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报呢?呈上去了吗?”秦玄策眉头皱了起来。
“末将今天一早到达长安,立即呈到兵部了。”郑盛点头,又摇头,“但兵部尚书李大人的意思,皇上和太子都卧病不起,这份军报是要呈给魏王殿下批阅,末将觉得其中不妥。”
他的面上露出激愤之色:“渭州与太原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侯爷与陈庭洲亦无私怨,陈庭洲甘冒此天下大不韪,背后定然另外图谋,故而,末将临行前,侯爷就再三交代末将要见机行事。”
“陈庭洲是杜太尉旧部。”秦玄策简单地道了一句,“这军报若是呈到魏王手上,确实不妥。”
阿檀坐不住,惊得又站了起来,颤颤抖抖地道:“这、这该如何是好。”
“我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担心。”秦玄策温和而沉静地说道。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特别的磁性,压过了夏日的燥热,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人的心似乎安定了下来。
阿檀忍着眼中的泪,垂下眉眼,朝他福身拜了拜。
他避开了,只是略一抬手,对郑盛道:“我马上进宫面圣,你随我来,路上把详细的情形再和我分说一下。”
两个人匆匆就走了。
……
到了午后,官员下朝散值,崔明堂闻讯也赶了过来。
“可有什么消息?”
阿檀坐在那里,暑气还未散去,但她觉得有些冷,身子发抖,摇了摇头:“没有。”
秦玄策带着郑盛出去了一整天,至今没有任何消息传递回来。
雪青拿了一件罩衫出来,给阿檀披上。阿檀拢了拢衣裳,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心一直往下沉去。
元嬷嬷命人捧来了一碗燕窝羹,为难地对崔明堂道:“表少爷,您劝劝娘子,好歹再吃点东西,她今天午膳和晚膳都没怎么用,这怎么行,侯爷还好端端的呢,娘子先要倒下去了。”
崔明堂接过碗,端到阿檀的面前,温和又不失强硬地说了一个字:“吃。”
阿檀怔怔的。
崔明堂劝道:“我都已经听说了,你放心,只要有大将军在,肯定能保姑父安然无恙。”
阿檀接过碗,呆呆地双手捧着,勉强喝了一口,半天才咽下去,突然觉得喉咙发酸,带着一点哭腔,哽咽道:“是,如今我能指望的也只有他了,大表兄,你说,我是不是品性卑劣的女子?之前对他说,两不亏欠,再也不要有什么牵扯了,如今出了事情,却又厚着脸皮,指望他替我分忧解难,他若是不愿……”
“他不会不愿。”崔明堂打断阿檀的话,“这是他分内之责,为了你,他做什么都是肯的。”
“为什么他肯?”阿檀用含着泪的眼睛望着崔明堂,问他,也问自己,“你怎么知道他肯?”
这个问题,崔明堂不愿回答,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沉默了下去。
……
天黑的时候,秦玄策回来了。
他换了一身戎装,坚硬的山文重环铠甲在暗夜中泛着冰冷的寒光,肩膀上两只饕餮凶兽,仰首张口,狰狞不可名状,一袭玄黑色的刺金暗纹大氅虚虚地披在身上,并没有遮掩住他的矫健英姿,反而愈发显得骁悍魁梧,宛如不可撼动的山岳。
铁甲金刀的士兵列阵成队,跟随在他身后,黑压压的一大片,将武安侯府的庭院挤得满满当当的,他们举着火把,火光跃动,步伐铿锵,撕破夜色的静寂,仿佛带着喧嚣的鼓噪,而他们又是肃静而沉默的。
阿檀一直在庭院中等着,此时见他归来,她几乎是跑着过去:“如何?”
秦玄策略微一个抬手,黑压压的士兵“刷”地一下止住了脚步,兵戈锐气迫人眉睫。
崔明堂亦大步走来,也问了一句:“如何?”
阿檀在快要扑到秦玄策身上的时候,硬生生地刹住了步子,不安地望着他:“你快说啊。”
秦玄策的目光依旧是温和的,但那其中又蕴含着刚硬的意味:“不用担心,一切已经安排妥当,我亲自率部增援渭州,即刻出发。”
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但从他口中说出来,带着重逾越千钧的力量,叫阿檀的心瞬间就落到了实处,她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眼泪已经“叭嗒叭嗒”地掉了下来。
做了母亲的人了,还是这么爱哭,娇气又矫情。
秦玄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为她擦拭眼泪,但手指将要触摸到她的时候,一下又顿住了,僵硬地曲张了一下,飞快地缩了回来。
阿檀慌乱起来,仓促地后退了一步,幸而天黑,旁人看不到她的脸红了。
崔明堂咳了一声,把正题拉回来:“大将军可是求来了皇上的诏谕?”
