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加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头发留长了,染了浅浅的栗色,她穿着一件蝴蝶领的毛衣,下身是一件格子毛呢裙,黑色丝袜包裹着她紧致的小腿。
挺个性,但不稀奇。
小松知道,王加是那种逮着一切机会,要脱离自己家庭的人,内在无法脱离,就从外在开始。
小松从书包里拿出一包薯片:“新出的口味。”
王加没和她客气,抓了一把薯片:“你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
小松穿着一件红色的格子衬衣,外面套着一件灰色毛衫,头发刚到肩膀的地方,用黑色发圈扎了一小撮。上车一安顿好,她就拿出眼镜戴上。
黑框眼镜,王加记得她高一就是这副眼镜。
小松问王加:“你们学校怎么样?”
王加说:“你指哪一方面?”
小松想了想:“课外吧。”
王加说:“大学都一样样的,干啥都得围绕着学分来。”
她拿出饼干,跟小松分享。
王加说:“对了,我实习了。你呢?”
小松:“你们大一就有实习机会?”
王加说:“我自己找的,实习要趁早,说实话,我感觉实习比上课有用多了,干得好了,项目奖金比奖学金还多。”
小松说:“哦哦,真羡慕你,你一直都很有主见。”
火车第二天早晨到站,王加叔叔来接她,小松在出站口东张西望,龚琴裹着大衣过来:“看什么呢,妈在这里。”
小松一手拎着行李箱,一手挽住龚琴的胳膊,“你怎么来的?”
龚琴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等会儿,小松就知道龚琴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龚琴带她走到火车站对面听着的一辆黑色轿车前,他们人一到,后备箱就打开了,紧接着车上走下来一个男人。
龚琴介绍说:“小松,这是林叔,知道我要来接你,特地开车过来。”
小松说:“林叔好!”
上了车,林广文问龚琴:“咱们先去吃饭,还是先回家放东西?”
龚琴转过头,对后座玩手机的小松说:“你林叔孩子刚上高一,让你给说道说道。”
小松抬起头:“我怎么说道人家啊。”
林广文说:“小松这是谦虚。我们家那个,学习半点都不上心,高中就三年,哪来时间给他浪费。你妈经常把你挂在嘴边,说你可自律了,你给他提点一下。”
小松敏锐地问:“林叔,妈,你俩是不是在一块儿了?”
龚琴立马否认:“你瞎说什么呢,我跟你林叔,妥妥的朋友。”
小松笑道:“妈,我问林叔呢,又没问你,你急什么。”
刚才在车站看到龚琴的时候,小松第一反应是她状态很好。那是从内到外的容光焕发,李长青在的时候,龚琴从来没有这样好的状态。
最后他们决定直接去吃饭。
饭吃到一半,林广文的小孩才来。是个看上去脾气就很倔的男孩,小松和对方友好地打了个招呼,被无视以后,她就没有再自找麻烦了。
年初四中午,龚琴学校的老师聚餐,她出门后,小松拿起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
老周接到小松电话,有些意外。
“周叔,新年好。”小松说。
老周说:“小松啊?回来过年了吗?”
小松说:“嗯,我回来了,前几天跟我妈走亲戚,您今天忙吗?”
老周说:“年前没休过,就今天放假,还真巧了,新年好啊。”
“那您能带我去看我爸么?”
老周那里沉默了两秒,“好啊,正好我今儿也想去看你爸,你在哪,我去接你。”
“我就在家里。”
“那我快到了,给你打电话,你下楼。”
“嗯,周叔,谢谢你。”
老周开车带小松去了墓地,小松还没有情绪波动,老周眼眶已经湿了。
小松和老周不算熟,回去的路上,小松合理怀疑老周还没酒醒。
老周叨了一路:“小松,你爸是个有理想的人,你要以他为荣。别人不记得他,你不能忘了,想当年...”
想当年,李长青是他们这帮人里背景最好的一个。大家没明说过,但都心知肚明,家里条件好,谁愿意去干缉毒。
小松觉得老周比她上次见到的时候,老了很多。
她说:“周叔,你平时多注意点身体,作息规律一点,酒少喝。”
老周说:“我亲闺女有你一半贴心就好了。”
老周把车听到小松家小区楼下超市边上,说:“我去买点东西,你等我一下。”
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一个白色塑料袋,里面装满了零食。
他把袋子给小松:“叔一点心意。”
小松接过零食袋,说:“谢谢周叔,但你们这行是不是都挺喜欢给人买零食的?”
