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松的夜班持续到早晨八点。
她来这里第一天,就发现分配的宿舍关系非常为妙。她不想让自己置身于那种压抑的氛围里,所以第二天速战速决,在医院旁边的小区租了间房。
这是她的精神洁癖,她可以忍受学校里的宿舍,因为她对那个地方没有特殊感情。
这里不一样。
关于日出、雪山、德钦的记忆,是非常干净的,她不想自己的记忆被污染。
结束夜班的时候,她没有和别的同学一起离开,而是先去了住院楼的存衣室。
管理存衣室的是一个白族大姐,第一眼见着小松,就说小松像她女儿。
小松把刚从外面买的糯米饭放她面前,“我刚买的,您还没吃早饭吧。”
白族大姐热情地说:“你这姑娘怎么这么懂事,你爸妈是怎么养的你啊。”
小松说:“昨天晚上有个送急诊的病人,叫黄河,他现在醒了在找手机,我顺道帮他拿一下,您方便吗?”
“昨天就来了这一个住院的,衣服在101,钥匙你自己去拿吧。”
小松说:“要不然还是您去吧,我这样是不是不太合规?”
白族大姐说:“你还能抢他手机不成?”
小松微笑说:“那我就自己上手啦!”
她拿着钥匙,走进存衣室里,打开柜门,从黄河的运动外套里找到了他的手机。打开手机,电量不到百分之十。
她划开屏保,没想到竟然直接打开了。
小松没有丝毫犹豫,立马点开他的手机通讯,搜到叫作“刘锋”的名字,但是没有搜到。
黄河手机里一堆乱七八糟的人,小松没有接着翻他的通讯录,而是点开来电显示。
果然,最近一条来电显示的主人,备注是:「锋哥」。
怕自己找错号码,她又点开黄河的短信,这个「锋哥」也赫然在目。
点开两人的对话,小松确认无疑,此「锋哥」,就是刘锋,也就是成州平。
黄河发一长串文字,他才回一句“嗯。”
这说话语气,除了成州平,还能是谁?
她把这个「锋哥」的电话号码原封不动搬到了自己的手机上,然后又悄悄把黄河手机放了回去,关上衣柜柜门。
做完“贼”,小松长长喘了一口气,她感受了一会儿自己的心跳,感慨真不是谁都能做坏事的。
离开存衣间,小松和白族大姐打了招呼离开。
今天天气也好,她心情也很好。
小松回到出租屋里,一觉睡到下午,醒来点了份外卖吃了。
她假期带了五千块出来,花了三千租房。三千块,在这个县城里租到的已经是豪宅了。
小区环境很好,她租的是大开间,落地窗很大,一到下午,阳光穿过树影,光斑打在玻璃上,十分漂亮。
小松趴在床上边晒太阳边看一本科幻小说,刚看到高潮的时候,有人打来了电话。
是李永青。
李永青对她这个侄女很照顾。
李长青是李家人的痛处,李长青年迈的父母,至今觉得如果当年他们能拼命拦住李长青,不让他从事这个职业,他就不会牺牲。
李家人对李长青的愧疚都弥补在了小松身上。
小松很清楚这种照顾对她带来了很多好处,也很清楚,这种照顾和她无关。
接通电话,李永青问了问她在云南的情况,小松说:“都很好,不过我不太习惯宿舍,自己租了房住。”
李永青说:“一个人住吗?”
小松说:“嗯。”
“那一定得注意安全,人生地不熟的,出事了怎么办?”
小松说:“我会注意安全的,谢谢姑姑关心啊。”
李永青被她调皮的语气逗笑了,“你啊,真跟你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租房花了不少钱吧,我给你转点零花钱呗。”
小松说:“不用了,我们吃住都在医院,不如攒着开学给我。”
李永青说:“手上一定要有余粮,钱不够了立马告诉我,知道吗?”
