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从现在起，她将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真正的“独自一人”。
*
塞恩星的北半球又迎来了它严酷的凛冬，哪怕是呆在屋子里，罗林都会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这间空荡的出租屋没有家具，墙角堆叠的睡袋就是罗林每晚的栖身之所，房间里没有开暖气，冷得惊人。
房屋的正中间摆放着几台巨大的处理器，正在发出机器运算特有的嗡鸣声。罗林搓着手缩成一团，朝电脑主机边挤了挤。处理器运行过程中产生的热能，就是罗林廉价的取暖装置，如此艰苦的工作环境，罗林却甘之如饴。
自从解散团队，搬离科技园之后，罗林便寻到了这处曾经发生过火灾的城郊仓库。因为是凶宅，所以它的租金极其低廉，周边也罕有人迹，正中罗林下怀。她没有丝毫犹豫，当即便拍板租了下来。
虽然专利费收入颇丰，但在被罗林均分成六份之后，单靠她的那一份还是难以为继。因此，罗林几乎是把自己积攒的所有积蓄都砸在了实验上，日子自然过得捉襟见肘。她已经在这里躲了几个月，而这段时间的坚持与培养，也令安洁莉卡脱胎换骨，拥有了几近初中生的智实。
罗林将一小把挂面放到电磁炉上沸腾的热水中，掰了一小块汤料丢了进去，敷衍地随意翻动了几下，廉价的香气黏着在水蒸气中蒸腾起来，糊在她已经冻得有些僵硬的鼻尖上。
“总吃垃圾食品对身体不好哦！”温和的电子女声从房间正中的屏幕里飘了出来，悠然而柔软，像极了还是猩猩时的安洁莉卡自在放松的状态。
罗林头也没回，继续搅拌着挂面：“挂面可不是垃圾食品，方便面才是。”
“总吃单一的食品也不行呀！”
罗林将煮好的面条连汤带水倒进一个大碗中，拧开一瓶辣酱，胡乱拌了拌。
“这次是香菇辣酱，上次是青椒辣酱，有菜有汤，不饿不慌。”
虽然罗林还在跟安洁莉卡嘴硬，但身体的反馈还是催促着她抓紧给自己补充一些维生素，她决定吃完这碗面，胃里有点儿热乎气了就去超市采购。
在安洁莉卡的絮絮叨叨中，罗林终于喝下了最后一口汤，抹了把嘴。
“知道啦知道啦，尼姆知道你这么唠叨吗？”
“尼姆都不知道我还存在呀！”
罗林脸色一黯，的确，为了能保证所有人的安全，她独自一人承担了培养研究安洁莉卡的重负，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连安洁莉卡在尘世的“母亲”尼姆，也被罗林刻意断了联系。
她就像带着珍宝逃亡的窃贼，尽可能地抹去了自己在人世间存在的痕迹。但她坚信，当安洁莉卡成为真正的仿生人那天，当她面对面呼唤尼姆名字的那天，尼姆一定会原谅她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
“我去超市了，你好好看家。”
“嗯。”
安洁莉卡慵懒地应了一声。她的及时反应已经如此真实，几乎让人忘记了她只是一个尚未成型的仿生人的事实。
罗林推开房门，走过一段矮小局促的前廊，来到一面拉下的厚重卷帘门前。这个废旧的卷帘门她没有经过任何清理，还保持着最开始租下仓库时锈迹斑斑的样子。任何一个路过门前的人都无法想象，这样一个荒郊野岭的废弃仓库中，竟然还住着一名女科学家，正在研究一项即将影响整个星球的仿生人实验。
沉重的卷帘门被推了上去，凛冽的寒风夹杂着碎玻璃渣一般的雪粒涌了进来，罗林一眼就看到了门边蹲着的那个毛乎乎的雪人。
她顶着一顶爱斯基摩人一样肥厚的帽子，帽子外面还挂着造型夸张的飞天小女警耳包，显得她的脑袋出奇的大，而藏在围巾下的脸却出奇的小。她的睫毛上已经凝了一层冰霜，随着眼睛的忽闪，在阳光下流溢着奇异的光。
“露娜！”
罗林惊叫起来，连忙蹲下身查看女孩儿的状况。
还好，她只是在外面呆得有些久，身上积满了雪，但状态目前来看还算正常。
只是“目前”。
露娜在看到罗林的瞬间，嘴一瘪，眼睛一闭，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嚎声，那声音大得吓人，罗林手足无措地抱住了她。
她听到露娜来来回回地重复着一句问话，你为什么不要我。
罗林的采购计划彻底落空了，她不得不拼尽全力将腿已经蹲麻的露娜扶进了她简陋的仓库里。而踏入房间的一瞬，当露娜看到墙角堆叠地跟一只臭袜子一般的睡袋时，刚刚稳定下情绪的女孩儿再次嚎啕大哭，几乎压过了安洁莉卡热情的打招呼声。
放肆的哭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飞舞盘旋，形成一种让人仓皇的共鸣。罗林使尽了浑身解数，才好歹让露娜从恸哭转为抽噎，最终化作闷闷的鼻音。
第77章 转折
罗林没敢急着解释,只是小心翼翼地给露娜递着自己已然快要见底的纸巾。她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于朝夕相处的团队成员来说太过残忍，不解释不回应不接受，她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强悍态度结束了所有人研究了多年的实验项目。而这种行为带给露娜的巨大打击，罗林也早已预见到了。
