领不说话,凤眸中充盈着猩红的血丝和晶莹水光,仿佛是不相信他所说的话,更是不敢面对这一切。
什么出宫?什么寻找私密之物?
他何时这样吩咐过霜儿了?
这些都是莫名其妙的事情,他听了暂且反应不过来,过了一会儿才从心底里冒出一个绝望又可怕的念头,眸中蓦然迸发出狠厉森冷的寒光,盯得侍卫头领满头冷汗,手脚哆哆嗦嗦地支撑不住。
“她......是不是拿着朕的玉佩?”萧凌安颤声问道。
侍卫头领望着萧凌安点点头,隐约觉得这里面有些不对劲,陛下像是全然不知道这件事情的模样,也跟着乱了阵脚,情急之下把昨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磕头谢罪道:
“陛下饶命,属下看昨夜皇后娘娘说得真切,又拿着玉佩,心里信了六七分,留意着想要向您禀告,可是您睡得很深,安公公都无法唤醒,所以......所以......”
他的声音越说越微弱,萧凌安的心脏如同被人狠狠捏在掌心,痛处和压迫几乎要将他逼上绝路,顺着此人的话头,现在才发现一切从昨夜,抑或是从霜儿一改从前的时候开始,就变得不对劲了。
从前他是千杯不倒,哪怕是烈酒也会保持着还算清醒的意识,可是为何昨夜只是多喝了几杯,就恍惚间睡了过去呢?更何况那还是在面对霜儿清丽秀美的人笑颜,心热情动无法克制的时候,怎么可能会忽然间没了意识?
饮酒的时候他是真真切切看着的,并没有动什么手脚,难道是后面还有机会?
萧凌安费劲心力地思索着,昨夜的一幕幕走马观花般在眼前一闪而过,从霜儿清媚娇美地依偎在他怀中,到温婉动人地喂着醒酒汤,明明都很是寻常,他也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思及此,萧凌安思绪一顿,唇齿间泛上酸苦的滋味,想到了那碗醒酒汤。
还记得那时他在床榻上等了一会儿,是霜儿独自去拿了醒酒汤来,他对此也没有防备。
此时他终于想明白了昨夜的关键,望着空荡荡的庭院和已经没了温暖的床榻,忽然间觉得这些天的温存都像是一场梦,是霜儿笑吟吟编织出来的圈套。
原来她说愿意留在他身边,是假的;她说愿意以后都好好在一起,是假的;连蓄意拿顾寻舟的簪子刺激他,哄他把青龙玉佩当做信物送给她,也是另有所图......
萧凌安的唇角只剩下苦涩无奈的笑意,心口像是闷着一口血一般绞痛不已,人偶般目光空洞颓然地向前走着,脚步跌跌撞撞地如同丢了魂魄,时不时磕碰在墙壁和地砖之上,让随侍之人吓了一跳。
他现在才算是明白,欺骗并不算难受和疼痛,最折磨人的是梦醒之后,被迫面对颓废荒凉的心绪和现实。
霜儿被他哄骗着回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伤心难过的吗?为何她这次没有哭闹,没有再纠缠了?
曾经每一次她都要闹腾很久,或是与他争吵对峙,或是将他冷落一旁,亦是有硬逼着要喝下避子汤的时候。
他以为这回霜儿的平静,是她心里坦然接受了,知道他们这辈子只能这样纠缠在一起,就算是想要逃离也要寻遍天下找出来,所以不如就这样把日子过下去。
原来一切不是他想的那样,原来......她连最后在他身上浪费点心神,都不愿意了吗?
萧凌安愈发觉得自己荒谬可笑,他费尽心机编织的圈套,最终只是套住了他自己,无论如何也挣脱不掉。
他扶着砖墙在阴暗的角落喘息着,蹲下身环住双臂,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短暂冷保持可怜的理智,短暂地忘却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要让自己在这么多双眼睛前心神破灭几近疯狂。
直到他忽然间闻到了一阵熟悉的芬芳。
这种香味他记得,那是霜儿怀着他们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喜欢用的香膏,当时太医说过此香不会影响胎儿,但他还是不放心地收走了。
对啊......那香料不是被他收走了吗?怎么现在会闻到呢?
