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寒凉,然屋中却温暖异常,正是适合睡觉,如同拥在柔软又暖和的棉花中一般,让人直想奔着极乐而去。
楚怀信本以为小满会累得睡过去,没想走到屋内时却瞧见了人黑葡萄似的眼,往自己这头瞧着。
他一时失笑,随手将窗户开了个小缝通风,又到榻边,揉了揉小满凌乱的发丝,“怎么没睡?”
徐绾嫣张了张口,“我洗完澡就精神了。”
“唔……”楚怀信沉吟片刻,瞟了眼滴滴答答的水钟,如今已是丑时末,再不睡,明日怕是两人得双双头疼,黑眼圈落到脚底下。
他从床头博古柜的抽屉中摸出一把红木梳,虽不是什么名家之作,好在梳齿间磨得光滑,不会伤了头皮。
他握着梳子,轻轻地把徐绾嫣乱了的头发、打结的尾端都梳顺。
“今天为什么哭?”他语气轻轻,句尾坠着那么点微妙的软绵意思来,咬字间颇有几分徐绾嫣的风采。
他这话问得温柔,像是对待一团软毛的圆才人在他身上轻轻踩着似的。
徐绾嫣头微微偏着,嘴唇有了茶水的润湿变得重新有光泽,她含糊道:“我见了许太医……”
楚怀信闻言动作一顿,又装作若无其事,“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
“是你。”徐绾嫣抬头,目光同他猝不及防地对到了一起。
楚怀信下意识地移了视线,落在自己手腕上的咬痕时又移了回去,将问题推了回去,故作轻松道:“我怎么了?”
徐绾嫣犹豫再犹豫,“许太医说你的毒……”
“怕我死啊?”楚怀信从胸腔中传来一声轻轻的笑来,坏心思地捏着人的耳垂。
徐绾嫣苦着一张脸,又是要哭不哭的样,对于他这样无所谓的态度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许太医骗我了是不是?”
她寄希望于许太医夸大了实情,楚怀信其实没什么事,吃上两贴药便能欢欢喜喜地好了。
然而楚怀信却轻又快地眨了下眼,“没骗你。”
徐绾嫣嘴一扁。
“我见过你毒发的样子,那么疼,她怎么忍心给你下毒?她为什么要给你下毒啊,虎毒还不食子呢,她凭什么啊?”
“之后你一直都没让我见过毒发的样子,我也未曾问过,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你为什么不让我看啊?”
“干嘛这样啊她?那当初直接不把你生下来好不好啊……”说到这儿,她哭腔停了停,觉得这话不大好,于是又找补着,“都是靠你自己才变成这么好的,她是你娘亲,一国的皇后,为什么这样啊呜呜……”
她咧着嘴哭,“你疼不疼啊,楚怀信……”
楚怀信本来的那点伤感都被她给哭没了,默默惊奇她哪来的这么多眼泪可哭,又被她红着鼻子仰天长哭给逗得哭笑不得,赶忙把人哭出来的斗大的泪珠给擦去。
看着看着,他突然问:“你想不想当女帝啊,小满?”
徐绾嫣被他问得直愣,倒是当场不哭了。
“干嘛啊?”
她披着一头黑发,定定地瞧着楚怀信。
楚怀信:“没什么,随口一说。”
楚怀信:“不疼的,你放心,我也没事的。”
“可是许太医说……”徐绾嫣又舔了下嘴唇。
楚怀信将梳子放回抽屉中,扶着徐绾嫣躺下,自己睡在她的外侧,将人拢在自己的怀抱中,身上只带着简单的皂叶味道。
“太医曾经还说你活不过十岁,眼下不也好好的?”他抓住徐绾嫣的一小片衣角,小小动作地揉搓着。
“解药找到了,只等派人去西疆拿了,别担心。”
徐绾嫣心中千番万番的不信,然而又听楚怀信往下说着。
“我母后……其实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他喃喃开口,声音不大,然而却还是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语气说不出的意味不明,有些怀念又有些冷淡。
这是他第一次和自己提到先皇后的旧事,徐绾嫣默默听着,从前她只当这是皇室秘辛,也没问过,楚怀信也未曾说过。
他像是狼群中领头的那只,所有的苦楚皆咽到肚子中,含着血泪站在崖边将自己沾染尘土的毛舔干净,在伙伴和他的配偶面前,又是那个傲然决绝的领头者。
徐绾嫣知道,他不想说,便也不会问。只在心中琢磨着,那位对自己还算不错的先皇后,为什么对她的儿子不好,却对儿媳很好。
楚怀信手搭在她的腰上,传来的温度很是舒适,“她很像先前的那个太子妃。”
先前的那个太子妃?
