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他动作的，是明芷屏气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紧张得生怕下一秒就看见他被夹到手的画面。
幸好，无事发生。
“那我去客厅等，可以吃的时候喊我。”
明芷费劲撑着眼皮，抱着陆屹舟的外套往沙发走去。
厨房只剩下陆屹舟一人，他按照路上临时恶补的知识，笨拙又小心地拿着刷子刷螃蟹，待麻绳一解开，八条腿张牙舞爪。
他眉头又拧紧了些，好不容易把螃蟹处理完放进蒸锅里，整个人倚靠在台前松了口气。目光不经意落在客厅沙发一处，明芷半躺在那似是睡着了，身上还盖着自己的外套，陆屹舟的眉眼一下舒缓开。
他定定看着那个画面，有种不真实感，像泡沫幻影。若不是锅里的螃蟹垂死挣扎还蹬了一下腿，撞到锅沿发出声响，他恐怕会以为那不过是自己奢望太久而出现的幻觉。
收回思绪，陆屹舟开炉打火，又掏出手机调了个倒计时。等待的时间里，他打开明芷家的冰箱，饮料和水果占去一大半空间，剩一层放着盒生菜还有根葫芦瓜，以及小半盒鸡蛋。
想了想，他捡走葫芦瓜和鸡蛋，关上冰箱。
明芷做了很长一个梦，与从前梦境不同，没有江问辰，而是回到了很多年前，还和爷爷住在大院的时候。
庭廊门前那棵玉兰树下，搭了架稍显简陋的秋千，她每天放学回家，都要坐在上面晃荡一回，有时是吃根棒棒糖的时间，有时只是等屋里人喊她洗手准备吃饭。
别人荡秋千需要个推的帮手，但明芷不用，她一个人蓄力蹬就能荡得老高，最厉害那会，伸长脖子都能望见隔壁院梁老伯晒的龙眼干，打声招呼都不为过。
“一、二、三！”
这一次，她蹬得更用力了，额前刘海往后飞起，铆足了劲准备喊声同梁老伯打招呼，结果视线中出现了一个瘦高男孩，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是谁，校服上的红领巾便不受控制地往脸上扑，一没注意，边角直接戳到了眼睛。
“哎呀！”
应激性闭眼的同时，秋千顶端的绳子也断了，明芷猛地往下坠。
“啊——”
扑通一声从沙发上滚了下来，伴随着一声尖叫，明芷睁开眼睛，眼泪都还在眼眶处打转，惶然失色的人呆呆趴在地上，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原来是个梦。
客厅的动静也引起了陆屹舟的注意，他放下盛好的米饭出来，就看见明芷跪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摔下来了？”
他走上前，单膝蹲下，一手手肘撑着膝盖，另一只手朝着递过去。
人的光影压下来，明芷缓缓抬起头，视线聚焦，梦境里那个小男孩的身影与眼前的陆屹舟毫不违和地重叠在一起。
“陆二。”
明芷抿了下唇，声音里带着未散的睡意，问：“我们以前见过吗？”
陆屹舟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把人拉起来，又捡起掉在地板上的外套，随手拍了两下，抖开后重新披在明芷的肩上。
寡情惯了，即便是这个时候，回答问题还是那么不冷不热：“你说呢？我记不清了。”
“这样……”
明芷垂下眼，她确实没有什么印象：“那大概是没见过吧。”
男人听见了这声嘀咕，眉眼沉了几分，收回手的动作也变得干脆。
“去洗把脸，可以吃饭了。”
-
餐桌前落座的一瞬间，明芷还挣扎过要不要去拿一双银筷子，先试试毒。但很快，香味就将她这个想法彻底压了下去。
“蟹肉简单蘸醋？你家没有蒜头了。”
陆屹舟拿来两个小碟子，倒了点白醋递给明芷，她双手接过，说了声谢谢。
“等下！我拍张照！”
差点就忘了这件重要的事情，这可是陆屹舟亲自下厨，虽说只有一盘清蒸蟹和葫芦瓜炒鸡蛋，但足以。
陆屹舟没说话，拿起手机低垂着头回复消息，完全没有注意到明芷镜头往上移动的小动作。
连拍了几张，有特写晚餐的，还有装作不经意拍到对面人的。
“好啦，可以吃了。”
明芷收起手机，指尖敲了敲桌面提醒陆屹舟。后者嗯了一声，还没拾筷，面前碗里就多了一勺葫芦瓜炒鸡蛋。
“这个拌着饭吃应该会很香！”