这个从大学实习期就黏在她身边的女孩儿,早已成为了她生命中无法或缺的家人。
露娜瞪着圆乎乎地像兔子一样的红眼睛,咕哝道：“我第二天就跑回去了，结果发现房子早就退了,连密码都改了。工作人员跟我说你一大早就走了,连个纸条都没留给我！”
为了防止露娜强迫她低头认错,一听语气不对,女孩儿的尾音危险地扬了起来，罗林就连忙装作好奇而焦急地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满世界找你,整日以泪洗面！那些媒体还唯恐事情闹得不够大，天天都报道些哗众取宠的内容,说什么塞恩星最受瞩目的美女科学家失踪，实验项目就此搁置，说你可能是被极端反机器人组织杀掉了！”
“后来,就越传越邪乎，越说越离谱，我都要被吓死了！”
“再……再然后呢？”
“再然后！？”露娜气鼓鼓地昂着头，却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又偃旗息鼓，声调也降了下来,甚至有些心虚地往罗林的脸上瞟了一眼：“再然后我就……我就找到你了呀……”
罗林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笑道：“露娜你也看到了,我目前的处境别说再养一个你了,就是继续研究都捉襟见肘。你还是乖乖回家,等我……”
“我不！我不等！我不用你养！我给你带了钱！很多很多钱！”
罗林愣住了。
在看到露娜转账过来的金额后，罗林更是倒抽一口凉气。露娜的家庭背景她是知道的，只是塞恩星广大中产阶级中的一员，再平凡普通不过的家世。虽然露娜天天炫耀自己的八国血统，但过于繁杂的血统也正是她的父母出身移民族群的铁证，所以露娜的经济条件，罗林是再清楚不过了。
“没违法犯罪，没赌博抢劫，我不问你为什么撵大家走，你也不要问我钱从哪里来。我就安心在你这儿呆着，你也安心用这笔钱好好实验，行吗，老大？”
罗林看着露娜猫一样晶亮的瞳仁，她眼睛颜色极为独特，流动的蓝灰色里掺杂着浅金色的光晕，厚厚的棉帽歪向一边，露出了帽子里深黑色的头发。这是罗林记忆中，露娜唯一一次放弃了跳脱的马卡龙色，选择了浓郁而悲哀的黑。
罗林心软了：“只要不会对你的人身产生威胁，只要不会影响你未来的人生，我就答应你。”
露娜紧紧抓住罗林的手：“我保证。”
其实，露娜也没法保证任何事，因为无论是罗林的躲藏之处还是这笔天价巨款，都来自于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在被泪水打湿的枕头下面，一觉醒来的露娜发现了一张纸条和一张没有密码的银行卡。
纸条上写着废弃仓库的地址，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字。
露娜哭着抓紧了纸条，在那被泪水洇湿的字迹间，闻到了一股独特的香气，混合着清晨海面的雾和深夜林间的风，缥缈清冷，疏离无声。
*
一年后。
叶宸宋看着病床上双目紧闭的男人，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快意、仇恨、怜悯、厌恶交织的复杂神采。这个曾经带给他巨大心理压力和落差的男人，已经整整昏迷两天两夜了。在近半年里，程澈的身体急速衰落，仿若玉山倾颓，带着难以抵挡地颓败与疯狂。他总是毫无征兆地晕厥，莫名陷入深眠，忘记一些在叶宸宋看来格外重要的事情。
但也正因如此，卧薪尝胆的叶宸宋重又取得了开普特集团的信任，程澈原先从他手中夺走的，在那日益延长的昏睡中，也逐渐被叶宸宋全权接管。
所以，从本心来说，他并不希望这个男人再醒过来。他这样面目沉静地昏死在床上，比平日里那副冷漠淡然的嘴脸看上去顺眼多了。可叶宸宋的心中却始终有个不解之谜，为什么程澈会对罗林有那么深的执念，他几乎是拼尽全力将罗林的仿生人项目从立项理论到发展延伸统统打入冷宫，在罗林失踪的这一年多来，那个女人初具雏形的仿生人帝国灰飞烟灭。大家似乎很少再提起仿生人了，人们不再期盼机器更像人，而是将机器制作得更像机器本身。
坚硬，无情，沉默，一板一眼，就像眼前病床上的男人一样。
他确实有着不同寻常的强悍，这是叶宸宋也不得不承认的，他凭借一己之力生生扭转了整个星球对于人工智能的研究方向。这种强悍如果不是放在对付一个女人身上，而是专注于钻研更为尖端的科技，他不知还将有怎样骇人的成就。
叶宸宋冷笑着摇了摇头，驱散脑海中某些不应出现的惋惜与同情，转而将目光投向自己左手手腕上不断震动的智能手表。
这是开普特公司新研发的款式，他也是有着股份，看着那价格高昂的手表，叶宸宋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志得意满的笑容，然而在下一秒，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手表弹出的光屏里正在滚动播放一条即时新闻：“失联一年的美女科学家突现火星秀现场，引发全星球热议！”标题下方，是一段正在输送的节目视频。