老周说:“啥意思?”
小松说:“之前成州平送我回来,他也给我买过零食。”
听到成州平的名字,老周的神情僵了下,他说:“你还记得他啊,我们这些人,跟坏人打交道,看起来都比较凶,所以平时就尽量和善一点。”
她只是说了这一句而已,没有再问成州平的近况。
对于她而言,那个叫成州平的男人,只属于瞬间交集,现在她还记得他的名字,只是记忆作用,等时间足够长了,她就会忘记这个名字和这个人。
她没有问他近况的必要。
小松下车后,老周坐在车里,掏出手机,给一个号码发了串短信。
【小子,新年快乐啊。】
他一直在等对方回消息,对方一刻不回,他的心就一直悬着。
后来女儿打电话叫他带东西回家,老周才转移了注意力。直到晚上,家里吃火锅的时候,他才收到成州平的短信。
【正常。】
这两个字,隔着屏幕,多少显得冷漠。
老周嗤笑,混小子。
不过,混不混不重要了,正常最重要。
小松回学校时,又是林广文和龚琴一起去送她。小松觉得,他们这都不算在一起,就是她太孤陋寡闻了。
她给二人挥手告别,进了检票口。
出火车站时,小松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看到宋泽。
她非常惊讶:“你怎么来了!”
宋泽穿着一身黑色羽绒服,双手插着兜:“怕你被拐跑了。”
他年底一直在健身,成效很明显,站在火车站里,有点鹤立鸡群的那意思。
小松也厚脸皮地把行李箱丢给他:“人贩子要拐也不拐我这种的。”
宋泽说:“你不看新闻的吗?现在人贩子技术比以前先进多了。”
正说着,一个扛着蛇皮包的老人家朝他们走过来:“小伙子,小姑娘,我车票丢了,你们能不能借我五十块,让我买张返乡车票。”
“我这正好有五十。”小松开始掏口袋。
宋泽说:“别找了,我这有。”
说完,他从自己口袋拿出一张绿色的五十元整,给了老人。
老人说:“谢谢你们,好人有好报。”
宋泽看了小松一眼,拉着她离开。
但他们没有出站,而是停在了一个柱子后面,宋泽说:“你信不信,他待会儿还要管别人借钱。”
小松说:“你的意思是,他是骗子?”
宋泽说:“你自己看啊。”
就在刚才他们被借钱的地方,那个老人又拦住了另一个女生。
宋泽正打算回头嘲讽小松,却看到她气鼓鼓盯着自己。
“又不是我骗你钱,你这么看我干嘛?”
小松问他:“你知道是骗子,还给他钱?”
宋泽和她说理:“我眼看着你都掏钱了,还不是害怕你知道被骗了会去找人要钱?咱好歹是大学生,大庭广众的,和一个老人吵像什么话。”
小松说:“你怎么能确定我会跟他吵。”
宋泽说:“那当初谁在食堂跟方芸闹呢?”
这次换小松无语了。宋泽推着她,“走,请我吃牛肉面。”
大一上学期,医学院的学生还能和其它学院一样兼顾学习和课外活动,大二下学期突然接触专业课,学生精力一下就被晦涩的术语给榨干了。
吴舒雅因为连续几次没有去学生会的例会,被部长劝退,发短信跟部长大战了几个回合,最后还把这事发到了校内论坛里,引来其他学院的疯狂嘲笑。
【有空发帖子,没空参加例会,还说什么说。】
吴舒雅看到不但没人帮她,反而数落她,在宿舍气哭了。
姚娜敲了敲小松的床:“诶,你让宋泽出面给解决一下呗。”
小松摘下头戴耳机:“这跟宋泽什么关系?”
姚娜说:“宋泽是下一任学生会主席,解决这事还不是他一句话?小松,你不会这么不仗义吧。”
小松趴在床头,对姚娜说:“你是不是想要道德绑架我?”
姚娜说:“你这么想我呢?”
