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火终于压住了心里的火,抗议风向转瞬骤变,群众高呼“打倒倭寇”,不知谁找来一面膏药旗也投入火里。顾植民好歹稳住局面,还没等舒口气,便见镁光灯闪,不知从哪里跳出几个报社记者,对着他和大火一阵连拍。
一场风波总算化为无形,下午马老板闻讯打来电话,大赞顾植民临危不乱,处置得体,又叮嘱说:“日本人最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你为先施立了功,却给自己招惹来麻烦,最近几日,千万小心。”只字不提范春城。
当晚徐小姐读报,在头版惊见丈夫照片,顿时吓了一跳。英雄所见略同,她虽赞赏丈夫的气魄,但亦担忧枪打出头鸟,日本人拿他来杀鸡儆猴。
先施开了火烧日货的口子,原来只拉条幅抵制日货的永安、新新等公司也不能落后,一时间大马路上烟火四起,日商会社也纷纷关闭店门,不敢再做生意。
先施一时间成了爱国招牌,在租界的日本特务恨之入骨,他们不敢招惹马应彪,于是上过报纸的顾植民便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特务寻来一伙流氓无赖,趁顾植民出门拜会顾客,堵在窄巷里拳打脚踢。顾植民奋起反抗,叵耐②三拳不敌四手,他被人按在地上,打得头破血流。
好在危急关头,一人从流氓们背后杀出来,一边奋斗恶徒,一边吹着尖哨,引来巡捕。暴徒们一哄而散,顾植民昏迷中但听到好兄弟许广胜在喊自己名字。
许广胜将人事不省的顾植民送到医院。徐小姐闻讯赶来,憋不住泪水横流。马老板和范春城也跑来探望,许广胜一直在床边帮忙照料,直到顾植民醒过来才默默抽身离开。
马老板招来记者怒斥暴行,各界人士亦纷纷声援,唯当局者嘴上义正言辞,背地却推衍塞责,不敢招惹日本人,加上暴徒无影无踪,此事终于不了了之。
幸而许广胜来得及时,顾植民只落下些皮肉伤,他躺了半月,终于恢复出院。夫妻俩第一件事便是备上厚礼,去许家登门致谢,谁知道许广胜呵呵一笑,拱手说:“植民,你我以后就是同行了!”
顾植民大吃一惊,忙问缘故,方知道许广胜已经离职太古,进先施对面的永安公司做了副理。许广胜叹气说,本想与顾植民做同事,叵耐他没能讲上话,所以只能屈就去了永安。
“终是无缘并肩作战啊。”许广胜惋惜道。
徐小姐听两兄弟聊天,只是微笑,等出了门,顾植民问她意见。她摇摇头,只说了一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啊。”
顾植民终于康复,回到先施上班,马老板特意为他安排洗尘宴。师父范春城照常拉他去参加各种酒局,席间甚至还有竞争对手的管事人。
顾植民颇为尴尬,范春城却递过一杯酒,劝说道:“人心都是肉长的,生意上是对手,私下里都是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你与永安的许广胜,不也是情同手足的兄弟吗?”
寥寥几句话,足塞顾植民之口。他于是寻些借口,推脱师父的饭局。一来二去,范春城也明白了他的心思,遂拉上别的销售员去喝酒。
顾植民五味杂陈,师父虽是协理,但位高权不重,能使唤的人却比管实务的襄理还少,他想跟师父陈明心迹,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独自喝着闷酒,并没有意识到一团乌云已渐渐逼近。
第三十九章 乌云
民国二十一年腊月,春节前正是年货旺季,先施百货许多货品被抢购一空,就连预订单都下得满满当当,整个公司的人都翘首盼望货船进港。
不过热闹中亦有危机,先是传言日本侨民闹事,竟然寒冬腊月,趁乱一把火烧了三友实业社总厂。三友实业是国货纺织品中的佼佼者,出产的“三角牌”毛巾曾将占据市场的日货“铁锚牌”毛巾一路打到抬不起头,最终不得不关门撤厂,离开上海。
时至年底,先施也向三友下了订单,岂料突发意外,一时间许多货品断供,顾植民焦头烂额,到处寻找货源。
孰知更大的意外还在后边,腊月廿一午夜,震耳欲聋的炮声骤然响彻上海滩,日本借着特务导演的莫须有事件,派第一外遣舰队由东、北两个方向,分三路乘夜突袭闸北,驻守的十九路军只得奋起抵抗。
顾植民半夜被街对面邻居的砸门声唤醒,马老板打来电话,告诉他一个噩耗——
先施在闸北的仓库里有八万件货物,如果不及时转移到租界,很可能被付之一炬!而在这危急关头,师父范春城却喝个烂醉,拉都拉不起来!
