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瓷头疼难耐,“他多大了?”
她的问题很突兀, 小吴想了下:“二十二。”
才二十二。
人生刚刚开始。
温瓷靠在座椅上, 随手抽过几张餐巾纸,捂了下手背和额头。
纸巾擦下来一片血红。
窗外的叫骂还在持续,她降下车窗, 看到对她咆哮的那个男人愣了一瞬, 后面再难听的话都卡在了嗓子眼。
男人磕磕巴巴地说:“你, 你这个要不要, 要不要去下医院啊?”
“不用。”温瓷表情淡漠地掏出手机, “抱歉撞到你的车, 私了?”
花了点小钱解决完这桩事,她索性把车停靠在路边。
脑子嗡嗡作响。两重声音在脑海里打得厉害,一个说逃吧,离开这座牢笼。另一个说跑不掉的,一起疯了得了。
现在的状态很不适合继续驾驶。
但她不想叫任何援助。
车水马龙的街道似乎成了一处能让人短暂感受到世界还正常的地方。
过了晚高峰,月上树梢。
温瓷听到自己的手机在静谧的车厢里一遍接一遍响起,听得都快麻木了。
关掉一切通讯设备,等情绪稍稍稳定片刻,温瓷发动引擎,车如离弦之箭驶向仁和私立。
这个时候已经过了探病时间。
不过因为是她,住院部没人敢阻拦。
只是视线落在她殷红的额头时,前台的护士还是象征性拦了一下。
“温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温瓷快步掠过。
“温小姐,温小姐,你要不去包扎一下吧?”护士跟在她身后,步子又快又急,“不处理搞不好会留疤的!今天普外主任正好值——”
温瓷挥开拦着她的手,扬声:“我说了不用!”
静不到一瞬,她疲惫地揉了下眉心,又放缓语气:“抱歉,我情绪不太好。”
“没、没事……”护士没见过发脾气的温大小姐,只好让开一条路,隐晦提醒:“老太太在休息。”
老太太在不在休息她都不在乎。
温瓷闯进门,看到伺候在一旁的管家李叔,以及仍有闲情雅致在病房点上熏香的老太太。
浓烈的檀香钻进空气里每个角落。
见到她,老太太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皮,混浊的嗓音从氧气罩下溢出些许:“来……了?”
好似并不奇怪她今日去而复返。
温瓷朝向另一边:“李叔,我和奶奶说两句话。”
她对旁人说话用完了仅剩的那点耐心,所以脸色不算好看。李叔看看她,再看看老太太,犹豫摆在了脸上。
直到老太太挥手,他才退出房间,把门紧紧守住。
周遭安静下来。
温瓷直勾勾地看着躺在床上的老太太,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老太太也隔空注视她,许久,动了动唇:“额头……去处理……一下。”
温瓷不理会她的好意,目光沉沉地说:“爸爸外面有个私生子。他死了。”
和刚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她相比,老太太的反应太过平静,平静到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吐出两个字:“所以?”
“是您做的。”
陈述句,比起疑惑更像是在质问。
老太太扬起嘴角,露出不伦不类的笑:“凡事讲求……证据,奶奶……这些年……白教你了?”
温瓷丝毫不惧地平视过去:“我没有证据,但是我了解您。”
“了解?”老太太费力推开氧气罩,声音瞬间清晰了许多,“你……要是真的……了解奶奶,就不会做……这么多没意义……的事。”
“没有……意义?”温瓷耐心早就告罄,此时的她逐渐歇斯底里,“你说人命没有意义?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二十二岁,奶奶!二十二岁连大学都没毕业,人生还没开始!我二十二岁还在沃顿求学,偷摸瞒着家里以为眼前都是未来!那么多人二十二都没离过家。你说没有意义?!”