徐绾嫣想起来了,先皇在还是皇子的时候,有位青梅竹马,两人感情甚好,喜结良缘。
只是没多久,那位太子妃便香消玉损了,先皇也一蹶不振,京城中人人传颂太子深情呢。
“那是她的双胎姐姐。”
“双胎姐姐?”
楚怀信点头,“彼时京城正时兴什么祭祀算命,其中有的是真才实学,有些在里面浑水摸鱼,只等着捞上一笔,在神明面前胡说,胆子大的很。”
“三清门下好赚钱,有朝一日命来填……”徐绾嫣小声又诺诺地接了句话。
楚怀信温柔地笑了一下,“是啊,不知哪来的神棍,说双胎不详,两姐妹一个留在了京城,一个送去了西疆。”
“她自小在西疆长大,亲生父母不在身边,可想而知过的是什么日子,然而西疆又造就她一身不屈的身骨和满腔的仇恨。”
“她跟在巫.师身边,学了十多年的用毒制毒,几乎炉火纯青,又在几个部落更迭间练了极尽细致的思绪。”
“我曾见过那位姨母的画像,同母后生的一般无二,然而眉目之间总是柔和的,像是江南绕着云烟的护城河。”
“双胎姐妹自然长得相似,然而她一张脸满是骄傲和精明,锻造出的倔强跃然,部落中的人都说,这是个聪明的女人,满脸野性,谁也招架不住这样热辣的女人。”
“可想而知,这样一张满是野性的脸,和逝去的挚爱一样的面容却完全不一样的气质,对于父皇来讲,是多大的震撼。”楚怀信嘴角扯了扯,不知是何心情。
“她一直都知晓自己的身世,成年之后,便往京城而来。”
徐绾嫣眨了眨眼,“认亲么?”
“不。”楚怀信道,“她要报复,报复她的母族,报复她的姐姐。”
作者有话说:
嘴上被咬破还按来按去觉得很爽的楚子哥,类比口腔溃疡还要舔的我们w
超级感谢一直追更不放弃我的宝贝们呜呜,太感动了!
第69章 往事
徐绾嫣拨弄发丝的动作一停, 眼睫不安地颤动两分,未曾言语,却只是默默将手搭在了楚怀信的腰上, 无声无息地安慰着他。
楚怀信没甚多余的情绪, 语气依旧那般淡淡,仿佛讲的是别人的故事, 自己只于满目赤红中路过,惹得一身雾色雨霏。
“她偷了族中的禁物, 都是些足够要命的毒……”楚怀信长长地叹口气, 又接着说,“大抵是写在了族中律言前几位的毒,不是能让人痛痛快快的死,就是把人活活折腾死,而且没有解药。”
“她很快就到了京城, 还没来得及落脚,就赶上了皇族围猎。”
徐绾嫣:“她见到父皇了吗?”
“见到了。”楚怀信感觉到腰上缓缓传来热度, 恰到好处地熨帖,让他不由得心都软了几分。
“皇族都在郊外围猎,本应是铁桶一般的防卫,可总架不住他们要打马街前,总要见人的。”
“他一眼就看见她了。”
“她站在那,只需要一眼,就赢了。”
楚怀信垂眸,看着小满鼻尖上那颗小痣, 忽然想到了十五岁那年。
他从学堂放学, 祝参矮着身子接过他的书箱, 面上喜气洋洋的, 说是丞相府的小小姐今日也来。
他乍然还没反应过来,只诺诺地重复着问了一句:“什么?”
祝参“诶呀”一声,“今日花朝节,花朝节呀!小小姐也会来,现下应当已经到了钟粹宫了!”
许是念书念得人头脑发涨,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日是二月二十五,楚国的花朝节,为花神庆生。
小满从入了冬开始,身子便又不好了,整日倚在榻上,连十五那天宫中的宴会也未曾来,只是佩儿姐与小满的姐姐徐正思偷偷给他递了句话,说等嫣儿好了再同皇后娘娘请安,以免过了病气。
算来楚怀信已经有三个月没见过小满了,皇室只他一位皇子,要学要修的东西自然多得很,年前他抻着劲,几乎是昏天黑地地学,只为了能在年节时见上小满一面,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往丞相府去,小满就先免了他这个想法。
如今听见她入了宫,楚怀信心中除了欢愉,更多的是担忧。
他将身上碍事的香囊啊、玉佩啊,全都扔给了祝参,急匆匆地往外走,“她身子怎么样了,如今天还凉着,怎么出了门?”