顾植民连夜火速奔往闸北,抢救存货。此时江湾、吴淞等地都陷入战火。货轮根本不敢进港,各大百货必然商品奇缺,如果不将八万件货安全转移,非但商场无货可售,而且损失之巨足以令公司关门大吉。
闸北仓库在俞泾浦东岸。不远处,夜空已被炮火燃亮,附近一些从来就不安分的日本浪人也被煽动起来,他们勾连成群,拿着手枪、日本刀寻衅滋事,见人就砍杀打骂。
顾植民租来的汽车刚驶近仓库,就迎面撞上一队浪人,他们不由分说,举枪便射,好在司机跑得快,一脚油门将浪人甩在身后,
深夜街头,兵荒马乱,搬运工人们如惊弓之鸟,谁敢提着脑袋拉车外出?顾植民没有办法,一咬牙将一口袋银元抛在工人们面前,带着徒弟小傅,还有从米店新招入职的黄阿大与陈土根挽起袖子,拉起货车。
工人们见雇主舍得出钱,又甘冒矢石,亲自上阵,纷纷愿意跟随。顾植民安排两个人前面哨探,东折西绕,用了足足半个晚上,总算将货物安全运到公共租界里。
第二天,马老板怒火连天,责问范春城。范春城连连道错,等出了经理室,便叫来顾植民,责问后续如何处置——他毫不关心时局,只觉得这反倒是好时机,无论如何,日本人不敢将战火烧到租界,对租界里许多富贵人家来说,枪炮声从来都是遥远的背景,他们依旧歌舞升平,依旧要热热闹闹过年。只要别家没货,先施有货,绝对能卖得红火。但这八万件货根本不够,他让顾植民寻人运作,安排拉满西洋年货的轮船停靠宁波,然后加急运到上海。
“一定要在别家之前,把整船货物抢到手!”
有了上次抵制日货的经验,顾植民晓得在大局上与其争辩只是徒劳,不过范春城讲的话,于生意上亦有一番道理。他顾不上劳累,匆忙跑去外滩,寻到货轮中介。
中介正在苦恼,整艘货轮就停在长江口泊位,如今战火弥漫,如果货物灭失,实为不可抗拒之因素,货主、船主皆损失惨重。
顾植民回禀范春城,索性一口气盘下船上的百货,让中介运去宁波,再安排十辆大货车运至杭州,从杭州转火车,运至梵王渡车站,再拉到租界货栈。
上海人原以为民国二十二年初的战争只是中日两军摩擦,打几天就算过去,哪知战火越烧越烈。
好在西郊和南郊无事,整船货物安全从车站转到货栈,提货单邮到银行,照例由范春城签领,但顾植民却怎么找不到师父,为赶时间,他决定自己签单、接货、入库。
验货时候,想到徐小姐还在亭子间里调制配方,便私下装了一些新货的样品,准备回家让她研究,又安排人将货物分类,准备按批转运到商场发售。
待他装了沉甸甸一包样品,提着东西回到办公室时,却发现范春城在那里喝茶坐等。
“植民,你去做什么了?”
顾植民有些惶惑,毕竟皮包里装了公家货品,他沉住气,道:“师父,刚才寻你不在,我签了提货单,把货物从货栈提出来,转了仓。”
“蛮好,蛮好。植民,你还记不记得,我曾与你讲过时,在上海滩混,最重要的靠什么?”
“记得清清楚楚,靠能耐。”
范春城笑笑,抬头示意顾植民坐下,又道:“这话没讲完,还有下半句——上海滩有能耐的人太多,想要混出个名堂,还得有手段,等机会,如果现在就有一个机会……”
顾植民听得云山雾罩,可还没等师父把话讲完,房门就被敲得邦邦直响,值班气喘吁吁跑来唤顾植民说,医院挂来电话,儿子发烧,被徐小姐送去医院,要他赶去照料。
顾植民接完电话,匆匆赶回来,范春城已经听说,便挥挥手,让他先去忙家中事要紧。
“这些日子你太辛苦,莫要烦心公司事体,有我在。有事等你回来再讲。”
顾植民只好道谢,拎着皮包,匆匆告辞。范春城独自一人站在窗口,望着他急忙忙跳上黄包车的背影,只是点燃一支烟,寂然不语。
徐小姐正在医院等待丈夫,据她讲儿子这几天感受风寒,突然咳嗽高烧,方才医生检查,说是得了小儿肺炎,刚打过盘尼西林,已经安稳睡了。夫妻俩守在医院,一夜无眠。
到了凌晨,儿子出一身大汗,烧已经退了。徐小姐道:“这里有我看管,你快去忙公司的事体。”见丈夫头晕脑胀出门,又叮咛:“兵荒马乱,万事小心。”
顾植民何尝不想万事小心,但几日连续奔忙,已经耗断精力。人鼓着一股劲反而好,可儿子生病,他在医院空坐,一时顿觉有油尽灯枯之感,他头皮胀麻来到货栈,翻开皮包,拿出提货单来,拍在桌上,倦意如潮水般涌上来,正闭眼打盹,忽然听有人唤自己,张开眼睛,竟是货栈经理。
“顾先生,侬这提货单……”
“有问题伐?”