萧凌安觉得奇怪,一抬眸就看见一个小宫女推着板车从庭院前经过,身躯摇摇晃晃地站不稳,没走几步就脚步踉跄地跌坐在地上,捂着心口一阵干呕,扶着另一个宫女的手臂,委屈道:
“采薇姐姐,你说这香料怎么这么奇怪,我每次用都难受得很,皇后娘娘曾经用的时候怎么受得了的?”
闻言,萧凌安电光火石之间又想到了当初的蹊跷,冲上前去拉着小宫女不肯放手,吓得她腿软地瘫坐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把香料呈到萧凌安的面前,哭喊道:
“陛下恕罪,这原是皇后娘娘让我带出宫扔掉的东西,我瞧着名贵好闻,就私自留着了......”
萧凌安颤抖着手指将香料拿起来,凑近一闻就发觉有些异样,心口猛地一跳,想起了那个莫名其妙流产的孩子。
“拿去太医院......让李太医好好看看......”
作者有话说:
女鹅:你骗我,所以我骗回去,嗯,很公平(确信)
《关于一只狗以为自己骗到手了,却反复被骗这件事》
第131章 悔恨生(一更)
萧凌安手中攥紧了那一小盒香料, 发烫的指尖将边缘处的些许香膏捂得融化,黏腻的触感和浓烈的香气在马车内弥散,让他闻着也觉得一阵发晕, 心口闷闷地有作呕之感。
这个味道和记忆之中的有些相似,但是又不尽相同, 他对女子所用的香料研究不多,只是出于本能觉得这香料非同寻常。
现在想来,霜儿从前一直喜欢清新淡雅的香气,唯独只有怀上第二个孩子的时候突然变了喜好, 偏爱此种浓烈的香膏,当时太医也说有身孕的人反而会排斥香味,霜儿算是反常之人。
那时他稍稍闻了闻不觉得有什么, 如今大量香膏放在一起,才觉得这滋味很是难受,根本想象不到霜儿在怀着身孕的时候怎么会真心喜欢这样的东西,用在身上又会有多么煎熬。
马车迅疾地赶到了太医院, 李太医也是刚刚得了吩咐,草草收拾了仪容就在门口跪迎,苍白的鬓发和层层叠叠的衣衫尚且有些凌乱,不明所以地抬头望着萧凌安, 刚触及他阴沉猩红的双眸就惊惧地收回了目光。
萧凌安强忍着心中的猜忌和钝痛,屏退了所有侍从才单独和李太医来到了内室, 把那一小盒香膏递到了他的面前, 颤声道:
“这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李太医唯唯诺诺地应声接过,刚看到雕花的木匣子的时候微微皱眉, 放在掌心端详着, 喃喃道:
“陛下, 这不是曾经皇后娘娘的香料么?微臣记得您当时放心不下,还特意找微臣来看过,微臣当时说这里面是百花提炼而成......”
说着,李太医也带着疑惑将木匣子置于鼻翼间,轻轻一嗅就觉得不对劲,浑浊苍老的眼眸骤然间睁大,花白的胡须都跟着身躯微微发颤,惊诧又恐惧地望着萧凌安,“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脚边,行礼道:
“敢问陛下,这东西皇后娘娘用过吗?微臣怎么觉得和之前看过的不大一样?”
萧凌安眸色一沉,隐约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忍住了心口的阵痛,声音暗哑又低沉道:
“你继续说。”
“虽然外表和香味都极为相似,外人很难看得出区别,但是这份香膏味道更加猛烈刺激,应当是在其中加了麝香的缘故,而之前您给微臣看过的香膏,无论是气味还是颜色都自然浅淡许多,确实是百花香。”
李太医越是往下说,身体越是颤抖得厉害,好像是知道了什么隐秘之事,望向萧凌安的目光万分惊恐,壮着胆子小声说道:
“这份香料微臣之前从未见过,皇后娘娘也未曾说用的竟然是这个,所以微臣不能及时察觉,还请皇上恕罪。当时皇后娘娘的那个孩子早早流产,微臣就觉得其中定然有蹊跷,奈何现在才找到缘由......”
