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秦玄策“啧”了一声:“褥单湿了,不行,要叫人过来换。”
嗯,为什么湿了?大约是因为流了很多眼泪、很多汗、还有……
阿檀一激灵,吓得整个人都精神起来,猛然睁开眼睛,疯狂摇头:“不、不要、别叫人进来,人家要笑话我的。”
秦玄策看了看这边、又看了看那边,脸上抽了一下:“若不然,如何是好?”
阿檀抽抽搭搭地抱着秦玄策的胳膊撒娇:“你去、你去换。”
嚯,胆子好大,敢公然支使他干活了。秦玄策怒视阿檀。
阿檀又啜泣起来,抹着眼泪,委委屈屈地道:“那好,我自己来换。”
“罢了、罢了,苏娘子,您好生歇着,别动,我来。”秦玄策败下阵来,摸了摸鼻子,出去唤了奴仆,取来干净的褥单,自己动手给换上了。
阿檀还不肯罢休,窝到被子里去,伸出白嫩嫩、光溜溜的脚丫子,轻轻蹭了蹭秦玄策的腿,软软怯怯地道:“趁着天黑,你赶紧把换下的东西给洗了。”
“你说什么!要我洗?”秦玄策的脸都黑了,断然拒绝,“不可能!不值钱的物件,脏了就丢了,洗什么?”
阿檀羞得像一只炸毛的小鸟,小翅膀这里扑腾一下、那里扑腾一下,扭来扭去,急得泪汪汪:“这个……那个……不行,就算是丢出去,保不齐有人眼尖瞧着不对……若不然,算了,还是我自己来洗。”
她哆哆嗦嗦地从被子里爬出来,挣扎着想起身。
玉凝香润,桃花印子落在雪堆里,旖旎娇艳,更有危峰堆雪颤颤,让人心悬一线。
看得秦玄策脊椎一阵发麻,又想马上将她就地正法。
她像一团熟透的羊脂丸子,黏乎乎,软腻腻,香息喘喘,许久爬不起身,还要嘤嘤啜泣着埋怨他:“上回……后来也是我自己偷偷摸摸洗掉的,都怪你不好……坏透了。”
秦玄策原来不知道,当一个女人娇滴滴地说他坏的时候,居然这么好听,单单听着这声音,他闷哼了一声,差点又要交代过去。
他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死活忍着,没忍住,一指头重重地戳在阿檀的额头上。
阿檀才爬起一点身子,被这一戳,“唧”的一下,又趴下了,气得她鼻子尖都红了,“嘤嘤”哭泣:“为什么又欺负我,坏人。”
那个坏人恶狠狠地把那一堆弄湿的褥单抱了起来,怒道:“好了,嘴巴闭上,睡觉去,别说话了,我去洗、去洗还不成吗?”
“哦,小心点,不要让人看见。”阿檀含着眼泪,体贴地嘱咐道,“后院西北角,拐过抄手回廊那边,有口井可以洗东西,快去吧。”
秦玄策恨不得揍她,但实在舍不得,大将军这辈子就没有这么忍气吞声过,恨恨地瞪了她好几眼,气咻咻地出去了。
他按照阿檀说的,找了半天,才找到后院西北角、抄手回廊侧边的那口井,心不甘情不愿地打了水上来,吭哧吭哧地开始洗褥单。
都说女儿家是水做的,阿檀尤其是,难怪不想叫人看见。秦玄策一边洗着、一边心里暗骂,又忍不住得意洋洋,种种情绪交替在一起,滋味万般,也算是乐在其中。
可是,大将军这番动静,怎么可能“不要让人看见”呢?
奴仆们被惊动了,挑着通亮的琉璃灯,一溜儿围过来,诚惶诚恐,差点跪下来求他:“大将军这是做什么?万万使不得啊,这等粗活怎么能让您做呢,求您快停下,让小的们来效劳。”
秦玄策板着一张臭脸在搓洗褥单,颇有些恼羞成怒:“安静,不许说话,都给我走开。”
煞气骇人,月光的影子都抖了一下。
奴仆们惊慌不知所措,还是有人机灵,赶紧跑着去告诉了严兆恭。
严大人半夜从被窝里跳出来,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见此情形,大惊失色:“哎呦,大将军、大将军,是我的罪过,怎么能让您在我家做这等事情,我给您陪罪,求您快起来吧,我、我替您洗。”
严大人捋起袖子,就要过来和秦玄策抢褥单。
秦玄策咬牙切齿,差点把那褥单撕破了,低声呵斥:“严兆恭,带着你家的下人马上给我走开,越快越好,当作什么都没看到,再啰嗦一句,我当场打死你!”
严兆恭犹豫了一下。
众目睽睽,几十个人的眼睛一起殷勤地盯着秦玄策,他终于忍无可忍,刷地起身,气势凛冽,大喝一声:“我的剑呢,取我剑来!”
