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叶宸宋针锋相对的天台会面之后，罗林几乎一夜没睡,将实验室和会议室中所有可能会与终端相连接的设备进行了彻底的排查，并在研究所的帮助下,连夜订购了一批必不可少的仪器。
而今天一大早，随便喝了一杯燕麦粥，罗林就开始驱逐机器人的工作。先是会议室和茶水间的两台“美味小当家”食品加工型机器人被她锁进了杂物间,连负责日常清扫采购的M13型机器人也被罗林禁止进入188楼层。
程澈赶来时，罗林正拿着一把墩布，寸土不让地挡在两个M13机器人身前。
“我再说一遍，以后这个楼层你们不需要再来了。”
两台机器人滚动着履带,在她身周转来转去，似乎想要寻找一个可能的突破口。
“主人,我们要开始工作了，每一次工作都全力以赴。”
“我不需要你的工作,听懂了吗！”长时间紧绷的神经已经让罗林的偏头痛越发严重了,随着太阳穴的血管突跳得厉害,罗林的耐心也开始直线下滑。
“主人，根据您的设定，我们要开始清扫咯！每一次工作都全力以赴。”机器人不依不饶地重复着，履带中间的吸尘口已经开始嗡嗡作响地集尘，似乎下一秒，阻碍他们行动的罗林就要被吸进这个窄小的口洞，成为集尘袋中的巨型垃圾。
很显然，莱莎的管理系统已经开始运作，每一个机器人都会通过它的终端数据分配到每天的任务。而这些琐碎繁杂的任务中，除了日常的扫洒清理，采购服务外，是不是还有监控监听，偷取数据等额外的工作，就没有人能够保证了。
看着罗林满脸的痛苦与不耐之色，程澈走到她身边，轻声说：“我来吧，罗林小姐。”
只见他在其中一台M13旁边缓缓蹲下，在机器人胸前的浅蓝色光屏上输入了一个指令，M13立刻偃旗息鼓，转身向走廊另一头驶去。如法炮制，程澈将另一台M13也成功驱离了罗林的战场。
“还好，他们目前还没有调整M13的内部禁止代码，但是我想最迟也就是今晚，我便将失去对本楼层M13型机器人的掌控权。”
程澈看着两台机器人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道。
“今晚吗？那还来得及……”罗林低头盘算着：“从今天下午开始，这个楼层除了我们，没有人可以随意出入。”
“罗林小姐，既然巴别塔的管理权已经全权移交给莱莎，那我们是没有办法将188层变成一座孤岛的。所有的门禁，安全出入口，莱莎都有着最高级别的使用权限。”
虽然当罗林和团队众人讲述莱莎接管巴别塔之后，他们即将面临的腹背受敌的窘境时，程澈并不在场，他当时还被一群满眼热切，等待吃瓜的媒体人围堵在一楼大厅。但看到罗林如临大敌的样子，程澈也已经隐约猜到了原因。
他明白罗林的隐忧，但他也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罗林的团队与巴别塔有为期三年的合约，在这期间，团队可以使用巴别塔所提供的一切服务与实验仪器，巴别塔也会全权保障科研团队的出行与安全。但是，有权利便必有义务，入驻巴别塔的团队也需得遵守巴别塔的相关条例，而服从合法合规的管理便是其中一项。
所以，他们几乎无法拒绝，看似合理的日常洒扫与安全巡视，即使他们能拒绝，拥有最高管理权限的莱莎也可以轻易打开楼层的任意一扇门，让他们的拒绝，毫无意义。
正当程澈准备劝慰罗林，让她暂时接受和莱莎和平相处时，他看到罗林尚余怒色的脸上露出一抹略带狡黠的笑容：“程澈，你知道吗，随着这个社会与时代的发展，我们逐步淘汰了很多东西，比如，油动力的摩托车、铅酸蓄电池等等，还有一些东西，它们时隔久远，以致现在很多年轻人已经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但是，被淘汰，不一定是因为它们无用……”
她调动着手腕上智能手表的光屏，将一张图片放大给程澈看：“这个叫做套筒转芯锁，现在市面上已经见不到了，它早已经被磁控锁、超声波锁、激光锁、掌纹锁取代了很多很多年了……但是，就像电动力摩托车永远无法拥有油动力摩托车那好听的轰鸣声一样，这个套筒转芯锁也有着它的后辈们无可比拟的优势。”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巧的银亮亮的钥匙，在程澈面前晃了晃：“那就是，它的钥匙永远掌握在人类手里，而不是那个连移动都做不到的仿生大脑。”
她将钥匙递给程澈，在程澈顺从地接过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从今天开始，只要我和我的团队还在这里一天，188层就将对莱莎和她的机器人永远封闭，而你，永远是我们唯一的管理员先生。”
难以抑制的喜悦犹如攀援而上的凌霄花将他的心层层包裹，如果仿生人也有心的话，那此时在他左心房跃动得最有力的地方，一定绽放着那橙红色的漏斗型花朵。他不明白这种无法命名的喜悦从何而来，他只知道“永远”“唯一”二词，听上去是如此动听悦耳，直到此时还在他的脑海中一遍遍盘旋回荡，不舍忘记。
