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怀信每每这个时候都言说,老祖宗留下来的旧规矩罢了,按我来讲换成上午去也是一样的,眼下我又未登基,一个人去也是使得的,你若不想去便不去了。再说了,就算我是皇帝,一个人去又如何?
那天楚怀信却不同寻常地问她要不要去。
徐绾嫣大概猜到他是什么意思,封后大典还未举办,前些阵子又出了朗月公主这一档子的事儿,他想向天下昭告自己这个皇后的地位。
江南动荡,他们二人一起祭拜,也有助于平定民心。
她的朝服没穿过几次,只登基那天,楚怀信握着她的手拾阶而上,缓缓立于金銮殿前,接受天下子民的朝拜。
这朝服万分华丽,内务阁二十余人一同绣了三月有余,才出了这么一件皇后的朝服。
独属于皇室的明黄色,站在皇帝身旁,便是一个国家的底气和命脉所在。
十五将朝珠捧了进来,托盘上还有耳坠和凤簪,大颗东珠坠于其上,是所有人敬畏的存在。
楚怀信带了冕旒,隐于珠串后面的脸一如平常那般,丰神俊貌棱角分明,紧绷着的嘴角和微冷的面色渗出一些帝王的气势,如同蛰伏在天地间的金龙,眼波流转,仿佛下一瞬便能轻而易举地平定战乱。
他接过托盘,柔声道:“我来吧。”
楚国的皇帝极近温柔地为他的皇后簪发。
徐绾嫣上了妆,眉眼愈发浓烈起来,藏起少女的柔和与圆钝,眼型拉长,威压一瞬便侵袭着屋中众人。
十五呼吸一滞,几乎恍惚了片刻。
龙凤呈祥。
徐绾嫣着了正红色的口脂——正是昨日楚怀信带回来的,深峻的眉眼,如同烈日下高扬枝叶的牡丹一般的红唇,挺直的脊背,微微摇晃的凤簪,三钳点翠独山玉耳坠,皇后的身姿跃然。
楚怀信看着她,突然眼角一红,生出些想哭的情绪来,很是莫名、难以消散。
他想吻住她,如同两人交缠缱绻的每一个夜晚,唇齿相依眼睫微颤。
徐绾嫣头上礼冠略重,脖子一动不敢动,转身回头看见了他眼眶的那一抹微红,放轻了声音,“怎么啦,楚怀信?”
她从前还会叫他诺哥哥,又学着苗疆人的习俗唤他阿楚,也会俏皮地学着长辈叫他怀信。
不知何时,她只叫他楚怀信。
尘世间,没人敢这么直呼其名地唤他们的帝王,于是漫漫红尘间,只有她一人这么称呼他。
名字是最短的咒。
她轻声唤一声,楚怀信的爱就多上三分。
直到地老天荒,直到地下黄泉,只要徐绾嫣喊上一句楚怀信,他都会被心中的爱召唤,同她在一处。
楚怀信拭了一下眼角的泪,“幸好我不用上妆,不然眼角便花了。”
徐绾嫣温婉地笑着,和她平时一样、又不一样,她握住楚怀信的手,“出门吧,百姓还等着我们呢。”
两人并排朝外走着,丞相府内小厮侍女俱跪倒在地上,口称万岁和娘娘。
十五和祝参也跪在那儿,待两人往外走出,一人一边替两人理着裙摆。
十五也穿着侍女的朝服,略施粉黛,口中叹道:“皇上和娘娘,将来一定会千顺万顺的。”
祝参点头,望着两人的背影,心中长舒一口气,“多年苦求,终于求到了今日。”
马车就在丞相府门口侯着,马车帘子都挂了起来,外边的人能瞧见里面,里面的人也能瞧见外面。
明黄色的车帐、两匹汗血宝马,楚怀信先上了马车,回身朝徐绾嫣伸出手。
徐绾嫣握住他的手,稳稳上了马车,一如当年,楚怀信握着她的手,从花轿上走下来。
丞相府的后门没什么人,京城的百姓观礼都在主街道,车轮缓缓滚动,马车向着官道移动。
官道站了满满的人,冬末初春的寅时天还是灰白的,偶尔刮过一阵寒风,将众人的头发吹动,遥遥指向空中。
这其中有官员,有商铺老板,有乞丐有稚童,大家面上一片麻木,未曾言语,直到楚怀信和徐绾嫣的马车在街道拐角出现。
不论平民还是王孙贵族,皆跪倒在地,眼中的光亮缓缓升起。
“愿皇上千秋万代,愿娘娘长乐无极!”
“愿皇上千秋万代,愿娘娘长乐无极!”
“愿皇上千秋万代,愿娘娘长乐无极!”