严大人吓死了,半句话不敢多说,带着下人,飞快地跑了,连头都不敢回。
秋日浓暖,枕风月更酣,芙蓉帐软,叫人懒起。
故而第二天早上,阿檀睡到了很迟,醒来的时候,还迷迷糊糊的,只觉得浑身骨头酸痛,就像被一头牛来回碾过好几遍似的,忍不住“嘤咛”了一声。
这头牛此刻正搂着她,和她面对面地贴在一起,他的脸上带着明朗的笑意,见她睁开眼睛,抵住了她的额头,轻轻地碰了一下。
也不知道他洗完褥单是几时回来的,这时候俨然神清气爽,眼睛里带着熠熠的光辉,完全看不出来昨夜百般操劳。
阿檀却不行了,整个身子都不是自己的,拆开了还没来得及装回来,难受得要命,看着秦玄策就气得泪汪汪,颤抖着在他胸口上推了一把:“您还笑,往后我再也不做这活计了,真真要人命。”
她的声线本就妩媚妖娆,此时软绵绵的,又带了一点沙哑的尾音,端的是勾魂夺魄。
年轻而健壮的男人大早上本来就很精神,这一下,更是直接站立起来,恨不得再次提枪上阵杀敌,但是看着阿檀实在是不中用了,秦玄策勉强忍住了,悻悻然戳了戳她的脑门:“你这丫鬟又想偷懒不干活,快给我勤快起来,这差事往后归你专属了,日日夜夜不可懈怠。”
什么日日夜夜?他在做梦呢!
阿檀眼睛瞪得圆圆的,眼泪都要滴下来了,气得结结巴巴的:“我又要给您下厨做饭、又要端茶送水、得空还得捶捶肩膀捏捏腿什么的,厨娘和贴身丫鬟的活计我全干了,一个顶两,何曾偷懒过?您这样压榨我,太没道理了。”
美人娇嗔起来,烟柳眉弯弯颦颦,桃花眼嫣红旖旎,别有一番风情,看得秦玄策心尖发软,立马改口哄她:“好了,知道你辛苦了,今日不用你下厨做饭。”
阿檀还在气鼓鼓地瞪他。
秦玄策想了想:“若不然,今日我给你做饭去。”
阿檀含着一点小泪花,斜斜地瞥了他一眼,她不说话,但满眼尽是不信。
秦玄策矜持地“哼”了一声:“不错,我亲自做饭给你吃,你才知道我对你有多好。”
他还当真的?
阿檀颤颤抖抖地道:“我的爷,这般好处我消受不起,您别闹了。”
但秦玄策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他跳下了床,穿好衣物,径直出去了,阿檀叫都叫不住。
……
阿檀努力地抖了半天,还是手脚发软,实在爬不起来,干脆自暴自弃,继续趴在床上,又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被秦玄策叫醒了。
大将军脸颊边上蹭了一块烟灰没有擦净,但除此之外没有异常之处,他站在床头,居高临下地看着阿檀,依旧是英挺威武、清华高贵:“我亲手给你做了粥,来,这会儿巳时已经过半,你先吃两口垫垫肚子,稍后再正经用午膳。”
他手里端着一碗粥。
是的,没有错,虽然碗很大,但确实只有一碗粥。可是,他眼睛里的光彩神气又明亮,好似捧着龙肝凤髓一般。
阿檀揉了揉眼睛,认真地分辨了一下他脸上的神情,马上读懂了,用娇娇软软的声音随口哄了他一句:“二爷真厉害、特别能干。”
光光这个是不够的,秦玄策不满足,他把阿檀扶了起来,抱着她洗漱了一番,坐到案边,把碗推到阿檀面前,下颌微抬,挑了挑眉毛:“我的手艺如何?快尝尝看。”
那碗粥,半浓不浓、半稀不稀,乳白中参杂着一些黄斑,看过去十分可疑。
讲道理,这种玩意儿,阿檀平日是绝不沾口的。但是,此刻秦玄策那么殷勤地望着她,让她简直无从拒绝,只得慢慢拿起勺子,尝了一口。
一半夹生一半焦,带着烟熏味道,混合在一起,咬着还有点咯吱咯吱脆,这味道实在是一言难尽。
阿檀抬起眼睛,看了看秦玄策。
一张案几,两人对坐,他的身板挺得笔直,一只手搁在案上,指尖绷得紧紧的,英俊的脸庞上此刻又严肃起来,端端正正的,但是,他的眼里带着微微的笑意、还有,一点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在紧张呢。
阿檀的心突然变得酸酸的、涨涨的,好像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塞满了,快要溢出来。嗯,这个男人,霸道又粗鲁、矫情又挑剔,连做饭都这么难吃,实在是讨厌得很呢。
“好吃……”阿檀眉眼弯弯,温存似水,柔声道,“比我自己做的还好吃。”
秦玄策的嘴角翘了起来,很快又压抑住了,他俯身过来,和阿檀抵住额头,刻意地板起脸,凶巴巴地道:“你不老实,骗我。”
没关系,别的男人不好说,这个男人大约她还是可以骗一骗的。
