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植民掏出一张药方来,郑重递给马老板。他早先察觉马老板身体不爽,消耗过甚,便有些忧心,打听到慈溪名医张生甫尤精虚损之调治,特别重视养生调摄,他专门倩人从慈溪请回来一张调养方子。
马老板宽怀大笑,欣慰不已,两人以茶代酒,情谊却半分不减。
晚间,小傅埋头整理之后登报事宜,望见顾植民,却不好意思地埋下头。顾植民拍拍他肩膀,笑着让他放宽心,勿要多想,回到办公室,瘫坐在椅上,自己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徐小姐在一旁翻看从先施取回来的资料,翻到一处时,她停下来再三查阅,放下册子,招手让顾植民过去。
顾植民沉重起身,踱过去细看,是当年给青帮姨太太瞧病的记录。当时事态紧张,他将培福里的房子卖了,撇去赔给青帮大哥的钞票,便是去公济医院延请著名中西医大夫,为姨太太做了全面检查。
“当年的诊断结果还在吗?阿凌同我说过,他当年做的那些货,材料皆用的佳品,万万没有毒性,搽花脸的事,却怪不到产品头上,只不过当年青帮来势汹汹,却说不明白。”
顾植民摇摇头,他望向妻子,也意识到这份诊断结果可能就是事情的转机,但当年大夫是登门问诊,所有单子药品一应留在姨太太家,经年已过,想必早就没了。
徐小姐面露失望,然而很快又想到主意——病人没有,医生却不一定没有。顾植民因也觉得如此,即刻便带着小傅去到公济医院查询医疗记录。医院档案员听罢,却摇摇头,公济医院大夫问诊,院内确会保存一份诊断底单,但只限期一年,若要查找三年前的记录,却是不可能。
小傅脸色煞白,顾植民也难受不已,两人失落走出医院。半晌,小傅提议,或许可以去姨太太家寻访一番,兴许就有呢,毕竟青帮家庭不比寻常,有某些独特规矩也未可知。
顾植民嘴里念叨着“青帮”、“特殊”二词,突然转身朝档案室奔去,小傅忙跟在后面,只见顾植民拉着档案员复又询问,普通诊单销毁,特殊人物是否另外存档,比如青帮堂口家眷。
档案员听罢,诧异挑眉——院内确实有此规定,未免招惹麻烦,黑道白道,相关的诊疗记统一另存,保存期限亦在十年以上。
档案员翻找一番,果然找出当年青帮姨太太的问诊记录。顾植民正欲接过,档案员却后退一步,背手在后,直直看着他。
“侬和病人是何关系,这是医疗记录,岂能任人随意查看?!”
小傅见状,忙掏出钞票塞进他怀里。档案员一把推开,义正言辞,自己要对病人负责,不能泄漏隐私,尤其是这等非常人物。
顾植民笑道,当年为姨太太延请公济大夫的人,正是他本人,确定姨太太的病因病情,对他来说,实非隐私,而是义务。
他亮明身份,档案员对他的毒膏流言也有些耳闻,顾植民又出示了当年青帮大哥的谅解意愿书,档案员便点点头,将档案递给他。
顾植民接过一看,顿时喜不自禁,只见诊断记录上有关西医那条,分明写着“皮肤特异性过敏”一行字。
姨太太脸花,原不是产品有毒,而是姨太太情况殊异,过敏所致。
第六十一章 不易
万事俱备,只要知会青帮大哥,即可登报声明,澄清毒膏谣言。
徐小姐备上厚礼,同顾植民一道去见了青帮大哥,说明要将昔日事体登报,公之于众,希望大哥和姨太太同意。
堂口大哥怀中又搂新人,昔日的姨太太、交际花早已抛之脑后,他回忆半晌,却已记不清当年事,也记不清究竟是哪位姨太太。管家上前一步,提醒是已经病逝的三太太,他才依稀有些印象。
