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植民淡然一笑。
“心里若甜,苦也不是苦了。”
马老板见他心意坚定,确知此事再无转圜余地。
百货公司进不去,顾植民只能继续跑街推销,虽然这回产品推陈出新,然时隔多年,由他带动的跑街风气早已成型,他自己却已争不过新人,辛苦许久,全无成绩,想策划活动推销,但手里没有余钱,顾植民压力愈大,常常半夜惊醒,睁眼到天明。
苦思许久,顾植民终于想出新招,可以不用大钱,也能让更多人看见百雀。他带着小傅几人,拎着浆糊桶,起早贪黑,街头巷尾贴广告。
可跑街也分堂口地段,往往他们前脚贴好,后脚就被其他跑街先生撕掉。
这一片都归他们!几个跑街先生露出挑衅笑容来。小傅气得要去扯皮,被顾植民拦住。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深夜,朗月高悬。徐小姐还在沉睡,顾植民悄悄起床,左右张望一阵,确认四下无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亭子间。
房门合上,徐小姐在黑夜里却睁开眼睛,那双眼澄澈清明,分明没有半丝睡意。
第四十七章 蹊径
“师父,我们的百雀能响当当打出去吗?”
小傅陪顾植民空跑一上午,正坐在路旁,一边嘟哝,一边呲牙咧嘴,挑脚上磨出来的水泡。
顾植民看徒弟的模样,煞是心疼,让他更心疼的,是仿佛无法回复徒弟的质疑。
他回想当时走街串巷,贩卖化学社香粉时的情形,顿觉时过事迁——那些年上海周边,军阀恶斗,整日兵荒马乱,除了几大家国货外,并无如此多化妆品牌。
这几年倭寇在华北步步紧逼,但苏沪一带尚算平稳,许多工厂作坊也开始制贩香膏香粉,大小品牌良莠不齐,百姓见的多了,也吃过瘪,愈发不信服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新国货。
“还是那句老话,酒香也怕巷子深呐。”还没等顾植民劝解,小傅却先想通了,“师父,我给侬造出来天大祸事,搞得侬从堂堂百货公司襄理变成一个走街串巷的贩子,可侬非但没怪罪,还给我这被扫地出门的人一个营生……师父,谢谢侬。”
小傅一番话,让顾植民感慨万千。他必须努力,他必须拼命,原来卖化学社香粉,只是为了一家人生活,可如今,他要提挈好几个家,他没有理由心灰气冷。
“脚上的泡,疼不疼?要不要回家抹些万花油?”
“哎呀,没那么金贵!”小傅站起身,故意活蹦乱跳几下,“侬看,我好得很!”
顾植民拍拍徒弟,两人又拎起皮箱,准备再绕两趟街,去大夏大学碰碰运气。走着走着,大略是脚疼得刺激,小傅一咧嘴,又说:“师父,我倒是有个想法。”
“哦,你讲。”
“现今卖的香膏香粉,就是为了涂一层白,留一丝香,用来遮丑遮臭,并未对皮肤有半丝疗愈作用。而那些能疗愈皮肤的万花油、红花油,却又是气味刺鼻,不能日常涂抹——侬说,要是将化妆品与疗愈结合,做一种天然妆品,岂不是一举两得?”
小傅的话说到了顾植民的心坎里,他点头赞许。小傅又嘿嘿一笑:“不过配方的事,还是要靠师娘,我们这些只能空想。”
“空想没关系,就怕没想法。”
两人说着拐过街角,只听喇叭声响,一辆汽车迎面而来。险些把两人撞到。那汽车理也不理,扬长而去。小傅激动上前,追着大骂几声,顾植民怕多生事端,急忙将他拉住。
“狗眼看人低!阿拉以前也是乘汽车的!”小傅犹自愤愤。没料到他刚骂完,就听喇叭声响,那汽车居然又徐徐折回来。
小傅显然有些惊讶,万一车里是流氓头子,便又是给师父惹祸。
顾植民急忙将徒弟护在身后,却见车窗缓缓摇下来,里面探出一张熟悉面孔。
“顾先生,别来无恙啊。”许广胜梳着油光可鉴的背头,嘴里叼只雪茄,笑眯眯望着他。
“广胜……?”
许广胜吐出一口烟雾:“呵呵,没想到吧,当年永安先施一场恶斗,我和范春城被扫地出门,你却安坐钓鱼台。可如今呢,我去了花旗商行,又谋到买办的差事,你却成了街头卖货郎,啧啧,有句话如何讲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哈哈哈……”
“你别太猖狂!”小傅急了,上前欲骂。顾植民却明白,许广胜心中之魔仍在。他不反驳,只是拎起皮箱,拉着徒弟,远远避开马路,贴着墙角前行。
许广胜大笑着挥挥手,让司机又按响几声喇叭,甩起一路灰尘,扬长而去。
一天过去,斩获寥寥。顾植民拖着疲倦身体回到家,抽空与妻子讲了今天遇见的事。徐小姐听到后边,却是噗嗤一笑。
“侬嫉妒他?”
