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植民大喜,但还坚持进纱厂走一遭,魏主任道:“对面就是同兴纱厂,我带你去看!”两人在车间走访一遭,顾植民掏出小本本,记得头头是道,魏主任看着惊奇。等回到商会,便见他拿出一堆样品,按照工种需求,归为几类——清花、梳棉的女工容易手掌干燥,宜用保湿滋润之品;络筒①、穿扣的女工容易手指粗糙,宜用滋养恢复之品;浆纱、验布的地方有各种湿毒,容易起风团湿疹,宜用脱敏祛毒之品……种种明细,不一而足,魏主任看得啧啧称奇,直赞他乃护肤界的专家。
顾植民与魏主任约定,又马不停蹄,直奔各个工会、公所、商会,所遇之人既有如魏主任爽朗者,亦有明敲暗示,先索要一些好处者。
接连十几日过去,顾植民网愈撒愈大,鱼却全无讯息,不免有些心焦。唯有徐小姐一副“正在城头观山景”的架势,尚能让顾植民有些许信心。
以往顾植民每日先到公司点卯,这几日东西奔走,今日吴淞,明日真如,哪有闲暇去先施报道?
同侪男柜员久不见他身影,越发幸灾乐祸,一开始还窃窃私语,后来索性堂而皇之,在工闲之余扯开嗓子嘲讽。
“那个‘神鼻’瘪三拎着皮箱一去不返,是没脸回来了吧?”
“如何没脸回,我觉得他脸皮厚得很!我还觉得,他是带样品逃之夭夭了!”
“哈?此言有理!此言有理哇!”
几个女柜员却不苟同他们意见,她们七嘴八舌,替顾植民声张。
“你们这些闲人,真是黄鹤楼上望翻船,城隍庙前看火烧——人家任劳任怨,被挤到荒无人烟的柜台也不吭一声,被挤出公司磨断皮鞋脚掌也不喊一句。你们笑话人家,才是覅面孔来哉!”
范春城正好走在脚下,几个柜员遂闭了嘴,可还有人不服气,梗着脖子嘟哝道:“师父,你未免太偏心!之前有个小卢也是业绩不彰,半月便被你赶走,为何这劳什子顾植民就能干耗两个月?”
有人愿意挑头开口,众人便齐声聒噪起来。范春城正欲呵斥,恰逢楼上当值的门房喊有电话找,便匆忙赶上去,接起电话,只听对方说姓魏,是纺织商会的主任。
“侬是范襄理?有位顾植民先生前些日子登门推销国货,可是你们先施的人?”
“正是。”范春城半喜半忧,生怕顾植民惹出事端。
“是这样,我应允了顾植民,共联络十二家纱厂,女工们得知能用上先施百货的化妆品,个个踊跃订购,此次计买入六十二箱各类粉膏,具体清单已倩人②寄信过去,烦请侬及时查收。”
“啊……六十二箱是多少件货?”范春城拿出一支自来水笔,他感觉自己声音好多年也未曾这样颤抖过。
“呀,箱件不是顾植民整理出来的吗?待我看看数据……各类粉膏共一千三百〇二小件……是不是有些少了?”
“不少,不少,我们尽快操办,一定让辛苦劳作的女工们称心如意。”
范春城放下电话,头依旧有些眩晕。这是先施公司开业来最大的单笔订单,范春城惊得嘴巴半晌才合拢,方要下楼吩咐门房去查信件,又一通电话将他唤上楼去,这次是教师工会的人……
“喂,先施公司范襄理吗?方才话务员讲,侬那厢占线,哎呀怎么这样忙,生意都不做了吗?”
范春城连声道歉,只听电话里说:“我是侬公司顾植民介绍来买国货化妆品的人,听说物美价廉,一齐订货还有更大折扣,对伐?”