本来在自己床上哭的吴舒雅,突然拉开窗帘,大喊一声:“关她什么事?现在又不是她被人肉。”
小松说:“对啊,关我什么事。”
姚娜眉毛竖起:“你真傻还是装傻?小松,别闹了,这事儿闹大,对咱寝的名声也不好,过两天指导员谈话,你也跑不了。”
第二天是周六,吴舒雅一整个早晨,都没从床铺里出来。
小松从解剖室回来,从衣柜拿挂衣架,撑起白大褂,挂在阳台晾衣绳上通风。
她闻了闻自己的卫衣袖子,没有福尔马林的味道。
小松走到吴舒雅床前,敲了敲她的桌子:“中午我找了宋泽吃饭,你想怎么处理这件事,当面跟他讨论吧。”
吴舒雅突然从床上弹起来:“你是不是故意等事情闹大了,等我求你呢?”
第9章 (三更)
小松今天八点就去解剖室搬模型了,对着各种高仿真脏器官一整个早晨,回来还要看吴舒雅的脸色,她半句话都不想说。
最近天气转暖,小松换了件连体运动裙,画了个淡妆。
她化完妆,见吴舒雅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站在她背后:“你能等我洗个脸吗?”
小松说:“你去吧。”
中午他们在校外吃饭,宋泽找的日料店。
他先安抚了一下吴舒雅的情绪,然后打了个电话。学校论坛管理员是他邻寝的,先叫人删了帖,然后凑了顿狼人杀局,把吴舒雅和跟她吵架的部长都叫上了。
放下手机,他跟小松说:“下午一起去呗。”
小松说:“我师姐说,下午二院有遗体送学校来,我想去帮忙,顺便看看新鲜的尸体。”
宋泽吞下嘴里的金枪鱼刺身,“饭桌上你跟我说这个?”
小松说:“这次我就不去了,下次我带你去参观我们解剖室。”
宋泽冷笑,我给你室友攒局解决麻烦,你带我去参观解剖室,真公平!
他被芥末呛着了,连咳了好几下。小松立马给他倒水:“我跟你开玩笑,你不会真吓着了吧!”
宋泽:“你这不是吓不吓人,你这就是故意膈应人。”
小松说:“行啦,这顿我请。”
宋泽跟小松早已经越过了互相客气的阶段,他说:“那我得再要一个刺身拼盘。”
这顿饭花了小松五百块,小松结账的时候,吴舒雅跟着她一起。
看到账单,吴舒雅嘴巴张大:“人不可貌相啊,没看出来,富婆就在我身边。”
回到学校,小松睡了半个小时午觉,从床上爬起来。她从晾衣绳上拿下白大褂,套在身上。
今天有遗体进来,是家属捐赠的。
女性遗体,很难得。
师兄喊小松去帮忙,小松没多想就答应了。
师兄在楼下给她疯狂招手,“这这这呢!”
医学楼上来来往往的人都穿着白大褂,白花花一片,像是造纸厂里生产出来的白纸,没有任何标记,每张都一模一样。
小松走过去,师兄带她进楼里,说:“新鲜的大体老师跟模型可不一样,你待会儿见着了,怕也别出声,这是对人家的基本尊重。”
大体老师,是学院对遗体的尊称。
小松说:“我没那么胆小。”
师兄说:“话别说太满啊。”
师兄果然是过来人。
看完遗体,小松几乎是从楼里逃出来的。送到学院的遗体,已经是医院进行过冷冻处理的,它还保留着死者生前的样子。
师兄追上来,给她递了瓶水,乐道:“就你这样,之后上手的时候该怎么办啊。”
小松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觉得悲伤。
今天的这位“大体老师”,肝病去世,跟她年纪差不多大。
小松坐在花园的小板凳上,喝了水,压了压惊,“我没事,就觉得挺可怜的。”
师兄说:“没事,见多了,就没这想法了。”
师兄还要去解剖室帮忙,小松先回去了。宿舍楼底下,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晃悠。
“你不是去狼人杀了吗?”小松走上去,打了宋泽后背一下。
宋泽说:“你摸过尸体的手别摸我!”
小松说:“我就看了一眼,还轮不到我摸人家呢。你呢?怎么会在这?”
宋泽朝她歪头,说:“局推到晚上了,你来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