他原本还想胡诌几句有人陷害皇后之类的话,如此也好为自己开脱,可是侧眸偷偷望去,萧凌安的脸色阴沉落寂得如同三更天的夜色,凤眸中尽是绝望和破碎,一眼看去空洞无神似木偶,挺拔的身躯每听到一句话就垮掉一分,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冰冷坚硬的檀木椅上。
李太医只好识趣地闭了口,战战兢兢地磕头跪在萧凌安面前,直到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才看到陛下无力地挥手让他退下。
此时屋内只剩下萧凌安一人,他没有让任何人进来,只是闷闷地关上门,把自己反锁在阴暗逼仄的小屋内,甚至连窗前的帷幔都拉得严严实实,仿佛连一丝光亮都经受不住,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缓缓跌坐在冷冰冰的地面上。
他的目光愈发迷离模糊,渐渐地眼前只剩下一团朦胧的光影,也不知是心神耗尽,还是泪水蓄满了眼眶,心中如同惊涛骇浪拍打撕扯后的一叶小舟,残破衰败不成样子,思绪断断续续地不知归向何处。
他的俊容苍白又麻木,墨发散落几缕垂在脸颊边,眸光一动不动地盯着阴暗的角落,看到微风吹起帷幔,一缕光溜进来的时候,忽然间颓然阴冷地笑了一声,泪水随着笑意从凤眸中滑落,滴在寒凉如冰的手背之上,笑声越来越凌乱和刺耳,带着破灭和嘲讽的意味,不知是在嘲笑他自己,还是弄人的命运。
到现在他才明白,那个孩子究竟为何会早早流产。
如此精细又相像的香膏和木匣子,这般恰到好处的迷惑和圈套,甚至连他当时的猜忌怀疑都算得分毫不差,心安理得地把早就准备好的百花香拿出来糊弄他,连带着把所有人都蒙在鼓里......
他又何尝不想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别人陷害,霜儿是被害了才会失去孩子,这样他还能找到这个凶手折磨和报复,还能解除心间的愤恨和伤痛。
但是现在看来,这些分明就是霜儿一手策划的。
他把霜儿保护的很好,若非是她自己情愿,又有谁能逼着她用掺了麝香的香料,逼着她把赝品送到他眼前,逼着她把孩子亲手扼杀在腹中呢?
还记得失去孩子的时候,连太医都找不到具体的缘由,霜儿也是心痛万分伤心欲绝的模样,让他不得不以为这个孩子是因为避子汤才会留不住的,以为一切都是他的错才会让孩子早早流产,连看霜儿一眼都觉得愧疚。
原来霜儿根本不想要这个孩子,原来她为了离开,能够狠心到亲手杀了他们的骨肉,原来霜儿一直在骗他,让他心甘情愿地沉溺在梦境之中不愿意醒来。
原来......霜儿是这么恨他。
萧凌安凤眸之中布满了猩红的断纹,在闪烁的泪意之下格外明显刺目,整个人都被抽走了魂魄和力气,笑声伴着眼泪有着说不出的诡异,听着又如同猎猎秋风般凄凉可怜,空落落地站不起身,直到倦怠得连唇角都牵扯不动,才扶着墙壁缓缓向前走,幽魂般撑着梁柱伫立在门口。
“陛下......”
安公公看见他的模样吓了一跳,他刚刚听说了皇后娘娘拿着青龙玉佩离开的事儿,正招架不住侍卫首领的求见,又看见李太医神色惊恐地从屋内出来,更是担心这些事情一齐朝着陛下袭来,他能否支撑得住。
他欲言又止地望着摇摇欲坠的萧凌安,想要开口询问又不忍心,只好默默地站了一阵,焦急地出声道:
“陛下,奴才知道您现在的心绪很煎熬,但是皇后娘娘现在刚刚离开皇宫,想必还在京城之内,若是咱们派人搜寻,还是有把握能把她带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