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做手擀面的程澈看了一眼玻璃碗里的饲料，笑道：“罗林小姐，实验鼠的饲料明天我来做吧，这样你可以多休息一会儿。”
罗林摇了摇头：“没关系,我习惯了，自己做饲料会更安心一点。”
程澈点了点头,没有再劝阻，将宽窄均匀的面条下到锅中的沸水里。
见身边的人没有说话,罗林敏锐地察觉出自己话中暗藏的双关之意,连忙解释道：“我不是不信任你,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让这些小白鼠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能吃得更好一些。”
她微微侧过脸，仔细阅读着程澈碎发掩映下灰眸中的神采，说道：“你不会生气吧？”
程澈笑了，经过上一次争吵之后，罗林开始在意对自己和程澈说话时的语气和用词，好像程澈是某种易碎的玻璃制品，会被语句中暗含的匕首轻松捅个对穿一般。程澈还记得在巴别塔广场初见，罗林懒得多说一个字时疏离而孤傲的样子。
无论是当时的冷硬，还是现在的柔软，只要是罗林小姐的样子，他都欣然接受。
“罗林小姐，我不会有这种感受。”
是啊，开心，生气，愤怒，喜悦，这些都是人类才能拥有的情感与体验，是上天对人类无私的馈赠，而身为人类的制造品的自己，又岂能有资格……
不对……
程澈突然愣住了，他感受过，看着罗林望着花灯露出的笑颜，体验到罗林拥抱他传来的温暖，察觉到罗林神经元阵列无法顺利进行时的焦急，他怎么能说，自己没有人类的感受呢？他甚至已然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心”……
那现在的他，可以称之为“人”吗？
“我先走了，它们饿坏了，喂完它们我再来吃饭。”从程澈始终平静而温和的面容里，罗林很难体会到他此时胸膛中翻涌的滔天巨浪，她抱着玻璃碗，走出了厨房。厨房里，程澈始终没有动，他看着锅中沸腾的面汤，第一次学着罗林的样子，皱起了眉。
在罗林的照顾下，小白鼠的长势喜人，由于物种天生极强的繁衍能力，肉眼可见的，和公鼠同笼的几只母鼠的肚子已经明显的圆润膨胀了起来。但罗林的脸上却没有增添丝毫的喜色，相反，一种近乎严肃的怅惘，浸染着她的眼角眉梢。
自星元春节之后，团队的众人已经很久没有踏足天台了，哪怕屏蔽仪已经生效，大家也像是心有余悸似的，很少在天台出没，而近几日，一向谨慎小心的罗林却成了天台的常客。
当上来遛狗的奎帕博士发现她时，罗林似乎已经在天台上呆了一段时间了，她的面前有一块不大的方方正正的花坛，里面堆着泥土。
“罗林，这是……要种花吗？”奎帕博士说。
罗林笑着摇摇头：“这是阿尔吉侬的墓地。”
奎帕博士恍然大悟地短促地“啊”了一声，说道：“是给那些小白鼠准备的。”
“是啊，实验马上就要开始了，母鼠肚子里的胎鼠已经成型了，最迟也会在这两天了。”
奎帕博士看了看罗林浓重的黑眼圈和熬得越发憔悴的脸，说道：“怪不得……你可以让程澈帮帮你，不能总这样熬着啊！”
“你也知道，这是个相当残忍的实验，他……应该没有这种经验吧……”
罗林低头看着脚边刚刚垒砌好的“阿尔吉侬的墓地”，露出苦涩的笑。几乎每一个需要进行生物实验的科研机构都会有这样一片墓地，这片墓地中将会埋葬所有为人类的科学实验付出生命的动物，小到白鼠，大到恒河猴，这些毛茸茸的小动物用自己脆弱的身躯验证着每一个人类苛求的真理，而这一次，也不例外。
从小白鼠进入巴别塔之后，罗林就有意将程澈和它们分开，她将照顾小白鼠的工作统统揽到自己身上。作为一名在整个星球都赫赫有名的人工智能领域的科学家，作为沈槐安的得意高徒，她太知道这些小白鼠要为人类付出什么。
按照程澈提出的设想，她们需要培养体外神经元，而小白鼠就是性价比最高的实验品。
首先，她需要多只怀孕的母鼠，当这些母鼠妊娠14天时，她将会用颈椎脱臼的方式处死她们。然后，她要用无菌剪刀剪开母鼠的外皮，再用镊子撕开血淋淋的子宫和胎膜，得到那只永远沉睡在母体中，无法看到这个世界的小小的胎鼠。
接下来，从胎鼠中取得它的大脑，在显微镜下分离出大脑皮质，最终经过一系列的消化操作，才能取得实验所需的生物神经元。
冷冰冰的数据和文字之后，是一具具暖烘烘毛茸茸的尸体，它们将并排躺在阿尔吉侬的墓地之中，仰望着它们永远没有机会沐浴的阳光与蓝天。
所以，这样的沉重与血腥，她怎么能够让渡给他呢？
如果可以的话，她倒是希望阿尔吉侬的墓地上能种满他培育的鲜花，用那双柔软而修长的手种下的花朵，可以安抚任何怅惘焦躁的灵魂吧……
看着罗林始终垂眸不语，站在她身后的奎帕博士也不得不把自己想说的话咽回到肚子里。