徐小姐一时怔住,她记得这位姨太太,是一位像丁香一般结着愁怨的姑娘,独喜爱听曲儿,便特特为她准备了一张周璇的签名唱片。唱片尚在包里,斯人却已逝去。她走出高门大宅,回头望去,不禁一声叹息。
正惆怅时,侧门里钻出一个佣人打扮的小姑娘,脸上偌大一块胎记,遮住她半张脸颊。她垂着头,小心塞给徐小姐一个薄包袱,说是三太太临终前留下几张珍爱的唱片,交代她日后若是有人还能想起她这个人,就把唱片赠予那人。
“我以为等不到了,没想到还有人记挂着三太太咧。”
小姑娘应与三太太感情颇深,提起三太太,眼眶已经泛红。
顾植民见她双手皴裂发紫,脸颊也发硬发红,显然饱经冻疮之苦,不由便想到翠翠姐。
一股芸薹油味道从她衣袖飘来,他给翠翠姐敷的土方膏子也是这个味道。顾植民深嗅一口,从前种种宛如走马,一一浮现在他眼前,他忍不住喉咙一梗,别过脸去。
徐小姐与他心意相同,捏捏他手,略作思考,望向小姑娘,叹道姑娘忠义,可惜三太太红颜薄命,如今斯人已去,她何不离开这个伤心地,另谋它就。
小姑娘摇摇头,她只会收拾屋子,不会旁的手艺,去到别处也无人要,而且她脸上有疤,怕给人家带来晦气。
她声音轻轻的,徐小姐也轻轻的。
“瞎说八道,胎记而已,就跟痦子一样,没甚要紧的。”
徐小姐顺势邀请小姑娘去百雀羚工作,包装操作简单,她可以慢慢学,而且工钱照领,每个礼拜还有休息,更有使不尽的润肤霜膏,日后可免遭受冻手冻脸之苦。
小姑娘笑了,向徐小姐道谢,却仍是拒绝邀请——三太太从前是个女学生,家里遭了灾,她无力挽救,为救亲人,才辍学进府当了姨太太,太太唯二的爱好是读书和听曲儿,如今唱片已经送出,就剩些书本了。她从前流浪,生了重病,是太太救了她,待她亲如姐妹,她要留在这里,替太太守着这些书。
她话音柔柔,回忆起从前,眼里有怀念和坚定。人各有志,徐小姐听得心中发堵,百般惆怅,有千言万语想说,话到嘴边,只剩一句嘱咐。
“侬若改了想法,随时去百雀羚找我。”
小姑娘感谢地作揖,一溜烟钻进侧门,消失不见。
夜深人静,顾植民久久不能入眠,翻过身去,正对上一双眼睛,那眼在月光下直勾勾看着他,骇得他猛坐起身来。
顾植民定睛一瞧,这才按住砰砰直跳的心脏,舒一口气,原是徐小姐。
徐小姐也坐起身来,定定瞧着顾植民。
“我思来想去,不如让如意来公司吧?节庆假期时,来挣点零花钱也好,还能攒些经验。”
顾植民点点头,徐小姐便露出笑来。
小傅曾提过,他家小妹如意想到公司来试试,徐小姐怕耽误她学习,没有同意,如今想来,女子不能一味只读书,还得自己有钞票傍身,关键时候才能有后路。
三太太与疤脸姑娘她无法相助,小傅妹妹就在眼前,能拉一把是一把,只要好好督促,学习工作两厢不误。况且百雀羚的初衷,原本就为造福天下女性,如今便是第一步了。
她想起三太太,不由叹口气,今日方知其过往,不免忆起从前的自己,又何尝不是遭遇过同样的困境,差点就沦落了,不过比她多几分幸运罢了。
“非也!”顾植民搂住妻子,目光灼灼,“侬比她勇敢!”
他捧住徐小姐双手,徐小姐看过去,仔细打量,这双手因为长期操劳,接触各种实验材料,指节不可避免地变得宽大,搽再多润肤霜也不管用。
“如今一切都是侬自己挣来的,侬成就了百雀羚,也成就了自己,侬应当为自己感到骄傲!”