顾植民也笑了:“好太太!我岂是那样小肚鸡肠之人?我只是感慨,为何同乡兄弟,心中的仇怨却是那般深?”
“这个呀,与兄弟无关,与人品有关。”徐小姐拍拍丈夫的手,复转向瓶瓶罐罐中忙碌起来。顾植民只好感叹妻子思虑简单纯粹,仿佛只要躲在实验器皿里,即便外边世界风雨大作,也可以充耳不闻窗外事。
他叹口气,复去点检皮箱中零散卖出的货品,补上三两件货,望着皮箱发呆。他前思后想,觉得这样总不是办法,可对于未来出路,却又全无头绪。
是夜辗转无话。翌日清晨,顾植民疲乏张眼,发现徐小姐竟早早起来,又在实验间忙碌,桌上还摆着稀粥咸菜,他心头一热,赶紧向妻子问声早安。
“今天你去送货吧。”徐小姐淡淡地说。
顾植民一时有些发懵:“送货?去何处送?送什么货?莫非……”
“哈,侬是不是认定我每日只是独坐斗室,不管外边风吹雨打?”徐小姐慧黠一笑,反问丈夫起来。
顾植民顿时明白过来,激动得手舞足蹈:“啊呀!我的好太太,侬真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快讲给我听听,如何就能不出门槛,为百雀敲定一桩生意来?”
徐小姐微微一笑,道:“这桩生意不是我寻来的,而是你寻来的。”
原来前几日徐小姐女校同学来信相邀,约昨天在丹枫阁聚会。她本欲推辞,但转念想到丈夫在外面辛苦奔走,因销路不佳,正渐失信心,于是决定抛下手里繁务去一叙。
岂料方寒暄几句,便听坐身旁的同窗密友连桂珍问道:“帧志,侬做的化妆品牌子,是不是叫做‘百雀’?”
徐小姐不免惊讶,她尚未与同学朋友讲过创业之事,连桂珍又如何知晓?
连桂珍一笑,又道:“我在卿云女校做校务主任,最近常见校园旁有传单,上面地址似曾相识,后来才记起是你家——如今销路如何?”
徐小姐方明白,这想必是顾植民广布罗网之功劳,于是趁热打铁,道:“万事开头难,你做校务主任,就不帮衬一下老同学?”
连桂珍摇摇头,叹口气道:“一言难尽,如今政府整日提倡‘新生活运动’,满街也尽是新国货,吹得神魂颠倒,用起来却全不是那回事……”
旁边一位同学打断道:“桂珍,别人信不过也便罢了,就凭帧志的品格能力,如何会做出大路货来?”
连桂珍道:“就算我打包票推销,可学生教师也没人愿意花钱冒险啊。”
徐小姐灵机一动,问道:“桂珍,你们学校有多少学生?”
“三百人左右。”
“这样,我免费送你一百五十匣香粉,一百五十匣雪花膏,你发下去给学生老师试用,跟另一半用其他品牌的人货比货,如何?”
“帧志果真是大经理,财大气粗!”旁边同学听了,竖起大拇指。
连桂珍却在犹豫:“帧志,你这样慷慨,会不会损失惨重?”
第四十八章 话题
连桂珍的话,其实也是顾植民的忧虑所在。
一百五十匣雪花膏和香粉,成本粗计便有两百八十块银元。这笔钱花出去做推广还好,可百雀的化妆品真材实料,既温润又耐用,就算一百五十个学生用了都说好,最后也只有另外一百五十人动心解囊而已。若等半年后用完一套脂粉做回头客,那百雀这个牌子想必也已经凉透了。
徐小姐显然一眼看穿丈夫心思,道:“你且送去,我自有主张。”
顾植民半信半疑,三百件货品,皮箱装不下,必须要雇车。他走下楼,叫上阿凌、小傅,把存货拉上大半,小傅看到开了张,兴奋得在黄包车上手舞足蹈。
“师父,谁介绍的大买卖?”
“你师娘。”
“这笔赚多少钱?”
“不赚,白送。”
小傅一惊,险些从车上跌落下来。
“师父,侬是想自杀对伐?侬要关门大吉,那我何处去?!”
顾植民本来忧郁,听小傅一讲,反倒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但觉愈发索寞,只好硬着头皮,劝慰徒弟道:“放心,你师娘自有妙计。”
时近中午,两人终于到了卿云女校。顾植民投了名刺,门房连忙打开校门,说是连桂珍在后边操场等候。
顾植民心下纳闷,这些货不送去库房,拉去露天的操场又是为何?
小傅更是泄气,嘴里直是唠叨,这么多脂粉本就是白送,莫说成本,连车钱都要搭上,如今人家却要扔去操场,风吹雨淋,简直欺人太甚!