火星秀是近年来塞恩星最火的谈话采访类直播节目，参与节目的嘉宾可谓是群星荟萃，大咖云集。有红得发紫的影视明星，有高谈阔论的掌权政客，有腰缠万贯的商界大佬，还有决定着塞恩星未来发展走向的科研要人。
而节目视频中出现的女人，叶宸宋再熟悉不过了。失踪一年的美女科学家，除了罗林还能有谁！她竟然……回来了！？
巨大的震动与惊骇让叶宸宋不由得站立不稳，在程澈的病床边坐了下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光屏里播放的节目。他实在是太过专注，以至于根本没有发现，那昏迷了两日的男人在听到罗林的声音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预告预告！还有两三章即将完结！！！！！！！还有两三章即将完结！！！！！！！！！！！
正文完结后，我会写一些小番外~~~~目前确定写番外的人物：罗林，程澈，露娜。
如果字数不多，我会放在【作话】里，这样大家就不用花钱啦~~~~
第78章 两年前的月光
火星秀的直播现场,罗林正在侃侃而谈，台下，露娜正满脸崇拜与自豪的望着自己风采卓绝的导师。经过一年的蛰伏，罗林仿佛一块被细心打磨抛光过的美玉,愈显澄净剔透,让整个会场的观众都移不开眼睛。
露娜轻轻碰了碰坐在旁边的一位年轻姑娘，那姑娘是独自一人来的,并没有随行的同伴。姑娘被她这么一撞,面带疑色的转过脸来,在看清身边人的长相后,脸上的疑虑瞬时减弱了不少。
露娜朝姑娘凑了凑，小声道：“如果一会儿你觉得害怕,我的手借给你抓。”
姑娘细长的眉毛蹙了起来，害怕？她将目光投向台上的主持人和嘉宾,这有什么好害怕的？
露娜却是没有继续解答，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坐直了身子。
火星秀的主持人是年逾四十岁的前电影明星莱莎，身姿如柳,随着时光的流逝却越发显出极有韵味的风致，她微笑着望向罗林，问道：“罗教授，从去年的11月26日您在《科学》杂志上发表最后一篇论文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在这一年期间，无论是媒体还是科研圈都再也没有了您的消息,您就仿佛从这个星球上消失了一样。”
莱莎观察着罗林的表情，从那双始终含着笑意的眸子里,她看不出任何对于接下来要问的问题的排斥：“所以,您愿意跟我们大家分享一下,在过去的一年中，你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吗？”
“虽然大家没有我的消息，但我的确一直还在坚持着关于仿生人的研究。”罗林说。
“哦？”莱莎挑高了眉毛：“就是我们熟知的安洁莉卡吗！”
“没错，就是安洁莉卡。”
台下响起了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与压抑的惊呼声，莱莎等待场内的声音逐渐平息，继续兴致勃勃地提问道：“罗教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程澈教授已经全面驳斥了仿生人存在的可能性，而整个人工智能研究领域也都认可了他的断言，仿生人的学习能力只是大数据伪造的假象，仿生人也只是装饰优美的人形电脑——抱歉，这段话我只是引用，并没有任何质疑你研究成果的意思。”
“没关系。”罗林温和的笑了笑：“大家对人工智能逐渐失去期待的现状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自从图灵测试更新换代，加入了移情系统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人工智能可以通过测试了，更遑论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仿生人了。”
莱莎知道，此时她已经抓住了人工智能的流量密码，这期节目在她抛出接下来的问题后，绝对会有大爆的潜质。
“那么，安洁莉卡到了哪一步呢？”
“安洁莉卡是真正意义上的仿生人，甚至，无限接近奇点。”
台上的光屏不断滚动着关于“图灵测试”“移情系统”“奇点”等相关词汇的解释，而台下的观众也因为罗林的回答沸腾了。
没有人能够相信，在沉寂了整整一年之后，已然被科研圈抛弃的仿生人领域竟然死灰复燃了！
然而，作为能够把控全局的主持人莱莎，依旧保持着专业的清醒：“罗教授，您说安洁莉卡已经通过图灵测试和移情系统了？可是这两种测试是需要专业机构研判通过的，至少据我了解，还没有哪一家专业机构测试过安洁莉卡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