徐小姐脸上笑意按捺不住,却轻哼一声:“如今离目标差得不要太远啦,戒骄戒躁,侬晓得伐?!”
“太太教诲,植民必定铭记。”顾植民初心不改,士气十足,“虽然任重道远,阿拉携手,终有拨云见月之日。”
徐小姐闻听,粲然一笑,拉住丈夫衣领,送上一枚轻吻,顾植民扣住妻子脖颈,二人十指紧扣,慢慢卧倒在床。天上云雾缭绕,悄悄掩住了月亮……
傅家小妹如意很快就来上工,徐小姐亲自引她进门,工人们待她都很和气。傅如意很快就上手,成为一名合格的兼职包装工人,她勤快又活泼,人人都喜欢她。
小傅不想妹妹辛苦,每每在蒲石路见着小妹,脸都拉得老长,如意几次想同哥哥搭话,小傅都避而转身,直到那日,如意拿到了第一笔工钱,转头就给哥哥买了双皮鞋,把小傅感动得眼泪汪汪。他放下皮鞋,默默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首饰匣子,里头是他为妹妹准备好的珍珠耳钉。
兄妹俩互相望望,眼眶都红了,一番互诉衷肠,两人终于解开心结。蒲石路的气氛又恢复了平和。
与此同时,在先施马老板,青帮堂口大哥等人的佐证下,又有当年医院诊断结果,毒膏事件终于顺利澄清,而缺少了有毒这一指控,时过境迁,当年的香膏早已湮没,是真是假,再无从考证。顾植民沉冤昭雪,身上包袱终于挪开,大大舒了一口气。
晚上庆贺宴席上,众人商议三顾茅庐,再请宋北山,小贾不明就里,好奇宋北山究竟厉害在何处,小傅跟着顾植民,晓得许多内情,便争抢着要来说书,从当初渡口偷运、藏身泔水桶而面不改色,到宋北山硕果累累,学成归国,故事说得是险象环生,引人入胜。
顾植民笑意连连,不住点头,如意也听得眼放异彩,散席后仍拉着哥哥,叽叽喳喳追问不停。
次日,顾植民便备上一份薄礼,又敲开宋家大门,门房见他,一脸平静,领他进门,穿过花厅,来到后面院子里,宋北山正在修剪花草,听他来了,却毫无反应,理也不理。
顾植民尴尬站立半晌,开口搭话,孰料酒醒后的宋北山判若两人,真真是惜字如金,仿佛那晚的谈话只是一场大梦。
阳光炽烈,宋北山又视他如空气,顾植民索性坐到遮阳伞下,状似随意地向他讲起了百雀羚的发家史,宋北山旁若无人,默默剪枝,不晓得究竟听进几分。
顾植民讲得是唾沫横飞,口干舌燥,宋北山还是不为所动,正尴尬时,佣人送来两盏白瓷盖碗。
“今年新采的碧螺春,老爷在家时最爱喝这个!”