头顶悬着的暖灯，照着她淡笑的脸庞，脸上细小的绒毛，还有唇角那个梨涡，都看得一清二楚。
陆屹舟收回目光，半垂着视线：“谢谢。”
“你今天很忙吗？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还在公司？”
如果明芷没记错的话，那会儿已经快八点了。
“嗯。”
“忙着和平川药业的合作？”
话音刚落，就对上陆屹舟的目光，明芷不躲不避：“你该不会不知道，我和沈乐薇的关系，沈乐薇和平川药业的关系吧？”
言下之意，这个消息算不上是机密类型的。
“嗯。”陆屹舟抽过纸巾，擦了擦手指后，拿起一只蟹钳，轻松掰开，淡声道：“知道，只是没想到你还挺关心陆氏的动向。”
“哈？”
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芷挑眉没懂。
陆屹舟：“我以为你对生意场上的事情不会感兴趣。”
“哦，从前的确是不感兴趣。”
明芷扒了一小口米饭，嚼了嚼。
她本没有往下继续说的意思，无意中瞧见陆屹舟还在看她，便笑盈盈地补上一句：“但现在嘛，不同了。”
陆屹舟挑出蟹肉的动作一顿，目光探寻。
“我得提前了解、学习还有关注，万一哪天你投资出了差错破产了，我还得挺身而出……”
“养我？”陆屹舟嗓音沉缓，直接打断明芷未说完的话，“那还是算了吧。”
明芷不懂就问：“为什么？你不好养还是怀疑我养不了？”
陆屹舟面无表情：“我投资不会出错，更不会破产，前面因素不成立的情况下，不会产生你所设想的后果。”
明芷：“你还挺自信。”
陆屹舟：“……”
眼看话题铺垫得差不多了，明芷放下筷子，和陆屹舟一样开始剥蟹肉，佯装漫不经心地问起：“上次你去白芒大道，觉得那儿怎么样？”
陆屹舟：“什么怎么样？”
“那是宋澜的工作室，我很快也会加入。”
见明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陆屹舟夹着蟹肉，蘸醋放进嘴里细嚼的动作都被迫慢了几拍。
总觉得这眼神里有点什么，可一时又猜不出。
“你——”陆屹舟迟疑了一下，“不是要出国留学吗？”
明芷：“嗯？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冲突点吗？”
陆屹舟：“如果要留学，你以什么身份加入那个工作室？”
明芷眨了下眼，清嗓同时坐直身，以端正姿态伸出试探性的一小步：“投资，当合伙人？”
问完，世界陷入了尴尬的沉默，而陆屹舟的表情也极难揣测，明芷看半天，都有点不耐烦了。
“怎么？不相信？觉得我是在玩票？”
苟同的话都到嘴边了，但陆屹舟还是忍着没说，他回想了一下那天去白芒大道接她时的场景。
“那个工作室，是对外运营？具体做什么的？”
上钩了！
明芷按耐住激动的心，推开面前的碗筷。
陆屹舟见她这么迫切地分享，眉头禁不住动了一下，身子不自觉往后仰，很诚实且主动地保持住一个安全距离。
明芷察觉到了这个小动作，心里冷笑了一声，面上却挤出一个再灿烂不过的笑容，拉投资嘛，得先把姿态放低一下。
“宋澜是漫画家，你知道吗？”
陆屹舟沉吟片刻：“不关心。”
明芷：“……”
算了不重要。
她把那日同宋澜说过的想法，又有所侧重地说给陆屹舟听，反复强调这一行的前景一定会很好，而她们也会成为领航者。
口都说干了，才发现今日没有煲汤。
“我去倒杯水。”
急急起身连拖鞋都没穿，哒哒哒就跑到客厅去，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两个杯子：“给你也倒了一杯。”
陆屹舟淡声提醒她：“边吃饭边喝水，对消化不好，容易肚子疼。”
明芷豪饮了一口，顿住：“可没汤啊。”
陆屹舟：“……”
行，是他的问题。
夜凉起风，玻璃帷幕外还能看见被风吹得摇曳晃动的树影。
餐厅里，陆屹舟一手搭着桌面，一手垂在膝上，视线自始至终都落在对面人身上，只不过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明芷将两根筷子并齐，又开始挪动碗碟，保持两者花纹处于同一水平线上。因为紧张，她开始做一些很无聊的小动作，就等着陆屹舟开口。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本专业是建筑设计城乡规划？什么时候对漫画APP运营感兴趣了？”