在罗林的实验最为焦灼之时，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将自己的压力再转移她的身上了。难道他要直白的告诉她，他那来自恐怖组织乌奴达救世军的妹妹，此时正潜伏在巴别塔之中，甚至早已给自己留了口信，要求他离开巴别塔吗？他真的张不开口。
既然避无可避，奎帕博士决定亲自去和他永恒的“梦魇”谈一谈。
第48章 魔女夏恩
因为屏蔽仪研制成功,莱莎已经很难再针对188层进行监控，所以罗林对团队众人的外出的要求也不再那么严苛，只要不是工作时间，大家都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选择外出或者宅家,奎帕博士便也趁着管理的逐渐宽松,暗中实施着自己的计划。
趁着将晚的夜色，奎帕博士走出了巴别塔,这是他自星历春节以来第一次呼吸到户外的空气。与其说是因为罗林的禁令而故步自封,倒不如说是他自己害怕置身于毫无保护的环境中。
他自小便知道,妹妹是个无所畏惧的人。
幼年时的奎帕博士是个孤独的孩子,他醉心于自然界的花鸟鱼虫，甚少和同龄人交流。在上小学的时候,他的个子已经和父亲一样高了，再加上与众不同的肤色与沉默寡言的性格,他成为了班级最后排靠窗的那个书桌的常客。
他的成绩很好，就算孤僻话少了些，也深得老师的喜爱。同龄人慑于他高壮遒劲的体格,也不敢轻易与他发生冲突，因此在小学三年级之前，他在学校的日子都可以算是岁月静好，无风无浪。
然而,这种平静的时光因为妹妹的入学而彻底打破。
妹妹夏恩比奎帕博士小三岁，如果说奎帕是安静而孤独的,那夏恩便是疯狂而古怪的，她自小便显示出了与其他小孩子截然不同的,残忍而强大的气场。
作为一名初来乍到的新生,没过多久夏恩便因将一名六年生推下楼梯摔得头破血流而一战成名。
当奎帕以兄长的身份对夏恩进行劝诫时,夏恩眼中讥讽而冷硬的眼神，令奎帕的心至今都在隐隐作痛。
“所以，你相信他们了，对吗？”
在老师们口中，夏恩是因为私仇心生怨怼，趁着那个高年级学生不备偷袭了他，致使他滚下了学校古旧而漫长的楼梯，差点儿摔断了脖子。作为一个未长大的孩子，面对如此多大人言之凿凿的证词，他还能相信谁呢？
但是，夏恩的当面质问还是让奎帕产生了隐隐的动摇。从内心深处，他始终是希望这只是个血腥的误会。虽然他深知夏恩阴冷无情的秉性，但却依然心存侥幸。
看到兄长眼中晃动而迷惘的神采，夏恩突然放声大笑，那笑声是如此地肆无忌惮，张扬狂嚣，以致让奎帕浑身都轻微地颤抖了起来：“可怜虫！我是逗你的！他们说的没错，是我将他推下去的，我想让他死。”
“为什么要这样做！”极度的惊恐过后便是极度的愤怒。
“杀死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这句话，成为了纠缠奎帕童年的恶毒咒语，每每想起，都会令他汗流浃背，如坠深渊。他不得不学会慢慢接受，面前这个面容姣好可爱，有着典型霍萨克血统的，与自己同父同母的妹妹，是个怪物。
因为夏恩的年纪尚小，再加上奎帕的父母为了弥补伤者和学校不惜花费大量的金钱，这件事最终以“事故”终了。而由这场可怕的事故开始，奎帕的妹妹有了一个新名字：魔女夏恩。
随着夏恩的年岁渐长，她的暴力与疯狂只增不减，让她的家人都产生了深切的恐惧感。除了母亲还一如既往的疼爱关心夏恩外，作为兄长的奎帕却与妹妹渐行渐远，几乎说不了几句话。
在父母心事重重的只言片语中，奎帕得知在家里无所事事的夏恩加入了当时刚刚成立的乌奴达救世军，每日都会穿着那标志性的蓝色衬衣上街游行，甚至还成为了组织中不可或缺的人物。
“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值得信赖的组织。”在一家人用餐的间隙，自认为应该对妹妹负有一定责任的奎帕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哦？”夏恩正百无聊赖地折磨着自己盘中的甜菜根，在听到奎帕的话语后，十分感兴趣地抬起了头：“没关系，反正我也不认为你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兄长，这一点我们倒可以求同存异。”
奎帕反驳的话语被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透过客厅明净的窗户，闪烁的警灯清晰地映亮每一个人的眼睛。
母亲刚准备起身，夏恩却笑着向她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紧接着便迅速抓起扔在沙发上的背包，向后门跑去。
这明显就是要逃跑，见此情景，奎帕大声吼道：“等一下！你这样的行为是违法的！你需要对警官作出解释！”
夏恩停下脚步，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奎帕轻声安抚着：“也许，这……这只是一个误会，只要你能……”