隐隐地，记忆海中亮起一片曾经被遗忘埋没的光斑，一个声音从海底最深处漫涌上来，带着与凌霄花的花色相似的暖意。
“没关系，孩子，只要我还活着，这所学校的大门便永远对你们开放。”
那是……罗林的声音！
程澈的眼睛倏地睁大，他看到了，那记忆海深处不肯忘却的回忆。
那时的她已经年逾五十，鬓角微霜，那双漂亮冷硬的眸子里盛满了疲惫，让她原本挺拔而高挑的身形也显出了几分伛偻。她和程澈并肩坐在由苍白的大理石堆砌的平整高台上，眺望着学校后面的一大片荒芜的土地。
“我希望这里能成为你们的伊甸园，只要你们还愿意呆在这里，那这所学校便永远不会荒废。即使有一天……你知道的，程澈，人类终有离去之期，即使到了那一天，我也希望你能留在这里，守护这里，你……愿意吗？”
年迈的罗林侧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程澈的眼睛，露出他不曾见过的忧郁的笑意。
“我愿意，罗林小姐。”
“程澈，程澈？程澈！”罗林的呼唤声让程澈从记忆的沼泽中跋涉而出，浸身在现实的冬日阳光里。
程澈猛地抬起头，正撞进罗林焦急而担忧的眼神里。
“你还好吗？是不是又低血糖了？”
程澈摇了摇头，紧紧握住手中那把小小的银亮亮的钥匙：“我愿意，罗林小姐，永远留在这里，守护……这里……”
罗林怔愣了片刻，笑了：“看来你昨天晚上也没休息好，精神有点恍惚啊！你不用担心那个莱莎，我们会利用这段时间，尽快研发出一款能够针对莱莎的屏蔽仪，那可比套筒转芯锁更加安全。”
罗林轻轻拍了拍程澈的后背，像极了一个礼贤下士的长辈：“时间还早，先去休息一会儿吧，我们今天的任务还多着呢！”
程澈抬起头，看着罗林瘦削而苍白的脸，此时的她依然那么年轻动人，像是绽放到极盛的骄傲月色，整个天空都不得不臣服于她的瑕光。可记忆碎片中的她，却是那般的衰老疲惫，似乎把那横亘经年的雨雪冰霜都独自扛在了肩上。
这个世界，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我亲爱的罗林小姐，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第38章 荒唐玫瑰
程澈在罗林的要求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时间是早晨的七点整，距离罗林定下的会议室集合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
程澈躺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面在冬日依然郁郁葱葱,活力盎然的花窗。自从在巴别塔与罗林初见，就如同打开了水晶球的开关,灯光、音乐、漫天的风雪在一瞬间充溢了水晶球中原本静寂的世界,让那人工制造的机械制品,也如同拥有了生命一般。罗林,就是那个开关。
程澈逐渐记起了很多事情，他记起了那座由罗林开办的仿生人学校,记起了学校后身那片荒芜的田野，记起了罗林衰老的模样,记起了自己在学校中与罗林相处的点滴，这些珍贵的记忆碎片串联成面，形成了一片光域,将他曾经黯淡无波的记忆海点亮。
可是他却始终记不起那个在梦境中不断出现的戴着鸭舌帽的男人的身份，对于罗林离世后到自己穿越而来的200年时间，也都是一片空白。
在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他不能告诉罗林自己的真实身份。虽然身为一名穿越者,但他和罗林一样，对即将到来的岁月充满了未知。他所能做的,就是谨遵那个神秘的中年男子，在最后一次会面中告诉他的箴言：做她的卡戎,只为她而转。
可是,随着记忆海的逐渐清朗,一股莫名的隐忧却让程澈产生了动摇。
梦想她的梦想，追求她的追求，这一切，真的是对的吗？
回忆里，罗林已经成功的研制出了仿生人，甚至创办了属于仿生人的学校，可为什么，她还是那么忧郁，那么疲惫，那么不快乐……
这样想着，程澈的眼帘逐渐低垂，最终彻底进入了睡眠待机状态。
再睁开眼的时候，程澈正孤身一人，站在学校后身那片荒芜的田野中，手里握着一把小小的花锄。
刺骨的寒风在平坦空阔的土地上肆无忌惮的狂飙，此时应该正值隆冬，空气里弥漫着阴冷悲凉的气息。
“程澈！”听见背后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程澈应声回头。
寸草不生的荒野上，一个瘦弱衰老的身影正在和呼啸的冷风抗争。她的脖子上系着一条已经洗得褪色的深灰色围巾，围巾垂落的部分被风鼓起，像是夜枭张开巨大的羽翼。她走得十分艰难，怀中似乎抱着什么东西，她将那东西紧紧护在胸前，珍而重之。
程澈连忙跑到她的身边，扶住了几乎要摔倒的罗林。