陆屹舟倒不是看轻明芷的意思，只是这思路跳得有些远，以他了解到的明芷，是在设计规划上极具天赋且有思考的，连拿两年国奖，又有《徽州白汀》那么出圈的获奖作品，未来建筑设计师的身份仿佛已经板上钉钉。
可她又为什么突然起了兴趣，想和宋澜合开工作室做漫画。
“你刚刚说的这些，是这个APP最理想的发展方向，在此之前，你判断过市场，做过风险评估和竞品分析了吗？”
明芷清了下嗓子，诚实回答：“还没，我只是在它的内容和规划上做了大致的设想，但具体还没有展开。”
她没有当合伙人的经验，只是单纯凭借过来人的身份以及对未来市场风向的了解，觉得工作室可以往这个方向发展。
明芷心里是有成功且对标案例的，关键就是她现在的时间跟精力，没办法支撑她抽出多余时间在这件事情上面下功夫。
重来一次毕设，就已经耗掉她大半精力了，再加上解决一些杂七杂八的琐事。最快也得等毕业答辩后，她才会着手实施这个计划。
只是在此之前，她想听听看陆屹舟的意见。
“竞品、背调、风险，抛开这些因素暂不考虑的情况下，你觉得这个APP的前景如何？如果作为天使投资人，你会不会考虑投资它？”
陆屹舟收回原本搭在桌上的手，交叉环抱在胸前，仪态有些轻慢地看着明芷，这一顿螃蟹晚餐的邀请，原来是为了这个议题。
“你知道陆氏为什么会跟平川药业合作吗？又或者你了解过星誉资本重点投资的版块是什么？”
陆屹舟凝视着明芷，轻笑：“用户受众分析，你可能也要做一下调研。”
婉拒了哈。
是这意思？
明芷听上去就这个感觉，也对，陆屹舟是多精明的商人啊，投资也捡收益回报高的来，自然是看不上她这个圈层有限的漫画APP。
“我不吃蟹壳。”
话题谈崩了，食欲也跟着锐减，将盘子推到陆屹舟面前后，明芷抽过餐巾擦了擦嘴：“不许浪费。”
陆屹舟：“生气了？”
明芷：“我是这么没有肚量的人吗？单纯吃饱罢了。”
“为什么突然想去英国留学？”陆屹舟又重新擦了一遍手指，拿起勺子和蟹壳：“和前男友有关？”
意想不到的问题，明芷反倒怔了一下。
见她打量自己，陆屹舟神色倒也没什么变化：“怎么，我不应该了解一下未婚妻对于未来的规划和打算？”
“我的规划就是投资工作室做漫画APP，三分钟前刚被你婉拒否决了。”
明芷下意识回呛了一句。
陆屹舟不怒反笑：“还挺较真。”
明芷后背贴着椅子，视线慢慢扫过餐桌上的碗碟，最后落在陆屹舟脸上。一周前，她还在搜集各种资料、新闻报道来了解这个男人，而现在，他们已经成了能同桌吃饭的和睦关系，甚至——
这餐饭还是陆屹舟做的。
他尚且都知道要问自己，为什么选择去英国留学。
那……
明芷的视线慢慢回到了陆屹舟脸上，扬唇：“要不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陆屹舟吃完最后一口，抽过餐巾擦了擦唇角，点头默许。
“为什么会回应我？”
之前是她先借醉酒撩拨，从书上学来的手段都还没怎么派上用场，陆屹舟倒是出乎意料地配合。
明芷总不敢设想这个人是对自己有所觊觎，所以：“你不会是迫于长辈的压力，所以才遵守约定？”
“我和我奶奶的感情确实很深。”
陆屹舟面上的情绪很淡，像是对这个话题，甚至对于婚姻，他都没有过高的要求：“我从小就很听她的话，当然，现在也是。”
呃。
别人是妈宝，这位是奶宝？
明芷：“那我要是没有主动提起这件事呢？毕竟这么多年，长辈们也都没有过什么交集，感觉就像是要把这桩娃娃亲当玩笑话看似的。”
“我没有当玩笑话。”陆屹舟抬了抬眼，“而且，就算你没有主动提，我回国了，自有人会议论这桩旧事。”
明白了，都是适婚年龄，也都是四九城响当当的大户。
明芷敛眸，若有所思。
像陆屹舟这么精明的人，不会做亏本买卖的。他每一步都带着算计，是十足野心家，光是“四九城明家”这几个字，对他来说就是入股不亏的生意。
都是各取所需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