结束和李永青的通话,小松已经忘了自己刚才看书的内容。她合上书,又睡了一会儿。
醒来时,屋子昏暗,小松打开台灯,去洗了个澡,洗完澡又煮了一大锅挂面。
她以前没上过夜班,虽说是倒班的,但人是日光生物,哪怕白天休息的再好,晚上也没法保持状态在线,她强逼着自己吃完了一大锅挂面。
之后她看了会儿手术视频,让自己调整到工作状态。
小松不敢太晚去医院,她八点的时候先去了宿舍,然后随着大流去了医院。
今晚刚开始,急诊室和昨天一样清闲,一点了才接了一个阑尾炎病人。
就在所有人都无聊地看手机时候,前台接到急救电话,一个工地发生坍塌事故,几十个民工受伤,县医院的病床不够,要送他们医院。
护士长立马打起精神,“大家做好准备,保持通道畅通,实习生别添乱。”
救护车的声音没有停止过,不断有人送来。
小松在医院见习的时候,遇到过车祸里受伤的人,当时她以为那会是自己见过最鲜血淋漓的场面,比起今夜,简直小巫见大巫。
建筑支撑体系坍塌,钢筋和混泥土板直接压倒了工人,几个被钢筋穿肺的重症送去了县医院,剩下的都送到了他们这里。
凌晨四点的时候,护士长才有空喝口水,她对一帮疲惫不堪的实习生们说,“你们去休息半个小时,四点半,精精神神的回来干活。”
实习生们还没反应过来刚才护士长说了什么。
小松去护士那里要了杯咖啡,端到楼下,她远远看到楼梯前坐着一个佝偻的身影。
小松走到对方身后,向前探身看了眼,发现他的手上全是血,小松询问:“请问您要看医生吗?”
对方闻声,回头看向小松。
这是个老人,看上去有六十来岁了,满是皱纹的脸上一片乌黑。
他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摆了摆,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不用,我这就走。”
小松说:“你的手被砸到了么?”
手被混泥土板砸到,很有可能骨折。在小松的认知里,这必须得看大夫。
对方点点头,声音充满委屈,“我没医保,没钱看大夫。”
小松的心忽然紧巴起来。
因为专业的缘故,她平时也会看一眼新闻上写的医保普及率。
百分之九十几的覆盖率是很高了,可剩下的人呢?主流的目光永远不会落在他们身上。
小松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她说:“没事,我先带您去急诊,费用您别担心,我们医院会负责的。”
老人哭了起来:“谢谢小姑娘,你们是菩萨,救人命的。”
小松把这事告诉护士长之后,当然免不了挨一顿骂。
护士长说:“他那伤口,先止血、再去骨科拍片、治疗,你知道下来多少钱吗?你什么玩意儿啊跟病人信口开河?”
小松没说话,等护士长骂完,确定她没别的话要骂了,才开口说:“不就是几千块嘛,我给他付。”
她要是没看见还好,可她看见了,如果不管的话,一辈子都良心过意不去。
小松又莽撞、又轴,这些全是遗传她爸的。
“哟,果然大城市来的啊,这么大方。”另一个护士笑道。
护士长说:“行,你掏钱,我真小瞧你们现在这些学生了。”
小松问过护士长,这一套治疗下来,至少得花个三五千。
她租房花了三千,现在卡里就只有两千块钱,这是她两个月的全部生活费。
早知道就不租房了...她后悔地想,果然不该贪一时之快啊。
她疲惫地离开医院大楼,四下张望了一下,没有别人。她拿出手机,拨了一串数字。
她没有把“刘锋”的手机号存到自己的手机里,如果她手机被偷的话,会很麻烦。
她选择了一种最原始的办法记住了他的手机号:背。
她的记忆力是真的被医学教材磨砺出来了,记十一位的数字,不在话下。
她拨通电话,手机里传来“嘟”“嘟“”的声音。
随着这个声音重复进行,她的心脏变得越发紧张。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这一调整倒好了,打好的腹稿全忘了。
电话在猝不及防地时候被接起。
“找谁?”
“喂...是锋哥吗?我是李犹松。”小松可以压低声音。
成州平听出来是她。
老实说,他吓坏了。
他是被这通电话吵醒的,按接听的时候是迷迷糊糊的,听到小松的声音,他被惊醒了。
她到底怎么弄到他手机号的?而且,大半夜打给他。
小松听到对方的沉默,她补充说:“就是嵩县二院的实习医生。”
成州平捋了把头发,沉声说:“我在家,身边没人,你正常说话。”
要正常说的话,那小松可就直接了。
“我想问你借点钱。”
第27章 (三更)
成州平的声音从电话里缓缓传来:“你是盯上我了吧?”
