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晚上的逃亡,他的心脏已经超负荷了。在那濒临晕厥的瞬间,太阳光打在他眼皮上,他出现了短暂的幻觉。
「德钦在藏语里的意思是极乐太平,我们去了德钦,以后都会很好的。」
多谢你,日照金山。
他睡了两小时,拿出备用手机。
这是出任务前,他们分配给他的翻盖手机,那年智能手机还没有普及。后来大家都拿智能手机了,他嫌这用起来不方便,就换了个双卡双待的手机。
为了这次任务,他才重新给这部手机充了电,安上卡,随时待命。
他打开手机,发现老周给他打了五个电话。
他打电话过去,老周扯着嗓子骂:“谁让你他妈不接电话的?要不是打电话去了宾馆,我他妈当你死了!”
成州平缓缓说:“你是担心我吗?是怕我卷款跑路吧。人抓到了吗?”
老周说:“人赃并获,昨晚杨源进就供出了韩金尧的名字,这死胖子想着减刑去欧洲养老,把韩金尧老底都卖了。”
成州平手里玩着打火机:“那闫立军呢?供了没?”
老周说:“他没提闫立军名字,之后会再审的。”
成州平说:“杨源进爹妈都在闫立军手上,他大概率是不会说了。有人受伤吗?”
“高副队肩膀中了一抢,正在做完手术,没大问题。”
成州平说:“那就好。”
这次任务难度高,高远飞肩膀中枪,已经是最小的损伤。
老周又唠叨了他几句,自己也回宾馆睡觉了。
成州平松了口气,下楼吃了碗火腿炒饭,回去继续补觉。
剩余的八月,小松没有任何想要再联络成州平的想法。
急诊室不分黑夜白天,反而好像她不用日夜颠倒之后,更加忙碌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新来的规培医生跟他们说:“据我这段时间统计,咱们急诊室晚上最高人次是六十,白天是八十。”
另一个活泼的男实习生说:“这正说明了人类就该在白天活动。”
规培医生刚结束学院生涯,对这些实习生很亲切,他乐呵地说:“你们这段时间感想如何?以后碰到这种活动还来吗?”
男生信誓旦旦:“还来!”
规培医生嘲笑道:“你毕业了还干这个再说吧。”
医学生和其它专业学生一样,都面临着毕业转行的问题。难得这个规培医生愿意和他们交流,实习生们就问起了自己对未来方向的困扰。
规培医生说:“其实你们选择很多啊,不是学医就一定得当医生。你们以后可以当医药代表,去制药公司,或者考研去生化那边以后回高中当老师,也能搞科研,不是说学这个就非得上临床。”
他说的头头是道,也说了等于没说。
在这种紧张和清闲交错的节奏下,他们迎来了支援生涯的最后一周。
周末的时候,医院提前为他们举办了欢送会。
欢送会结束,带队老师在群里喊话:「重要的事说三遍!实习报告!实习报告!实习报告!不交没学分!!!」
假期只有一个礼拜的时间是真正属于这波学生的。
小松不想把实习报告拖在开学前一周,整个周末她都在写实习报告。
她本来就不差学分,所以实习报告也写的很敷衍。但是当她打完最后一个字,重头检查的时候,觉得不该这样。
她删掉了刚才写的全部内容。
她来这个地方的目的,仅仅只是为了有机会再看一眼日照金山。可这一个多月的实习,带给她的远超于此。
她把这段时间点点滴滴的感悟、医生行医、医护互动的细节都写上去了,最后写了有整整一万字。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周二这天,那个她垫付了医药费的老人来了医院,他背着一个背篓,里面用麻布包着自己家里做的鲜花饼和火腿送给小松。
收到这份礼物,小松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心。
中午她把鲜花饼和科室的人分了分,然后把剩下的熏火腿快递寄回了家里。
龚琴接到她电话,第一反应是:“你是不是多管闲事了?”
小松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己的女儿呢,这个叫医患情深。”
“小松,妈妈不是说你,而是担心你。见义勇为这种事都是新闻加工的,都是不真实的,你不要学人家见义勇为!”
“天呐。”小松语气夸张地说,“知道的我是多帮了人家病人一点,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牺牲了。”
小松的语气已经很玩笑了,但龚琴突然对电话吼道:“你再说!再敢说那两个字,你永远别回来了!”