老太太像在看一场荒诞表演,眼神里透露出平静,可笑,讥讽,怜爱。
等她一个一个字说完,老太太总结道:“我二十二……都掌控集团了。”
那可真是……
温瓷忽然半句话都说不出了。
她颓然地塌下肩,这场对话如她料想的一样,果然持续不下去。
等什么时候精神失常了,她才能与这位叱咤风云一生的老太太聊聊人生。
这一趟,不该来的。
温瓷一刻都不想在这种压抑的环境待下去。
她发觉自己讨厌的不是老宅那些梨花木,而是所有老太太存在的地方。自以为是的语气,压抑的气氛,令人作呕的浓烈香味。
正欲转身,始作俑者却不让她走。
“小瓷……”
温瓷不想搭理的,只不过去拉门把的手慢了些。
老太太在身后善意提醒她:“如果……不是你自私……要挑破……一切,这些都……不会发生。”
手忽然僵在半空,距离门把只有一拳,像够不到似的触摸不及。
那些一直没理清的情绪蓦地就清晰了。
得知只有一面之缘、甚至与她对立的那个弟弟死亡,那么焦躁和愤慨的原因得到了解释。她以为是因为那是一条人命。可是老太太的这句话把她点醒了。
温瓷早已不再是以前那个温瓷。
现在的她也自私,也重利,也喜欢权衡再三。
或许她难过和害怕的只是这一系列的事情背后,她是最初的导火索,她身上也背了责任。
如同老太太告诉她的,你非要挑破一切。
你是始作俑者。
这种愧疚感会迫使她和老太太站在一起,长时间地背负在身上。
温瓷鼻子很酸,汹涌而至的情绪一时找不到发泄口。
她只好强忍着,按下门把。
“奶奶,你有没有想过。把集团和温家弄成这样的到底是谁?”温瓷第一次这么尖锐,“如果你没那么强势,固执,一言堂……妈妈应该还在,我爸也许也还是我爸。不是没人当着你的面说,你就是没有问题。”
“那小孩做错了什么?”温瓷重重地说,“你怎么敢?”
“是啊……我怎么敢……”老太太从鼻腔发出笑声,“所以不会……是我。”
老太太掌控集团那么多年,不会留下任何把柄。
温瓷知道。
所以即便这件病房只有她们二人,她也不会说一句将自己陷入不义之地的话。
温瓷不是来逼问的,只是情绪无处宣泄,鬼使神差闯了进来。
“真正该死的是你。”温瓷冷着声,痛骂道。
管家就在门边,门一开,赫然听到温瓷放的那句狠话。
他不可置信地望过来:“大小姐,你怎么可以——”
“我说的是实话。”温瓷掠过他,头也不回地走出病房。把所有她不想再关心的情绪抛到脑后。
门砰得一声闭阖,沉默和压抑的空气也一同留在了门内。
外间灯火炽亮,如同另一个世界。
不顾护士台异样的眼光,温瓷将颤抖的手指藏进风衣口袋,佯装淡定地看着电梯上的数字一层一层往上跳动。
2——3——4——
直到数字8亮起,金属门缓缓打开。
情绪忽得怔愣。
下一秒,她看到章合泰跌跌撞撞地跑出来。
原来一向儒雅得体的父亲也会有失态的时候。
有些日子没见,他的两鬓添了几丝花白,比电话里听起来的还要疲惫。西裤和polo衫都是褶皱的,甚至不知在哪跌过一跤,膝盖蹭了一片灰。
静止数秒,电梯门闭阖。
那条缝越来越窄,直到投在章合泰脸上的灯辉只剩一线。
嘭——
章合泰用肩膀抵住快要闭阖的电梯门,一扫颓态,咄咄逼人地冲了出来。
“温瓷,你满意了?”章合泰视线如利刃般落在她脸上。
距离护士台不到数十步,能让章合泰在公共场合不顾形象地大吼,想必已经做了彻底破罐子破摔的准备。
温瓷下意识去摸额头的伤口。
可是章合泰的下一句怒吼不由分说到来:
“从没想过,我章合泰的女儿会这么恶毒。”
整个楼层的目光仿佛随着这句话齐齐落在了她身上。
温瓷徐徐闭了下眼。也是,另一边是疼爱的儿子生死,确实不会在意到她这样微不足道的伤口。
没有任何一句质疑,就把她打入了老太太的阵营。
温瓷想,这大概就是她在温家的处境。
她觉得很累,不想开口。
可是此时的沉默在章合泰眼里等同于默认。
那记高高扬起的耳光猛地扇下,甚至让她听到了划破空气的风声。
可是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下一秒,她撞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怀抱里有让她习惯的冷松气息,明明让人联想到了刮过雪松的刺骨寒风,却奇异地止住了还在发颤的手指。