“不曾。”秦玄策的神色很快恢复了冷静,他看了崔明堂一眼,“皇上龙体确实不妥,我早上辰时进宫,皇上一直在昏睡中,候到申时才醒来片刻,我向皇上禀明了渭州战况,但眼下皇上与太子皆卧病,恐京都不稳,皇上令我严守长安,不可擅离,率兵增援渭州一事,交由魏王决断。”
寥寥数语,听得崔明堂心惊胆战。
委实不曾料想,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高宣帝竟病重至此,而在这等情况下,能够面觐圣驾的,也只有秦玄策这般肱股重臣了,高宣帝命秦玄策不可离京,这本身已经是一种不祥的意味了。
崔明堂听得眉头打结:“此事若交由魏王处置,恐怕对姑父不利。”
秦玄策的语气依旧稳稳当当,没有一丝波澜,却道: “魏王十分热忱,听闻此事,当着我的面,即刻召集了左右丞相并兵部诸位大人,商议出兵之事。”
“结果如何?”崔明堂急急问道。
秦玄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事关重大,魏王不敢轻予置喙,不商议个十天半月,估计下不了定论。”
崔明堂倒抽了一口气:“那怎么等得及?”
但话一出口,他已经觉得不对,因为方才秦玄策已经明言,他亲自率部,即可出发,如此,岂不是罔顾圣意,私自出兵,此死罪也。
崔明堂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面色凝重:“皇上既有令,大将军不可擅离长安,可见时局十分不妙,大将军为中流砥柱,届时若有异变,可镇山河,确实不可擅离。”
他语速飞快地说道:“太原兵马虽强,远不至于逐鹿天下,陈庭洲未奉圣谕,擅动兵戈,等同谋逆,他诸般不顾,在此时骤然发难,实在令人费解,如今姑父那边形势危急,又不能不顾,此两难之局也。”
阿檀听得浑身发抖,刚刚褪去的寒意又侵袭上来,让她几乎站立不稳:“那可怎么办才好?”
秦玄策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在阿檀的头顶摸了一下:“我不是说了吗?我亲自率部增援渭州,即刻出发,既然我前段日子一直称病在家,接下去就继续病着,能瞒多久算多久。傅侯当年曾解我凉州之围,今日他既有难,我岂可不去?”
轻轻的,如同羽毛拂过一般,却带着他的体温,炙热而鲜明,在她的发丝间一触即离。
阿檀后退了一步,仰起脸,望着他。
摇曳的火光在他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明灭不定,然而他依旧那般英俊而刚毅,轮廓鲜明,带着金刃的锐气,咄咄逼人。
他从容地道,“长安来日可能生变,但渭州已经告急,两相权衡,自然以渭州为先。眼下局势颇多蹊跷之处,换个旁人,只怕应接不力,若是因此延误军机,迟一日,则傅侯多一分凶险,还是须得我亲自前往才能放心。”
“好,那就好。”阿檀想要哭,强行忍着,说话的时候就带了一点鼻音,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那其实是一种撒娇的意味,软绵绵的,就如同她从前和他说话一般。
嗯,她说“好”,只要为了这一个字,他可以像一个鲁莽的、不更事的少年郎那般,为她做任何事,什么后果都不去想。
秦玄策一抬手,后面两个武将上前,朝阿檀抱拳:“末将李亦江、陈长英,见过傅娘子。”
秦玄策指了指这两人,道:“此二人,乃我手下得用部将,他们领着我贴身精锐的卫兵三千人镇守此处,我另外安排了五万兵马留守在长安城外以做接应,这些人都是追随我多年的兄弟,勇猛且善战,一定会护卫你和念念的周全。”
两个武将肃容躬身:“奉大将军令,保护傅娘子母女,吾等当以死效命,只要一息尚存,绝不敢负大将军所托。”
秦玄策颔首,又沉声道:“左武卫大将军钱塘山是我的人,若内庭有什么异动,他会设法通风报信,大致便是如此吧,总之,你们在长安万事小心谨慎,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他布置得诸般妥当,确实如崔明堂所说的,为了她,他什么都是肯的。
阿檀怔怔的,觉得有很多话堵在心口,又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是轻轻地道:“多谢你费心了,你……也要多多照顾自己,千万带着父亲平安归来。”
“嗯,你放心,哪怕我自己回不来,也会护得傅侯平安归来。”秦玄策好似笑了一下,用轻松的语气回道。
她分明不是这个意思,阿檀抬起眼睛,怒视他。
可是,她的睫毛上缀着露珠、眼眸中噙着泪,如同春光秋水,宛转流淌,她生气的时候还带着似是而非的忧伤,叫他的心都要融化了。
秦玄策转过脸,客气地对崔明堂道:“崔少卿,我需要有人去兵部方大人处送个信函,劳烦,你去一趟。”
这就是明着要把他支使开了,崔明堂苦笑了一下,拱了拱手,也没有耽搁,当即去了。
而其实秦玄策只是对阿檀道:“我马上要走了,想再看看念念,可以吗?”