阿檀羞答答地笑着,继续骗他:“真的好吃,只要是二爷做的,这份心意特别,我吃在嘴里,自然觉得别有一番滋味,就像我做的饭菜,二爷吃着,不也觉得格外香甜吗,就是这个道理了。”
秦玄策忍不住,用力在阿檀的额头上“啾”了一口,特别响亮。
阿檀害羞地瞥了他一眼,抬手摸了摸额头,又顺手把他脸颊上那块烟灰给擦掉了,轻声细语地道:“做得很好,但下回别做了,二爷的心意过于隆重,只能偶尔吃上一两回,吃多了也叫人消受不起呢。”
秦玄策低低地笑了起来:“别啰嗦,不许嫌弃。”
他贴过来,张开嘴:“你吃两口,剩下给我,来,喂我。”
阿檀红了脸,咬着小勺子吃吃地笑。
阳光从烟罗纱窗照进,斜斜地落在地上,四下无人里,两道影子凑到一起,越凑越近,先是嘴对着嘴,后面就叠在一起分不清了。
秋日绵长,时光静好。
……
但是到了晌午后,时光就不太静、也不太好了。
秦玄策出去了,阿檀用过了午膳,又觉得倦懒,本来在榻上歪着歇息。
严刺史的夫人过来了,阿檀赶紧起来。
严夫人笑着把她按住,不叫她起来,还吩咐小丫鬟过来给她捶腿揉肩膀。
阿檀受宠若惊,百般推辞:“这很不必,夫人折煞我了,我好得很,胳膊腿什么的,哪哪都好,不须劳烦几位姐姐。”
严夫人殷勤地道:“苏娘子不要客气,你这小身板娇娇弱弱的,正是该多多保养,若不然,劳累坏了,莫说男人,就连我这老妇,也觉得心疼呢。”
阿檀一激灵,下意识挺直身体:“并、并未劳累,夫人、夫人莫不是误会什么了?”
这一激动,抽动了身上某处,疼得她“嘶”了一声,不由自主地扶住了腰。
严夫人和一干丫鬟赶紧伸手扶她:“苏娘子慢着些,别逞强,好好躺着歇着就好。”
阿檀心虚冒汗,战战兢兢:“没有,不曾逞强,我挺好、很好、真的好,不用躺着。”
严夫人顺着她的话,言不由衷地安抚她:“好,挺好,苏娘子莫要激动,来、来、看你,腿都抖了,快坐下说话。”
阿檀哆哆嗦嗦地坐下,惊魂未定,丫鬟端上了参茶给她,她也是哆哆嗦嗦地接过来。
脸蛋红扑扑的,泪光迷离,睫毛上缀着露珠,小模样真真我见犹怜。
严夫人暗暗点头,想起今天过来的目的,还是要压低了声音,劝道:“虽然……但是……苏娘子这般绝色美貌的妙人儿,偶尔娇纵一些无妨,但大将军那一双手是何等金贵,本应用于挽弓提剑,怎可沾染妇人劳役之事,那简直是天大的罪过,便是凉州的满城父老,也是不依的。”
阿檀惊得摇摇欲坠,虚弱地捂住胸口,硬着头皮装死:“二爷、他、他做什么了,我、我并不知晓的。“
严夫人其实再和气不过,丝毫不因阿檀奴婢的身份而看轻她,这个小娘子,当日跟着众人一起为守城之战出力,是个顶好的小娘子,严夫人心里也是爱她的,正因为如此,言语才愈发恳切。
“大将军那般威武,我只担心怕不是伤着你了,又听人说早上你没起来,是大将军做了饭给你端进来的,我愈发放心不下,过会儿还是该叫大夫过来给你把把脉,开些滋补的方子,好生将养起来,日后,有的你辛苦卖力之处。”
阿檀的气都抽不上来了,却还试图垂死挣扎一番:“夫人这话怎讲,其实并不是这样……”
严夫人只当阿檀不懂事,温和地笑道:“昨天夜里,大将军在院子里洗褥单,把家中的奴仆都吓坏了,叫了老爷出去,老爷后来对着大将军洗好的褥单仔细揣摩了半天,愣是没看什么门道来,还是我过去一瞧就明白了,他们男人鲁莽起来,行事没个节制,只苦了你这娇滴滴的小娘子。”
所以,不但严夫人,连严大人都知道了,甚至,严家别院这边上上下下几十号奴仆,保不齐也全都知道了。
阿檀只觉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不由眼睛一黑,直挺挺地晕厥了过去。
阿檀把脸埋在被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都是你的错,都怪你不好,我没脸见人了。”
秦玄策站在床头,面无表情地道:“若不然,我把严兆恭杀了灭口,你看可好?”
阿檀听了,气得捶床,哭得更大声了:“人家心里难过,你还在说笑,一点都不体恤我。”
秦玄策脑壳突突地跳:“那你又待如何?”
阿檀抬起朦胧的泪眼,看了秦玄策一下,不知想到什么了,“刷”地一下红了脸,抽抽搭搭地道:“不待如何,只要你快快走开,我这会儿一点都不想看见你,走开、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