“这是一套旧货单,对应的不是先施公司那批货……”
顾植民激灵一下,顿时睡意全无,他仔细一看,方晓得大概是自己这几日仓促匆忙,拿错了单据。他赶紧起身,连声致歉。
“真是对唔住,我马上回先施,把正本单据取过来。”
谁知货栈经理却一头雾水将他唤住:“顾先生,贵司的人已经拿来正本单据,把货物提走了呀。”
“啊?是谁?何时提走的?”
“是一个姓曾的小伙子,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哇。”
“姓曾?先施就没有姓曾的人好伐?!”
第四十章 圈套
顾植民但觉得脑袋里轰如雷鸣,他都忘记自己如何从货栈出来,只记得自己冲到路边,叫辆黄包车直奔最近的车行,租辆最快的汽车,直奔大马路。
车到浙江路口,便见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顾植民急忙跳下车,往先施公司冲去,但见街对面的永安公司已经挂上新品到货的红喜庆条幅,锣鼓喧天,好不热闹。
公司里一片混乱。楼下销售员见到顾植民,也不打招呼,只是茫然凝望。顾植民但觉诡异,等他冲进办公室,发现老板马应彪和各位同仁尽数坐在那里。
“植民,你去哪里了?”马应彪单刀直入。
“我……我去提货。”
“货呢?”
“货、货被人提走了?”
“顾植民,看看你做的好事!”马老板勃然大怒,愤而将桌上的一包东西都推到地上,顾植民上前一看,不禁惊慌失措,原来那正是自己偷偷带给妻子的新货样品!
他昨天分明将样品和提单都装进皮包里,而皮包又一直带着身上……怎么会?顾植民颓然坐在椅子上,忽然想起,昨天自己与师父闲谈,又接到儿子入院的电话,因此将皮包放在办公室许久——莫非?
“我师父呢?范春城呢?”他连珠炮似的在人群里寻找。
“师父?”马老板冷笑一声,“我算明白了,为何范春城也不见踪影,想必是你们师徒两人作祟,中饱私囊!快去,给工部局报警捉人!”
事已至此,顾植民明白辩解已晚,他反倒冷静下来,向马老板深深鞠一躬,道:“顾某自问尽职尽忠,于公于私,绝无背德亡伦之事。今日如此局面,确属我之疏忽,我愿自请罪罚。至于是非曲直,以后必有公论。”
顾植民说罢,便拉把椅子,慨然坐下,等待处置。
马老板等同僚只是震惊,忽见房门撞开,竟是慌慌张张的门房。
“老板……这里有一封短信。”
“什么信?”
“范协理的辞、辞职信……他、他去了永安公司!”
顾植名面色一白,心中已有了猜测。
巡捕房的当差来时,马老板已有悔意,可事已至此,他骑虎难下,当着众多同侪,若不先将顾植民下狱,那他这个老板也丧失了权威。
等坐在冰凉的监狱里,顾植民才明白过来,本以为范春城冷面热心,其实他面冷心更冷——冒领货物、辞职跳槽,这一连串动作简直水到渠成,可惜他一直昧于师徒情分,从未提防师父出此邪手。
顾植民原以为第一个来探望自己的人是妻子,万万没想到刚入狱不久,就有访客“登门”,等狱卒将他带出去,便见许广胜吸着烟,翘起二郎腿坐在对面。
“植民,你受苦了!”他见到以前的兄弟,起身拱手,满脸哀荣。
事到如今,顾植民心里已经明白七八分,想当初自己受伤住院,许广胜在病房照料,一俟范春城出现,便笑脸相迎——想来范春城跳槽永安,背后必然有他的手段。
他索性单刀直入:“我师父去永安的事,你可知道?”
许广胜也不忌讳:“当然晓得。”
“背后有没有你的安排?”
许广胜不说,只是笑笑。
“为什么?你在太古洋行过得好好的,为何非要跑来做百货,还非要怂恿我恩师邪言劣行……”
许广胜打断他:“植民,范春城跳槽永安,是他的选择,不是我的怂恿,他本就是此等人,这些年马老板将他明升暗降,他心中早有不满。否则即便我再有手段,也不可能将他撬过来——你倒要问问自己,为何长着两只眼睛,却看不透身边人的心。”
这番话讲得顾植民无话可讲,他沉吟半晌,叹息般问道:“你我都是兄弟,你为何非如此做不可?”
许广胜突然一阵冷笑:“兄弟?你何时真曾拿我做过兄弟?从小你明知我喜欢翠翠,明知我们三人有约,等我身高过你,就能向翠翠求婚。可你永远压我半头,让我处处不得翻身。好不容易我垫了鞋、做了假,能有机会向翠翠一诉衷肠,可你呢,当天夜里就把我的翠翠给丢进河里——都是你做的那些假护肤膏作的孽!后来,翠翠没了,你我来到上海,我心心念念寻她到现在。你呢?你却结了婚,生了儿子,还一心想做什么劳什子化妆品!没错,正是我给永安的老板出谋划策,我们出高价,策反了你师父范春城,挖走所有先施的骨干。如果先施不解雇你,我就乘势追击,全力打压,让它无力再与永安相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