阿檀轻轻地“嗯”了一声,从丫鬟手里接过琉璃灯盏,自己掌着,带了秦玄策进屋。
念念已经睡着了,趴在枕头上,腮帮子被自己压得鼓了起来,嘴巴张成一个小小的圆,睡得香香的,就像一只小猪在呼呼。
天真无邪。
秦玄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这孩子连同身上的小毯子一起抱了起来,抱在怀里,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像捧着稀世的珍宝,舍不得放手。
她的脸蛋圆圆的,很漂亮,她的鼻子翘翘的,很精致,她的小手短短的,很可爱,这是他的念念,心肝宝贝小念念,怎么看都觉得好看,这世间简直再没有姑娘比她更好看了,就和她的母亲一样。
秦玄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把这孩子抱得更紧了。
或许是他身上坚硬的铠甲硌到了念念,她在梦里被惊扰到了,不太高兴,扭动起来,蹬着小脚,发出 “哼哼唧唧”的声音,秦玄策又吓得不敢动了,手脚都僵在了那里,用求助的目光看了看阿檀。
阿檀伸手,把念念接了过去,拍着她,用细细轻轻的声音哄了两下。
念念很快安静了下来,蜷缩在母亲的怀抱里,咬着自己的手指头,像是靠住了避风港,又睡得熟了。
门外有人轻轻地在叩门。
“遵大将军之令,各部兵马已经集结,现于北城门外待命,请大将军示下。”
秦玄策后退了两步:“阿檀,我要走了。”
阿檀抱着念念,望着他,喃喃地道:“你……多多珍重。”
仿佛和他之间再没有其他的话要说,唯有“珍重”二字,勉强可以出口。
“嗯。”他低低地应下了。
他转身离去,临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定定地望着她。
屋里烛火已熄,只有隔着帘子的一盏琉璃灯,半是胧明,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隐隐约约,包括人的神情以及心思。
“阿檀。”他很认真地问了一句,“能不能让我抱你一下?就一下。”
“嗯?”阿檀睁大了眼睛,她的眼里还带着未尽的泪光,烟水朦胧。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就是怔怔地站着、怔怔地望着他。
他不再犹豫,大步走过来,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连同念念一起,拥入怀中。
抱得那么紧,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身上的肌肉都绷住了,又是那么轻,像是怕惊扰到她或是孩子,他极力压抑着自己,手臂环在她的腰间,竟有些颤抖。
时隔很久,阿檀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高崖上苍劲的青松,流淌下黏稠的树脂,阳光暴晒着,燃烧起来,松香的味道炙热而浓烈。
他的拥抱,仿佛只是昨日,又仿佛不可追思的从前。阿檀的鼻子撞到了他的胸膛,硬邦邦的,撞得她的鼻子发酸,几乎要掉下眼泪。
“阿檀。”他的声音低低的,宛如耳语,“我说过,愿以此身所有,为你尽心效命,不求回应,只求守你一世安乐。”
他几乎是仓促地说完了这句话,放开了阿檀,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天临到末了,再火热的温度也在夜晚散去,只有他的味道,还残留身畔,或许是他方才说话时,拂过的气息,沾染在她的耳鬓。
阿檀急促地向前走了两步,朝他伸出手去,而他已经离去,其实并未看见。于是,她只能独自一人,抱着他的孩子,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琉璃盏中点着的蜡烛都燃尽了,烛泪冷却。
秦玄策走后,长安城似乎又平静了下来,市井繁华,黎庶安乐,连朝堂之上也没什么波澜。
崔则在七月末祭了泰山神明,将要折返的时候,又遇齐州秋汛,大河决堤,当地官员无能,百姓流离失所,有人遂拦下太傅车驾求救,崔则不忍坐视,遂留下协助赈灾。
很快,听闻太子的病情居然好转了起来,不但朝中大臣,连普通的百姓也为之欢喜,都说道这大约是东岳帝君显灵了,降下福泽予太子。
不久后,秦玄策从渭州传信回来,只有短短四个字:“无恙,待归”。
阿檀放下了心,觉得今年大抵是个好光景,什么都是好的。
又过了些日子,到了中秋,因着高宣帝病体未愈,今年宫中的中秋宴也不办了,魏王周到,遣人往各官员家中,送了内庭御制的月团饼和各色瓜果。
虽然傅成晏不在长安,连武安侯府也收到了魏王的节礼,因武安侯府只有女眷,来送礼的是一位老嬷嬷,其人衣饰富丽华贵,后面还跟着众多宫人相从,显然在宫中的地位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