佣人放下茶盏,殷勤地招呼宋北山来尝尝。宋北山端起盖碗一饮而尽,扔下一句评语。
“就是些氨基酸,植物碱和糖类。”
佣人马屁拍错,讪讪不已,顾植民虽不爱茶,早年在茶馆做博士①,也学得一些功夫,一番细品后,他突然语出惊人。
“这茶并非新茶,而是去年采摘的。”
第六十二章 打动
盏中茶汤色泽嫩绿,明亮中透着一抹黄褐色,芽叶肆意舒展身姿,如雪片飞舞。
顾植民啜饮一口,香气清雅,弥漫周身,他双眼微阖,仿若置身于一片山间,放眼望去,一片绿色,茶树伴着桃、杏、李、梅等各种果树,相间而生。不远处,大泽烟波浩渺,雾气悠悠,带来阵阵湿润,再往远处,湖畔青草茵茵,深处散落了几只橘子。
顾植民睁开眼,将所见之景一一描述,宋北山听得入神,慢慢放下园艺剪,坐了下来,只见顾植民微微一笑,很是笃定。
“碧螺春存放一年以上,茶汤就会沾染陈味,酸味。这茶虽然保存极好,酸味很浅,不易察觉,然而逃过了我的舌头,却逃不过我的鼻子——那几只橘子就是证据。”
宋北山诧异挑眉,方才他并未尝到任何异样,然而回味一番,茶汤浓郁醇和之外,似乎确有一丝酸意。
顾植民又一指盖碗中的热茶:“新采的碧螺春,茶汤应当是纯净的黄绿色,你看,这里却带一点褐色,亦说明茶叶不新。”
宋北山接过盖碗,细看,发现果然如此,不禁抚掌称赞。他早前亦听过顾植民神鼻美名,不过以为是他们夫妻营销搞的手段,造出些神异来做宣传,今日见他施展手段,才知盛名之下,并无虚士。
顾植民偶然展现了自己辨香天赋。没想到宋北山因此来了兴致,他兴奋起来,招来佣人一阵耳语,少顷,佣人寻来一些蔫苹果臭鸡蛋试验顾植民的鼻子。
顾植民鼻子敏感,被熏得头晕目眩,被迫瞧了许多乌烟瘴气、奇形怪状的图画,还得一一讲述出来。宋北山兴致勃勃,将他所言一一记录,又与其化学成分比对研究,沉迷其中,好不快活。
顾植民陪宋北山玩耍一天,直至天色将暗,厨房备好晚膳,唤两人就餐,宋北山浑不在意,埋头研究今日所得,一抬头,瞧见顾植民,十分诧异。
“你怎么还在这儿?”
顾植民顿时尴尬不已,连忙起身告辞,顶着门房奚落的目光灰溜溜走了。
工人们听到老板的遭遇,一个个义愤填膺,小傅和小贾更是卷起袖子,非要把宋北山抓去菜市,让他闻一天臭鱼烂虾不可。如意和阿平连忙拦住,让他们不要冲动,小心坏了老板大事。
顾植民也制止了他们,此行虽然未到达预期目标,但前景还算乐观,他决定再次登门拜访,这次他带上了徐帧志。
门房见他再次登门,刚想嘲笑,徐小姐露出面来,柔和明朗,如春风细雨,门房倒有些不好意思,规规矩矩回去请示。
宋北山对男人嚣张,对女性却很和善,得知徐小姐亲至,忙将他们请进门去。
“听闻百雀羚润肤霜是徐小姐主力研制,戴叔叔曾讲,徐小姐聪慧过人,着实不虚。”
徐小姐大方一笑:“比专业人士尚差得远,百雀羚想做出更好更精的产品,专事还得交给专人。”
宋北山但笑不语,并不接她话茬,徐小姐也不紧逼,反而送他一本苏联冒险《勇敢者的道路》,扉页提着戴任良先生的寄语——
“希望你有高洁的志向,不屈的信念,挥剑的勇气和扶弱的温柔。”
书是戴先生送给徐帧志的,她如今又将书转送给宋北山。宋北山顿时肃穆,他双手接过书本,摩挲着寄语,郑重道谢。两人回忆起与戴先生的交往,十分美好,又怀念又伤感。
聊到后来,徐小姐说起戴先生还算是她和顾植民的媒人,宋北山果然起了兴趣,顾植民哈哈一笑,讲起两人相识故事,可谓一波三折,好事多磨。
“除戴先生外,这鼻子也算我俩媒人。”
顾植民点点自己鼻子。
“夫人闭门潜心钻研,再加上我这鼻子,百般艰难才造出这许多产品。可术业有专攻,我们学识有限,如今确实已经江郎才尽,再往下走,难呐!”
顾植民望着宋北山,大大叹了口气。
宋北山仿佛没听出他言外之意,只问道:“徐小姐做化妆品,我能理解,可顾先生堂堂先施百货的金牌销售,先施马老板顶顶器重的人物,何等风光,为何放着好日子不过,偏要钻进这个行当里,走街卖货且不说,却不知道前途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