很奇怪,在所有人都让她提防着的人怀里,她感觉到了安心。
作者有话说:
每天都想尽量多写,可是我的时速真的好慢……
第63章 宝贝
这个怀抱持续了多久, 温瓷就听了多久他剧烈起伏的心跳声。
另一侧的楼梯通道口门户大开。
大概是等不及电梯,让他一路跑了上来。
此刻章合泰的手被他甩开,力气之大, 让章合泰控制不住地向后趔趄。
不等章合泰站稳,第二部 电梯叮得一亮, 同样停留在8层。
穿着制服的警察同志迅速追了出来, 一左一右包在章合泰身边:“章先生,请你务必配合调查。”
“调查我?”章合泰冷冷笑出声,将视线投了回来, “不如问问我这好女儿。”
家丑就在电梯口堂而皇之地上演。
从这也能听到护士台后的窸窸窣窣。
温瓷实在疲乏, 仅剩的力气连维持普通的站立都难。
在章合泰那句话像刀子似的劈过来时,她与章合泰之间多了一道沉默的墙。薄言将她揽在身后,挡住了所有视线。
而后语气森然地回敬过去:“你们狗咬狗,不用带上她。”
章合泰不语,不过目的已然达到。
警察问:“你的意思是温小姐与案子有关系?”
“有。”
“没有。”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分别属于章合泰和薄言。
薄言面含厌恶:“章先生泼脏水的本领与日俱进。”
“我实事求是。”章合泰嗤声。
温瓷额角的伤实在令人介怀。虽然情绪不佳, 她也不想让自己搅和进这些破事里,于是轻轻碰了碰薄言的袖扣:“没关系, 例行调查而已。”
薄言深看她数秒, 妥协:“就在这,我去安排个房间。”
“好。”温瓷机械地点点头。
长达二十分钟的询问以一句“后续有别的事我们再联系你,温小姐”为结束。
所幸温瓷从下飞机后的每一分钟都在公共视野里, 就算在车内独处的那段时间, 道路摄像头都清晰地拍下了她寸步未移的证据。
暂时可以肯定, 她与章合泰儿子的那桩案子无关。
至于章合泰把警察带到医院来, 原先多半是冲着老太太去的。
事情逐渐回到正轨。
温瓷无所谓后续会怎么去询问老太太, 现在的她只想离开这里, 离这些人越远越好。
从房间出来,薄言就在门口等着。
他身上有很淡的烟草味。
在他一旁,与他一起候着的是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从别在胸口的铭牌判断应该就是护士说的那个普外专家。
果然,薄言望她一眼,转头道:“麻烦你了。”
医生示意温瓷坐下,“不麻烦,应该的。”
她的额头是追尾时磕到的,此时血污已经干涸了,手指轻轻一拨,有细小的碎屑往下飘。等这一块清创完成,才看得到原来的伤口。
薄言冷眼看着,将唇抿成一条直线。
自与她一起后才知道流年不利,她身上大伤小伤似乎都没停过。
而他记得,少女时期的她是个很爱漂亮、很怕疼的姑娘,脚底划了头发丝大小的细痕都能哀上半天。
时间可真快,也真奇怪。
医生交代伤口多少天不能碰水,多清淡少食辛辣的时候,薄言才从泥足深陷的回忆中缓过来。他看到她额角贴了一小块干净纱布,冷冰冰的白色,竟与她没血色的脸没太大差别。
明知不该在这时与她生气的,薄言还是忍不住冷了脸。
温瓷不是没见过他冷淡的时候,先前她无所谓,后来不怕,反而到了这时却有些无所适从。但是也没有更多精力来应对了。
她麻木起身,跟随他的脚步一步步走近电梯,坐上他的车,回到香樟豪邸。
谁都没有说话,除了公路上的鸣笛,就只剩引擎气浪了。
香樟豪邸的婚房住了一年多,远比不上她常住的那栋。
可是每次回到这里,她都会有一种归属感。像回到安全区,倏地一下人就松了。
不在的这段日子,花房玫瑰依旧团团簇簇。
温瓷路过时忽然起了念头,进去剪下一支开得最漂亮的珍珠雪山,等回到卧房时插在了床头的琉璃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