夏恩无声地大笑起来，嘴一张一合，却是寂静无声，她似乎笑得已然上气不接下气，如同听见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误会？从六岁那年我就知道，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误会。”
她把包往肩上一甩，推开后院的门，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
父母面色苍白的对望着，面对女儿的出逃和即将破门而入的警方，他们已经手足无措。奎帕定了定心神，打开了大门。
门口的警察亮了一下工作证，上来便要求对夏恩进行强制传唤。
“我们家已经没有这个人了。”奎帕把脊背挺得笔直，面无惧色的看着警察阴郁的脸。“如果以后她发生任何事情，都和我与我的家人无关。”
“据我所知”，警察看着他冷笑起来：“她是你的妹妹。”
“从她踏出家门的那一刻便不是了，她只是……魔女夏恩。”
话音刚落，一阵巨大而可怖的爆裂声从窗外的街道上传来，众人连忙围拢在窗前向外张望，只见停靠在街边的两辆亮着警灯的警车，此时已经化作两团火球，在深沉的夜色里，疯狂地燃烧。
奎帕博士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智能手表，已经是晚上10点了，此时距离那场激怒警方的大火，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
在这二十年中，奎帕的父母相继去世，乌奴达救世军也从一个无关痛痒的小帮派发展成令整个塞恩星都恨之入骨的恐怖组织，而它的崛起也让本就被诟病的霍萨克人雪上加霜。
而今夜，也是奎帕博士与妹妹夏恩暌违二十年的第一次正式见面。
“你还是和当年一样自以为是啊，可怜虫！”身后响起了喑哑干瘪的女声。
奎帕博士猛地回过身，女人的身影终于再一次呈现在他的眼前。她依旧是典型的霍萨克美人，在月光下柔和明亮的橄榄色肌肤，以及那双摄人心魄的褐色眼睛，但她每个毛孔中散发出的偏执与骄狂，冲散了这种女性的魅力，让她看起来更像一种能置人于死地的武器。
奎帕博士环顾了一下四周，此时的神庙已经空无一人，而这深山中的荒僻之地，连一个神明的守门人都没有，这也是他选择在这里与夏恩相见的原因。
“你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奎帕博士控制着自己声音的颤抖，尽可能表现得镇定。
“是一个忠告，来自对这个世界上残留的最后一点血脉的悲悯。”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如猫一般闪闪发亮，就好像这日落之后的世界才是她疯狂杀戮的战场。
“你又想干什么！害死那么多人还不够吗！”奎帕博士愤怒得瞪大了眼睛。
“我做的任何事情，都与你无关。你只要老实离开就可以了。”
“我走不了！我要和我的团队在一起！”
“哦？”夏恩标志性地语气词再次刺痛了奎帕博士的耳膜：“团队？这就是你无论如何也想要找到那个光球存储云盘的原因？”
奎帕博士警觉了起来，他死死盯着夏恩魅惑而傲慢的脸，问道：“谁告诉你的。”
“暮霭蔷薇，你们的老朋友了。你无数次攻击防火墙妄图盗取数据的行为，就像是在监控地下偷走一块粉红色的奶酪，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可怜虫？”
夏恩笑了起来，见奎帕始终垂眸不语，她的笑声逐渐止息，悠悠道：“关于云盘存放的位置，我倒是可以告诉你，甚至可以帮你拿到它。”
“条件呢？”
“条件就是，拿到云盘之后，你要立刻离开巴别塔。”
奎帕博士的内心此时天地颠倒，巨浪滔天，他深知这个云盘对团队的重要性，就像罗林说的，也许研究神经元阵列都不如找到叶宸宋偷取数据的证据更重要。叶宸宋已经压制罗林多年，而这一次更是进驻了巴别塔，让罗林几乎退无可退，处处受制于人。
经过一个多月的研究，他深知突破莱莎的防火墙有多么艰难，更何况，从夏恩这里他又得知，原来暮霭蔷薇始终在为叶宸宋工作，那盗取云盘就更是难如登天，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求助于妹妹夏恩。
“我答应你。”沉吟半晌，奎帕博士终是不得不对夏恩低头。
夏恩兴奋地大笑起来，就好像按住了猎物的母狮，沉浸于即将蹂虐对方的喜悦。
“还有一件事，你们团队中那个蓝头发的女孩儿，叫露娜，对吧？”夏恩放纵地笑完，斜睨着看向奎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