小松看着远处黑漆漆的灌木丛,脚尖抵在水泥地上,扭来扭去:“看在我爸的面子上,拜托你了。”
成州平想,要是老李知道她女儿这么利用自己,会不会气活了?
李犹松是个聪明的女孩,不单单是她自夸的“机灵”。
而聪明不总是一个褒义词。
成州平活动了一下手掌,问,“你借多少?”
“五千。”
小松觉得自己说得太果决了,对方可能不会答应,于是又找补说:“先借三千也行。”
成州平哑声,似是笑了两下。
小松无法分辨那是不是笑,因为她没有见过成州平的笑。
“你整我呢?我这会儿上哪给你找五千块。”
这回轮到小松沉默了。她想,自己太冒进了。
“那不用了。”她又说。
“怎么给你转过去?”
峰回路转!
小松压手指压了压上翘的嘴角,说:“我可以给你我的银行卡号,你转给我。”
成州平已经不打算拿正常人的方式和她沟通了,他只想赶紧打发了她,自己好继续睡觉。
“给我发过来。”
小松没想到这么容易,她反而警戒了起来:“你不会是在打发我吧?”
成州平脖子僵硬,他活动了一下脖子,目光就正好落在房间角落的蜘蛛网上,月色里,那个蜘蛛网被照得微微发亮。
他很快就想通了,最快打发对方的办法,是认认真真地跟她说话。
“我找人借钱,再转给你,总需要点时间。反正你知道我手机号,明天没收到钱,你可以再打给我。”
“我可以再打给你吗?”
成州平声音听上去淡淡的:“你不打算还钱么。”
大部分时候,小松想起一个人,都会先想到他的样子。可她想到成州平的时候,会首先想到他的声音。
成州平的声音可以代表他的神态。
他不是会笑的那类人,而大部分人不笑的时候,都是严肃冰冷的。
冰冷也算是一种温度,可成州平,就连这种温度都没有。
小松信誓旦旦地对他说:“我一定会还钱的!”
成州平说:“行了,我挂电话了。”
说完他利落挂了电话。小松舔舔嘴唇,把手机放回口袋,重新回到医院里。
对他们实习生来说,越是像今天这种大场面,能学到的东西越多。小松打起精神,帮医护递钳子,递绷带。
忙完这一波,她先帮那个手被砸到的老人打了欠条,之后有立马被叫去帮忙了。
天亮,急诊的病人已经陆续转到各个科室了。下班后,小松带着昨天的老人去骨科。
到了十点,小松手机收到一条进账提示。
成州平,真的给她打了五千块。
小松说不出来收到这五千块转账的滋味是怎样的,但绝对不是开心。
老人的情况并不好,手骨粉碎,三根手指神经血管断裂,他们医院做不了神经缝合,只能转去市里的医院做手术。
主治医师把小松叫到外面,问:“你跟这老人什么关系?”
小松说:“没什么关系。”
医生问:“那你管这个闲事干什么?”
小松猜到他将重复一遍昨天刘珍说的话,她早早地转移开视线,却听医生说:“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有些责任真不该咱们医生担。昨天工地送来的,都是黑工,没有正式的劳务合同,出这么大的事,不会有任何劳动赔偿。这种事你第一次见,肯定觉得不可思议,心里不好受,但你要真的想当一个医生,就得学会面对这种无能为力的时刻。”
无能为力的时刻。
小松知道什么是无能为力,所以她想在自己有能力的时候,尽最大的力。
她点点头:“谢谢您,我记住了。”
医生说:“这样,市人民医院我比较熟,送老人去医院的事我来处理就行。”
小松说:“我能不能跟着你?”
医生点点头,“行,你跟着吧。”
医生换了便服,带着小松和另一个实习生送老人还有其他几个要转院的病人一起去市人民医院。
相较于县医院,市医院就繁忙许多了。几乎全省的病人都集中在这里,老人的手术被排在下午,刚推进手术室里,记者就涌来了。
昨天嵩县的工地塌陷施工再一次将社会焦点引向民工权益保障上,记者昨晚就开始在各个医院蹲点了。
带小松他们来的那位医生接受了采访。
“这位老人的手部被混泥土板砸到,手部出现粉碎性骨折,三指神经断裂,为了维持老人以后的正常生活,我们院立马联系了市人民医院的专家,对他进行转院治疗,得知这位老人没有医保,我们医院帮老人出了全部手术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