小松忙哄她:“知道了,我好好的。以后不说了,林叔在吗?你让他接电话。”
林广文就在龚琴身边,他从龚琴手里接过电话,说:“小松啊,实习怎么样?哪天回来?我去接你。”
小松说:“还没定呢,不过学校的安排是先统一回校,回校车票有报销,回家学院不给报销。”
林广文说:“你要想回家就先坐飞机回家,别管你们学院安排了。”
小松说:“嗯,等定下来我就通知你,谢谢林叔!”
小松把手机放进白大褂兜里,回了急诊室,还没进门,听到里面的骚动。
小松和不明事理的白大褂们聚到急诊门口,一个穿灰色汗衫、戴帽子的矮小中年男人提着把刀,对着急诊的护士台大喊:“你们谁告我儿子吸毒的?”
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医闹的事,在医院不算稀奇。只不过这家医院已经十几年没见过医闹了,大家都很害怕。
关键时候,还是得主任出来挡。他来到最前面,护着几个护士:“这位家属,咱们慢慢商量。”
“我跟你商量个屁,我儿子今年就上大学了!你们冤枉他吸毒!他这辈子都毁了!”
这时急诊的医护都想起来,他是前段时间输液室那个吸毒患者的父亲。
当天晚上,民警带走他,直接送去了戒毒所。
但谁冤枉他了?谁又毁了他?
他自己毁了自己。
在一开始他就可以选择不吸,有人拿刀逼他么?
没有。
主任举起双手:“孩子的前程咱们要好好考虑,我也是为人父母的,孩子有什么问题,我都可以帮你解决。”
“你怎么不告你自己孩子吸毒?为啥不让你孩子去戒毒所!为啥祸害别人家的孩子!”
持刀的男人更激动了,他一把揪住主任的白大褂,一刀插进他的肚子里□□,又插了一刀。
围观的人不是不帮,而是吓傻了,根本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急诊室的,除了医护还有送来的病人。
病人当中,有老人,有小孩。老人被吓得不敢说话,小孩哇哇大哭,被家长捂住嘴。
几个高大的那医生上前去拉行凶者,但是他们也就看起来高大,文质彬彬的医生的力气,也只能提起手术刀,在手术台一站二十几个小时而已。
他们根本没什么力气。
凶徒是工地上的包工头,一身夯实的肌肉,抓住一个开始乱砍。
谁还敢上去?
小松也吓傻了,她攥紧手里手机,定定看着眼前这幕。
这个世界还有变好的可能吗?
这个世界一定会变得更好,只要有人不计后果地勇敢。
像她的父亲。
小松握紧手机,使劲砸向那个男人的后脑勺。
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吗?
她其实也不知道。
人常说日照金山是种现象,但对日照金山来说,匆匆而过的旅人才是现象。
她有幸得见,只有不退缩,才不辜负那片金色的山峦。
作者有话说:
虽然rrrrrrrrrrrrrrrrespect小松
但是她的一切行为都不值得提倡
第42章
成州平自在这家宾馆住下来以后,就和外界脱节了。
他心大,每天也不看新闻报纸,醒来就去爬山,打球,要不是每天晚上老周必打一个电话过来查岗,也没人知道他死活。
呆了几天,宾馆老板也和他熟络了。
中午他正在前台吃饭,看到成州平拍着篮球出门,提醒说:“今天有雨,别去了,小心淋感冒。”
成州平欠收拾地说:“你们这儿天气预报哪天准了?”
老板说:“小心浇死你。”
成州平刚到后山的球场就下雨了,他回到宾馆,人也淋湿了。
老板说:“过来喝口呗,我媳妇刚送来的,自家养的老母鸡哟,别的地方吃不到。”
成州平没搭理他。
宾馆前台的背景墙上挂着两台老电视,一台上显示房间价位,另一台播放地方新闻。
地方新闻台正在播的,是嵩县的一起医闹。
他始终注视着那台播放新闻的电视。
「十八岁吸毒高考考生父亲不满医院处理态度,持刀行凶,致一死多伤。包括实习生在内的多名医患遭受刀伤,三名重伤患者正在进行抢救,目前,警方已将行凶者制服,本台将持续报道本起恶性伤人事故。」
成州平收敛了一下情绪,连忙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老板在后面喊:“你端碗鸡汤回去喝!”