先施公司被电话铃声吵得七荤八素的时候,顾植民刚从莘庄车站下车,听袁焕侠讲,这里有大中华、正泰几家橡胶工厂,工人也颇多,他想上门碰碰运气。
前些日子他绕上海跑了整整一圈,但从未收到一笔订单,想到前途未卜,他不免彷徨失落,满心忧悒。
艳阳当头,顾植民大清早坐车过来,腹中空空如也,又舍不得买饭,只好路边买两个野菜团子,边啃边拎着皮箱赶路。
天热路远,加上昨夜下了雨,整条路无一处干地立足,他只能单手把皮箱扶在肩上,踩在泥里前行。
泥浆沤烂了皮鞋,汗水浸黄了衣衫,他狼狈不堪,如同逃荒的难民。
唯有嘴里野菜的清香,让人不免忆起故乡春日传唱的歌谣,顾植民暂时把迷茫与烦恼抛在脑后,全然不知此时某处命运之轮已悄然运转。
第三十七章 得意
功夫不负有心人,用范春城的话来说,顾植民算是“徒手劈山”,一举挣下几笔大单,不禁震惊了先施公司,甚至震动了整个行业。他从此越发如鱼得水,手中客户群体也逐渐稳定。
民国十八年夏天,范春城获马老板赏识,升迁做了协理,自然要提拔得意门生,于是顾植民被擢为襄理,接替师父业务,负责化妆品柜台,月薪涨到六百元。
两人关系已情同父子,一向冰冷的范春城每见徒弟都眉眼清霁,时长拉他喝酒、谈天,他对顾植民说,自己没有看走眼,你这后生身上藏着的能耐大着哩。
是日,徐小姐突发阵痛,顾植民匆匆将妻子送到医院,兴许是劳累太多,兴许是身子太弱,徐帧志用了两天一夜,才艰难地诞下了麟儿,顾植民终于做了爸爸,他喜出望外,想给孩子取个好名字,他问夫人,徐小姐早有计议。
“叫炯为,前途炯炯,大有作为。”
顾植民明白,妻子心里那团建名立业的火还没有熄。
儿子的出生给小家庭增添了许多活力,也带来了甜蜜的烦恼。为了给妻儿更好的生活,顾植民索性把亭子间外整个二层楼租下,加雇了一个姓庹的保姆,每日花钱但如流水,鱼翅燕窝、俄国鱼子酱、西班牙火腿,凡是稀罕东西,都一概买来给妻子尝鲜补身体。
他觉得租房不是长久之计,挑来拣去,看中培福里33号那套三层石库门楼房,计划着将它买下,把岳父岳母也接来同住。
顾植民在先施做出来事业,徐家人顿时一百八十度回转。徐静庵是长辈,尚拉不下面子,但文旌、文旆诸人都借满月名义,诞着脸来探望,一边夸徐小姐慧眼识珠,一边骂自己有眼不识金镶玉。
徐小姐是爱憎分明之人,脸上不挂一丝宽凉之色,好在顾植民不计前嫌,请徐家兄弟妯娌去法租界最好的馆子海吃一番。
文旌、文旆喝得满面酡红,临走时紧拉着顾植民的手不放,央他帮忙留几样火热的新款护肤品——他们倒买倒卖,也能赚笔小钱。
最高兴的还是徐父徐母,他们感慨徐帧志总算苦尽甘来。不过徐帧志却因为坐月子休养而闷闷不乐。顾植民自然了解妻子的心思——她心里还有那大有作为的梦想,岂是拘泥在家里的全职太太?