徐绾嫣乍然遇见这样浓厚的情感,喉头哽住,眼中也跟着含泪,不由自主地同楚怀信十指相扣。
楚怀信头半分未偏,只柔声道:“这是我们的天下,我们的子民,他们敬你,爱你,认你为拯救他们出困境的天神,赐予他们生存缘机的菩萨。”
徐绾嫣呼吸加深,略略看了眼马车以外,寒风吹在她的脸上,泪痕被风吹干,留下生涩的疼痛。
楚怀信捏紧了她的手指。
两人一路无言,朝拜的声音从京城一直到香山,等跨上了台阶,朝拜声依旧未停息。
楚怀信下了马车,又握着徐绾嫣的手让她下来。
香山门口也站了许多的人,一位老妇被挤得将将摔倒。
楚怀信串珠微晃,徐绾嫣面上也急了几分,两人同时出手想要扶她一把。
她同样上了年纪的夫君却先扶住了她,将瘦小的她搂在怀中,发须皆白的老人颤颤巍巍地对着二人行礼。
“愿皇上千秋万代,愿娘娘长乐无极。”
楚怀信点点头,应了一声,安排跟着伺候的人照顾好上了年纪的人,随之转身和徐绾嫣继续今日的仪式。
二月二,草长莺飞。
太阳渐渐升起来,红日照耀着一步一步顺着山阶而上的二人。
住持将香递给二人,二人手持贡香,虔诚许愿。
徐绾嫣闭着眼,许下对万里河山最好的祝愿,同时祈愿上苍,希望楚怀信所遇皆良。
楚怀信抿着唇,许下对万千子民最诚的诺言,同时祈求上苍,希望徐绾嫣万事顺意。
两人往山下而走的时候,楚怀信仰头看着日光,同徐绾嫣讲着话。
“若是你我有幸同死,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若是不巧,我先死了,我便化在金銮殿外的梅花树下,日日盼着你去找我。”
徐绾嫣:“怪吓人的……况且那时我成了太后娘娘了,哪里能整日往金銮殿跑呢。”
楚怀信又道:“那我就化作你床前的白兔团扇上,化作你最喜爱的徽墨块儿上,化作你的耳坠项链上,日日与你作伴。”
徐绾嫣莫名地想哭,可她带着妆,是定然不能像楚怀信那样想哭便哭的,于是她笑着仰头,扶住朝冠,“那若是我先死了呢?”
楚怀信沉默了一阵,他压根没想过徐绾嫣会在他前面死去,在他心里根本没有这样的想法。
他犹豫片刻,“我不知道,我可能也跟着你去了吧,你多等等我,咱们俩选在一处投胎,最好是邻居,我日日缠着你,在我们十九岁的时候就成婚。”
“那时你身体应该还好,我们一起去外面游历,整日游山玩水。”
“玩够了呢?”徐绾嫣也跟着他想,“总有一天会玩得腻烦的。”
楚怀信定定地看着她:“只要同你在一处,怎样都不会腻烦的。”
徐绾嫣吸了吸鼻子,“待玩够了我们就找棵歪脖子树吊死吧,然后再投胎,这次我想当个女将军,你做个……做个柔弱秀才,我将你强娶进府。”
楚怀信被她这话逗得想笑,“到时候还不一定是谁先相中谁呢,兴许我早就听闻了你的名头,为了你科考,考入京城,吸引你的目光,只为同你在一处。”
徐绾嫣讶然地看着他,“你怎……”
“你昨日那话本子是我给你买的,我怎不知?”楚怀信挑了挑眉,一脸骄傲。
两人在前面走着,窸窸窣窣地聊了一路,身后伺候的人也听不清什么,只十五和祝参离得近,听了几分,却塞了满耳朵的生生死死。
十五嘴角僵硬,“今日这样的吉祥日子,真的适合讨论这些吗?”
祝参耸耸肩,“这是你我能管得住的吗?无碍,一会儿说不准就聊到城中哪家杂耍有趣了,皇上和娘娘向来如此,谈论的内容总是变得让人想象不到。”
果不其然,十五再竖着耳朵听的时候,两人的话题又变成了前日说过的那位官员的家务事,
十五摇摇头,你们两个就仗着那位大人还在城中守着,没在香山脚下而这样放肆地谈论人家吧,若是换做在他附近,俩人恐怕连这个口都不敢开。
“哎呀!”
徐绾嫣在前面突然叫了一声。
“怎么了?”
楚怀信问。
徐绾嫣眉头皱起来,“这样好的日子,我们怎么讲了这么多的生死之事?”
“这……又能如何?”楚怀信面上疑惑不解。
徐绾嫣:“快呸呸呸。”
楚怀信:“……”
楚怀信:“呸呸呸。”
徐绾嫣这才满意,牵着楚怀信的手晃啊晃。
然后在山脚下看见了翟庄。
徐绾嫣挑眉,“翟庄怎么来这头了?他不是在城中么?”
楚怀信眯着眼睛看他,手却半分未松,“谁知道了,许是有事找我?”