电梯太慢,他等不及,直接从楼梯跑上了五楼。
宾馆设施都很旧,门也得拿钥匙开,他对准了几次,才把钥匙对准锁眼。
门开了,他没有关门,冲到搁在单人沙发旁,从旅行包的夹层里拿出手机,迅速拨通了那十一位数字。
按键手机发出嚓擦的声音来,终于拨出去了,却一直在占线。
因为下雨的缘故,占线的声音还带着轻微的电流震动。
打到第十三遍的时候,成州平砸了手机。他不想再管这事了,多一秒都不行。
他蒙头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外面的雨越来越大了,房间湿冷。
他冷静下来,走到床边弯腰捡起来手机,检查了一下,好在只是电池盖裂开了。
他重新拨打了那个电话,漫长的等待,永久的寂静。
小松的手机和她同时被送往嵩县第一医院了。
和她一起被送去就医的实习生评价:“还是iphone质量好,飞出去更块砖似的。”
小松事后总结,她之所以能砸到持刀行凶的人,而且起了作用,不是因为iphone质量好,而是手机壳选的好。
她怕手机掉,所以手机壳一直用的是带拉环的。不要小瞧那一小圈拉环,它不但可以保护手机不掉,拉环的尖角砸人是真疼。
带队老师在救护车上义正严词地批评他们:“你们怎么不翻天?叫你们交个实习报告,一个个给我往后托,见义勇为一个比一个上的快,我跟学院说一下,干脆给你们都保研算了,最好直接送你们去医院规培,反正你们也上赶着找死。”
其中一个实习生语重心长地说:“老师,你能这么说,是因为你没见着当时场景。那场景,有一个先上了,其它人就都跟上了。”
“哟,哪个英雄好汉这么厉害了?”
其它人不约而同看向小松。
带队老师也愣了一下,因为平时小松不是一个爱出风头的人。她很开朗,很懂事,长得舒服讨喜,是人群里最招人喜欢的那种女孩子。
她语气不由放软,“李犹松,你是个女孩,一刀就能要了你的命!以后不管是实习,还是当了医生,你碰到这种情况往后躲,知道吗?”
小松说:“当时我也是懵了,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实习生的伤都不重,都是些划伤,去医院消了毒,该贴创可贴就贴创可贴,该缝合就缝合。
小松被划伤了胳膊,她的胳膊上,终于有一道别人划伤的伤口了。
给她缝合的护士和龚琴差不多年纪,替她包扎完,说了一句:“三天换一次纱布,还有,以后别伤害自己了。”
小松友好地说:“谢谢你。”
带队老师正在走廊和学院书记打电话,“这次学生们真的很英勇,咱们就私下予以奖励,这事我看,还是不要拿出去说,要不然家长该闹翻了。”
小松轻松地和带队老师招了招手。
带队老师挂断电话,从包里拿了瓶咖啡递给她。
小松说:“我手机砸坏了,想明天去市里找个地方修。”
带队老师说:“我有个备用手机,先借给你,你把卡插上,跟家里报个平安。”
小松暂时借用带队老师的手机,她把自己手机的sim卡拿出来,放到这部手机的卡槽里。
刚换上,小松先给李永青打了个视频,作为迎接龚琴的缓冲。
她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沙发上,点开和龚琴的微信视频。
“妈,今天医院出了点事。”
“出啥事了呀?小松有没有事?你怎么给我打视频了?”
“今天有个医闹来闹事,我们好多实习生都受伤了。不过我的就小小一个伤口,结果那给我治疗的护士,小题大做贴了个纱布。”
“你是不是往前冲了?你是不是自己找死了?”
小松不知道要怎么回应母亲的话。
龚琴喊道:“李长青在地底下知道,他女儿出息了!跟他一样会找死了!他肯定高兴死了!”
小松深深吸了口气,“我说了我没事,还有,我爸都走了这么长时间了,你能放过他吗?”
“你替他说话?啊?他不要你的时候你怎么不替他说话?你要气死我吗?”
提起李长青,龚琴就会变得不可理喻。
视频另一头,林广文走来拿过手机,“你跟孩子说什么呢?孩子受伤你不问一下?”
小松对手机屏幕上的林广文说:“林叔,我真没事,你照顾好我妈,我挂电话了。”
手机通话就这点优点,不想面对的时候,挂断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