但时过境迁,顾植民的想法却已变换,夜深人静,他独自冥思,一边是好不容易拿下来的铁帽子职位,一边又是缥缈无着、远在天际的梦想,究竟何去何从,此乃人生大事,不能不慎重斟酌。
儿子的啼哭声打断了顾植民的思索,这个家刚刚暖和起来,妻子刚刚恢复元气,他方在上海滩立住脚跟,这个家还没有冒险的本钱,他终于拿定了主意。
顾植民瞒着先施的老板与同侪,也瞒着徐小姐,跑去注册了一家护肤品公司,公司名字叫富贝康——富字当头,既已经有了钱,就再也不能回到穷困潦倒的日子;贝是宝贝,无论妻子、儿子,都是他此生挚爱的珍宝;至于康字,自然是希望全家康泰,人生幸福。
三个字寄托着顾植民的人生追求。他拣选出原来化学社一些能用的设备,又购置补齐了缺损的器材,偷偷布置在亭子间。
在儿子百日那天,他亲手把钥匙交给夫人,当推开房门,揿亮电灯的一瞬间,徐小姐满眼泪水。
“这是我俩的小公司,我有公务在身,不便出面,这里便交给夫人经营了。”顾植民郑重其事地说。
徐小姐紧紧拥抱住丈夫,她觉得两人终于朝理想迈出了第一步。
“我们的品牌就叫‘帧颜’,如何?”顾植民抱着妻子,“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容貌,便一辈子铭刻在心里。”
徐小姐却噗嗤一笑:“你当时不是未见其人,先闻其香吗?我看还是叫‘百雀’更好,那才是你第一次记住我。”
顾植民闻听此言,不免惆怅,自从他做到襄理,整日流连酒宴舞厅,闻香辨物的能力也渐渐不灵光起来。有时在酒桌上,师父当别人面夸耀,让自己表演一番,他也常托辞推却。
大概辨香的能耐,是困窘境地里的那个顾植民才拥有的东西吧。
徐小姐仍在侃侃而谈,这些年丈夫在先施主管化妆品,她也试用过各类洋货品牌,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洋货是洋人设计的,而东西方人种不同,肤质也大不一样,就像义大利皮鞋虽好,但不适合国人脚型,穿上它就要忍受它鞋头的挤脚。
护肤品也是同样道理。只不过,市面上的旧国货配方、包装总需改进,而新国货都在努力模仿洋货,质量更是参差不齐,关键原料还卡在西方人手里,所以总成不了气候……
“植民,跟在他人后面望其项背,便只能整日吃灰喝土。我们一定要推陈出新,把‘百雀’做成焕然一新的国货!”
“一定,一定。”顾植民嘴上如是说,心里却明白这句话谈何容易。先施的工作给他带来了优渥的生活,也让他失去了开疆的勇气。
富贝康就这样默默地成立了,说是公司,其实也并未对外营业,在顾植民的心里,它只不过是送给夫人的一件大玩具而已,但一个卖化妆品的襄理,居然开起化妆品公司,传出去必定容易招人非议。
他更怕马老板与师父多疑,于是将这件事悄悄瞒在心底,只趁着职务之便,在外面淘换些新进设备和配料,回家便交给徐小姐。
而徐小姐除了照料孩子之外,便常常躲进亭子间里,废寝忘食地研制产品。她更倩人求了一幅荣德生先生的手书挂在亭子间里,权且当成新公司的座右铭。那条幅写道——
“意诚言必中,心正思无邪。”
日子终于又和美起来,光阴似箭,恍惚之间便到了民国二十年春天,也是顾植民在先施最春风得意的光景。
经过三年奋斗,他已成为化妆品界的闻人①,百乐门、大世界、兰心大戏院是他经常流连的地方,在那里许多名媛太太都殷勤问候,咨询化妆护肤的技巧,更有上海滩的大佬也频频关照他生意,为心爱的明星舞女送礼物不惜千金买笑。
顾植民跟随师父范春城,出入各种社交场合,如鱼得水,他手下也有了一帮徒弟,尤其是徐小姐的堂兄文旆,也被招来在底下做事。天气暖和,人也振作,但顾植民隐隐觉得,师父范春城渐渐变了。
第三十八章 火烧
春天的馨香暖甜并未持续太久。天气刚刚入夏,长江中游遭遇洪灾,几十万难民流离失所。然而国运坎坷,祸不单行,延及初秋,复有噩耗传来,日本关东军在东北悍然炮制“柳条湖事件”,九一八事变爆发,本来人员装备占压倒性优势的东北军居然不发一枪,撤回关内,将东三省拱手让与倭寇,实属千古奇辱。
举国哗然,舆论汹汹,有志之士,莫不椎心顿足。就连一直躲在亭子间钻研新品的徐小姐听到广播,也愤慨不已,又气又忧。
可怜国弱民穷,肉食者又奉行“攘外必先安内”的绥靖政策,民间怒火无由发泄,只能再掀起一度“罢买日货”的风潮。
顾植民也参加了工商联宣誓抵制日货的大会,他匆匆回到先施,找到师父范春城,提出将店内的日货品牌尽数撤下。
范春城自去年年末,便整日懒洋洋的,他认真听顾植民讲完,报以一声冷笑:“植民,五卅①时候,你可在上海?”