两人快步走着,翟庄闻听脚步声回头,瞧见皇上皇后穿着朝服直晃人眼,紧握着的手也让他扶了扶额。
“何事?”楚怀信心情很好地顶着正上午的日头,问着。
翟庄摆摆手,“也没别的事,就是达瓦王子要见你。”
楚怀信点点头,“晚点去就是了,还有旁的事吗?”
翟庄轻咳一声,看了眼徐绾嫣的脸色,又舔舔嘴唇,“那个……宋家的小公子进京了,给丞相夫人贺寿。”
宋家小公子。
楚怀信双眼微眯,面色不善,“他怎么来了?”
翟庄:“……”
翟庄:“你聋啊,给丞相夫人贺寿,贺寿!”
作者有话说:
翟庄:你聋啊?
楚子哥:明天你将因左脚先踏入金銮殿而失去官职(bushi)
不知道为什么,写着写着像要大结局似的哈哈哈哈,不过大家放心,还有好久!
最近工作又在动荡,所以今天更的有点晚,给大家道歉嘿嘿,明天应该会准时啦!
第34章 弟弟
楚怀信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 “哦,贺寿……贺寿……”
宋家小公子今年将将十八,比徐绾嫣小了不到一年, 他的母亲同丞相夫人是手帕交, 平日在郴县住着,逢年过节的便来丞相府拜会。
小时候两家还扯着笑, 说是定了娃娃亲,只等两个孩子长大便亲上加亲。
只是没想到, 宋家在家中美美等待着这样一个灵巧的新娘子, 新娘子就被宫中那位太子殿下撬走了。
宋家只是一介商户,怎敢同皇室叫板?
于是宋家的夫人只能挥挥手帕,叹着气问徐绾嫣,太子殿下对你如何?你真是不喜欢默儿吗?
徐绾嫣手中抱着宋夫人送的一堆东西,颇为不好意思, 小小的姑娘才到这些长辈的肩膀,仰着脸看向自己的娘亲, 眸中含着泪。
丞相夫人佯装气愤的样子,将徐绾嫣怀中的珍珠耳饰、点翠发簪俱都收到了身后的梳妆匣子中,对着宋夫人道:“你不敢得罪皇家,难不成让我们丞相府得罪?皇上下了旨,我们嫣儿便是太子妃了,这事儿谁能改?”
看见宋夫人面上一片惋惜的样子,丞相夫人又低头问徐绾嫣:“嫣儿,你喜欢太子殿下还是喜欢你默弟弟?”
徐绾嫣不好意思地搓着衣角, 脸上还挂着婴儿肥, 稚气未脱地说着:“我……我想嫁给诺哥哥!”
丞相夫人抬了抬下巴, 将徐绾嫣搂在怀中, “听见了没?”
宋夫人只得放弃,一步三叹的,末了临出门,才想起来,“我的那些礼……”
丞相夫人笑看她一眼,“当是给我家嫣儿的节庆礼了,有什么舍不得的?”
宋夫人直肉疼,却也只能拉着自家儿子走了。
彼时的宋家小公子——许名默,还是个只知讨要糖块的小孩,压根也不懂什么。
宋家势强,许家的家主只是个九品秀才,在先帝爷抬高商户地位之后便更是显得差距大起来。
宋家本为宋家娘子挑了京城一位六品清闲官,谁想这宋家娘子只认准了那许家刚及弱冠的小儿子,一门心思嫁了过去,算起来倒更像是许家小儿子入赘。
是以大家提到他们二位的儿子,都先言说宋家小公子,再是许名默。
两人走了以后,徐绾嫣抱住娘亲的腿,仰着头眸中似有星光微闪,“那些礼为什么不让宋姨拿回去呀?”
丞相夫人冷哼一声,“我也没少给她儿子东西,拿她些礼算什么?”
徐绾嫣握着楚怀信的手,“那我们快回去吧,哦你要去见达瓦王子了,那我自己回去,许久未见宋姨了,也怪想念的,你照顾好自己。”
楚怀信眉心微皱,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心中是说不出的别扭。
他向来知道徐绾嫣是京城最耀眼的存在。
明面上便有无数的夫人想求来做媳妇,在皇家下了赐婚圣旨以后,这些人便偃旗息鼓。
然而总有胆子大些的,跑到徐绾嫣面前,问她能不能不嫁给皇帝,嫁给自己。
这样的人中,有徐骁。
还有许名默。
楚怀信想到了上次与许名默见面,正是在丞相府。
忘了是办了什么宴席,丞相府中来了好多的人,下人突然来报说是宋家小公子来了,给小姐带了好多的好玩的。
徐绾嫣的玩伴中大多都是女子,甚少有男子同她走得这样近,于是听见传话的楚怀信耳尖动了动,装作不在意地问:“宋家小公子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