祝参一边紧跟着他的脚步,一边接着他扔过来的一应物件儿,太子爷身量长得倒是快,今日倚在门框旁,明日就能顶破了天去,只苦了他这个小厮,只比豆芽高上三分的身高,勉勉强强地跟在他后头,还得抽空把太子爷乱了的衣角压平。
楚怀信见他动作,知道自己失了分寸,捏着腰带上仅剩的一块白玉玉佩,喘匀了气儿。
祝参也呼呼直喘气儿,不过喘的是粗气,“我偷偷去瞧过一眼,小小姐今日穿了身鹅黄色的衣衫,看起来精神头不错,正同官家小姐们笑闹一团呢。”
“那就好。”他稳了稳心神,拐了步子,先去金銮殿给父皇请安。
他去的不巧,父皇坐在高座上,刚同大臣商讨完朝政,正能得出功夫来考校他的功课。
他一边对答如流,一边脚底下生了钉子。
皇上一挑眉,在自己儿子身上打量一番,这孩子脸上很能藏住事,偶尔还能皱眉,装出一副沉思的样子,然而手在腰带上挂着的白玉玉佩上摩挲着,许久又移开,颇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离得远看不大清,但他依稀记得这块玉料,当时赠给了丞相府一块儿。
他大发善心地把人赶走,于是楚怀信非也似的往钟粹宫去。
还未到宫门口,路过御花园的时候,他一眼就瞧见了站在桃花枝儿里的人。
一身鹅黄色衣衫,这样娇嫩的颜色却偏偏衬得人素净几分。因着初春,衣衫的款式也偏凉爽一些,露出白净的脖颈,更显人娇弱。
那人久在病中,似乎总是瘦弱的,薄薄的像诗经上的书卷,头发都被束了起来,盘成了松松散散却不凌乱的发髻,舒展又不失礼节。
一双杏眼中盛着满院的春光,也不知是花娇还是人娇。
手执团扇,同她的丫鬟说些俏皮话,逗得人脸都羞红,她也跟着大笑。然而久病的身子禁不住这样大的情绪起伏,笑着笑着便咳起来,于是丫鬟又挂着个大红脸,担忧地轻拍她的后背。
楚怀信看她咳起来,脚下动作快了三分。
这边的动作扰了那花中的仙,她眸中擎着水光,好奇地望了过来。
楚怀信的呼吸几乎停滞,好半天才呛得自己喘过了气,又生生将咳嗽都压回了胸腔。
楚怀信喜欢徐绾嫣,他一早就知道。
第一次去丞相府见这个妹妹的时候,他就扒在父皇的腿上不想走。
听到妹妹身体不好,太医下了死书时,他又去父皇的库中把免死金牌偷了出来,郑重地交给了妹妹,希望她能长命百岁。
长大后的每一次,她的一举一动,总是勾着他追寻,等到她问一句刚才先生讲什么了,自己才回神,含着笑说没听清。
可此时此刻,他心中那些对于妹妹的看护之情、模模糊糊瞧不真切的真心,都凌乱地搅在了一起,最终被满腔的爱慕得了胜,心脏跳得几乎要飞出来,血液热切地奔走着,同全身上下每一处宣告着,我们太子爷相中别人家的白菜啦!
“然后呢?”
回忆中的身影同自己怀中的人重合,依旧是那双引着自己坠极乐的杏眼,依旧是好奇地望过来,依旧那般水汪汪的,含着万千情绪。
不知怎的,楚怀信想,她依旧和当年一样,自己也没辜负当年那个自己。
他突然笑了一下,低头寻着人的嘴唇,轻轻地吻了一下,伤口又被触碰到,丝丝拉拉的疼痛随着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地刺激着他。
徐绾嫣乖乖地被他亲了一口,眸中满是不解。
“父皇把她带回宫中了。”
楚怀信伸了伸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将心中的思绪往下压了压,争取把这陈年往事像故事似的讲给他的小梅花娘子,当个哄睡的小故事。
“他当即下马,疯了似的往那女人那里去,任凭身后众人呼喊也不在意。最后是父皇身边的小厮硬着头皮派人,将他半强硬地带回了宫里。”
“他在宫中发了很大的脾气,只枯坐着,大臣们来找也不理,只一心想着宫外的那个,和自己的青梅竹马,死去的爱人,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中间怎么样我也不知道,反正他是把人带回去了,第二日就封为了皇后。他以为自己能沉在温柔乡里,又或者是像百姓们说的,这是他的爱人回来找他了。”
“可是怎么可能呢?”楚怀信喃喃,“完全不一样的性格,那女人看见他这幅深情样子,倒是把第一天就准备好的毒给收了回去,像是小猫一样逗弄着自己的猎物。”
徐绾嫣微微皱眉,“可是她总会暴露的啊。”
“是啊。”楚怀信向她投去了一个赞赏的目光,“毒药被发现的时候,皇上才从南柯一梦中意识到了什么,把她关在了宫中,吩咐谁也不要见她。”
“后来他喝醉了酒,只那一夜就有了我。”
已经是凌晨将将天亮的时候了,楚怀信熬了这许久,连日的疲惫让他眼中红血丝多了一些,眼尾微微红着,说出这话时,眼睛又红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