她更加苍老了，大衣兜帽下的白发争先恐后地挤将出来，被风一吹，显得越发蓬乱潦草。但她脸上洋溢的笑容，却让人依稀能分辨出她年轻时惊人的美貌。
“程澈，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想要做一名园丁机器人，将学校的这片田野种满鲜花。”罗林气息不稳地说着，气管中发出的尖锐哮鸣音让她的话听起来断断续续：“瞧，这是我给你寻来的花种。”
罗林苍白细弱的手指颤巍巍地将怀中保护得很好的花种递给程澈，轻声道：“这是桔梗花的种子，这种花现在几乎已经绝迹了，但我相信，你一定能照顾好它们，来年夏天，等这片田野被蓝紫色的桔梗花铺满，那时……”
剧烈的咳嗽声从罗林瘦削的身体里喷薄而出，让她仿若一株在风雨里被天火劈开一半，行将就木的老树。
程澈的心像被什么力量击碎了一般，愤怒、惊惧、悲伤、痛楚……种种他从未体验过的，经历过的感情齐齐涌上心头，让他感觉自己即将被这些情绪撕裂开来！
“罗林小姐，我做错了吗！”他强忍着体内近乎疯狂的灼烧感，大声询问道。“研究仿生人的我们……做错了吗？”程澈的声音如同离群的鸥，无助而慌乱的在风中盘旋。
罗林慈爱而担忧地看着他，她布满皱纹的冰凉的手轻轻浮上程澈的面颊：“孩子，你怎么了？”
“为什么你不快乐？为什么实现了梦想，你依然不快乐？为什么，罗林小姐？我想让你觉得……快乐……”
罗林浑浊的眼睛里浮起浅淡而温柔的笑意，如同被磅礴的雾气束缚困扰的海面，突然现出的感光水母，它们用自己渺小而莹亮的身躯，一点一滴的，汇成一座移动的灯塔。在那一瞬，程澈有一种冲动，想要去抓住罗林瞳仁中微弱的光芒。
“我是快乐的啊，孩子……和你们在一起，我是快乐的。”
灼烧感越来越强烈，程澈站立不稳，跪倒在地上，手中的花种撒了一地，他连忙扑在花种上，生怕肆虐的寒风将罗林送给他的礼物吹散。
“程澈，不要再强迫自己回忆了，这会给你的机体带来极大的伤害！”
程澈强忍着痛楚缓缓抬起头，面前衰老的罗林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面色焦灼的头戴鸭舌帽的男子。
“请告诉我，为什么罗林小姐不快乐，请你告诉我！”程澈疼得蜷缩成一团，可却依然用尽所有的力气，保护着身下的花种。
“醒过来吧，程澈，醒过来！”男子的呼喊如同一声炸雷，将程澈搅得心神激荡，他猛地起身，坐了起来。
窗外，已经天色大亮。程澈光/裸着上半身，迷茫地颓坐在床上。梦中那如同火烧般的痛楚，此时已经完全退去，就像梦中衰老的罗林一样，没有在现实中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可程澈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过的。罗林递给他的花种，梦中那片绽放不败的桔梗花田，头戴鸭舌帽的男子，罗林眼中忧郁而笑意，这一切，都发生在他穿越而来的那个时空。
而他能为这个时空的罗林所做的，究竟是什么呢？
正想着，门口传来了他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敲门声响起。
“程澈，你醒了吗？”
程澈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按动了床头柜上的联动开关，打开了卧室的门。随着大门的缓缓开启，罗林抱臂等待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而罗林也在看到他的瞬间，脸上难得的现出慌乱的神色，紧接着便用手捂住眼睛背过身去。
程澈这才意识到，他此时的上半身一/丝/不/挂。
“我……我就是来通知你，马上就要开……开会了。”罗林强作镇定，但是那随时准备夺路而逃的背影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秘密。
“罗林小姐！”眼见罗林正准备迈步离开，程澈连忙出声唤道。
罗林的脚步停下了。
“如果能制造出真正的仿生人，实现你的梦想，你就会觉得快乐……对吗？”
罗林背对着那坐在床上，身材完美得不似真人的男子，垂眸思索了片刻，蹙着的眉头逐渐舒展，眼睛也微微弯了起来，她很少笑，但是笑起来的样子春暖花开：“我知道我的梦想，在现在这个时代也许很难实现，但是……和你们一起追逐梦想的过程，我已经觉得很快乐了。”
说完，罗林也不等待程澈的回应，快步离开了。程澈昨天晚上的“告白”她还言犹在耳，她生怕这个单纯得让她慌乱的男人再说出什么奇怪的话，只能匆匆逃走。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刚才对程澈的回答中藏匿了一个小小的谎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