师徒二人五味杂陈,只得央告车夫多送一程,结果绕到楼后,便见操场彩旗招展,顾植民正在发懵,便见一个齐耳短发、举止精干的女子迎过来,伸出手问:“侬是顾先生吧,我叫连桂珍,帧志的同学。”
顾植民慌忙握一下女子指尖,忽见迎面就冲来几个男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只见镁光灯啪啪爆闪,照得他一阵头昏目眩。
小傅哪见过这阵仗,吓得一跳三丈,幸好顾植民率先冷静过来,将徒弟紧紧按住。此时那几个男人掏出纸笔,自称是《申报》、《时报》、《晶报》记者,特来采访“百雀”扬国货之光,捐赠校园美肤品一事。
顾植民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妻子早就安排妥当,即便白送脂粉,也大有学问可做。
想到这里,他马上稳住阵脚,遂邀连桂珍主任站在身旁,将赞助女校的初衷从头讲起。不料话音刚落,便有记者抛来问题。
“顾先生,百雀也是新国货。有人说新国货质量参差不齐,故而市民宁愿多花钱买安心,也不用尝试新品,你又是如何看待此问题?”
顾植民一笑,道:“其实无论洋货国货,莫不分为三种:一是货不真价不实,为顾客唾弃者;二是用料一般,跟风模仿,仅凭低价风靡两三载,最终沦为时代的抛弃者;三是良心做事,长远营销,做百年招牌者——百雀虽小,却有鸿鹄之志,我们真材实料,真名实姓,为的便是打出百年品牌,做国货之光!”
人群中一片窃窃私语。顾植民向来人来疯,他索性踮起脚尖,振臂讲道:“今日捐赠卿云女校脂粉,一来表达对有志师生的赞许,二来便是请顾客来裁判——百雀是有百年鸿愿的新国货,绝不做一时爆红,旋即销声匿迹的流星。诸君如若不信,就请以卿云女校为证,百雀愿学大侠霍元甲,与洋货、老国货和其他新国货打一番擂台赛!”
他掷地有声的一套陈辞,却惊得周围四下鸦雀无声,少顷忽然传来几声清脆掌声。
放眼看去,竟是小傅在使劲拍红了巴掌,他这几声引得人群纷纷鼓起掌来,顾植民忙拉着小傅,将车上货品卸到操场台上,本来观望的学生纷纷上前抢领,一瞬间送来的三百套脂粉已经抢夺一空。
女学生们拿着抢到的脂粉,叽叽喳喳评判起来。
顾植民索性双手拢成喇叭,高声呼道:“诸位同学,若觉得‘百雀’用得好,胜其他美肤品一两分,便请推荐给亲戚友朋。我顾某人在此保证,推荐出的每樽每匣都有酬劳,以供诸位有志青年勤工俭学之用!”
顾植民在卿云女校的一番演讲,转眼成了翌日报纸上的话题。徐小姐晚上坐在家中,翻着报纸,不由笑道:“亏你想得出学霍大侠‘打擂台’这种话头,真是‘狂童之狂也且’!”
“这都不算狂呢。我本想说学岳王帐下第一猛将高宠,要挑一挑洋货、老国货和新国货的铁滑车,话到嘴边觉得狂狷,又咽了下去……”
徐小姐咯咯直笑:“也好也好,不狂还登不了报呢——两位在报馆的同学都揶揄我,说我嫁了个‘人来疯’!”
“原来那些记者……”
“怎么?看不起你太太?以为你太太没有同学朋友?”
“啊呀!”顾植民激动得差点热泪盈眶,对于他来说,徐小姐根本不是什么贤内助,而是自己的主心骨。他一把拉过太太,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顾植民发表在报纸上无畏无惧的一番话果然掀起波浪,许多最初看不起这种杂牌货的人纷纷买一两匣试用,百雀价廉物美的特性让顾客们喜笑颜开。何况在徐小姐精心调配下,百雀润肤霜的质量和香气均不输给大牌子,价格却实惠太多!
一时间校园学生纷纷订购,学校里也掀起带货风潮——每个学生都有小姐妹,每个小姐妹又有同学,价廉物美的百雀润肤霜风靡校园,订单一沓接着一沓。
这只小雀终于生出了金蛋,工人也拿到工钱,愈发铁了心要与顾植民夫妇闯天下。
但日子一如既往,徐小姐在厂里管配方与财务,阿凌主抓生产,顾植民则带着小傅,挨个学校送货。
这天下午,顾植民送完一批润肤霜,与小傅在路旁买了两包菜馒头,权且当成午饭。两人吃完,顾植民想把裹馒头的油纸抛掉,却无意中发现垃圾堆里扔满了崭新的百雀铁樽。
他惊讶不已,于是弯下腰,捡起一个个铁樽掰开来看,发现尽是空盒——若是有人买了百雀,用完后扔掉铁樽,那为何包装如此崭新?又为何有许多盒子被一并抛弃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