“在的。”
“那时群情激愤,大家也号称振兴国货,抵制洋货,可最后呢?你还记得我当初为何招你进先施公司?”
“为了……卖政府摊派的新国货。”
“对嘛,振兴几年,最后都变为库存。你再看看这些洋货,依旧红得发紫,火得发烫!你我只是为老板打工的人,管那许多闲事作甚?喊罢买日货的人,都是买不起日货的人,难道为了迎合莫须有的客人,我们就放弃该赚的铜板不成?”
顾植民惊讶万分,他万万没想到,范春城居然如此不识大体。他情知劝不动师父,偏偏马老板又在香港,他只好吩咐下去,把日货柜台的销售员暂时撤掉,改去旁边柜台帮忙。
岂料先施未动,对面最大的竞争对手永安公司却连夜挂起“救国图存,罢卖日货”的宽大条幅,将日货柜台尽皆裁撤。
一时间,各大报刊纷纷采访永安公司,而且明里暗里,揭露对面的先施“发国难财,赚黑心钱”。顾植民只好再请师父早做决断,谁知范春城固执己见,依然不为所动。
“由他们闹去,别家不卖日货堪堪好,想买的人便都到先施来了。”
顾植民又气又急,唯有一声长叹,范春城听得不入耳,抬头道:“植民,不,顾襄理,你如今风光了,自然不能强你做主,我的意思你若不喜欢,就随你心意去办,我亦不会阻拦。”
话既说到如此地步,况且马老板不在,先施由范协理做主,加上还有师徒情谊,顾植民也不能擅做主张,结果一天辰光,先施门可罗雀,不见几个客人。
范春城兀自嘴硬,声称明日来买货的客人肯定踏破门槛。顾植民回到家,将师父的所作所为与夫人一讲,徐小姐也叹息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范师父的话也有些道理,许多国人其实最看不上国货。不过倭寇贪得无厌,再不拿出一些态度,只怕更壮其野心——先施公司虽大,但不与国家同进退,将来不得宁日矣!”
师父的话和夫人的话全部命中,次日营业,便见门外围满层层叠叠的民众,大骂汉奸,吼声如雷,莫说踏破门槛,连整栋楼仿佛都要震坍,范春城这次吓得面如白纸,一边差人去巡捕房求救,一边把自己关在房里,大骂抗议群众“暴民国贼”。
谁知巡捕房见抗议声势浩大,而且并非声讨殖民当局,迟迟不来,生怕沾惹是非。眼看场面失控,一旦愤怒群众冲进商场打砸,那后果和声誉简直不堪设想!
千钧一发,事不容疑!顾植民急忙拉过柜员,带他们冲到日货柜台,将货品一应卷起,摊到门外,泼上煤油,点起熊熊大火道:“诸位市民志士,先施公司是实干派,从不嘴里爱国,从不条幅抵制!大家看火里面,烧的可是实实在在的日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