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了一下,目光中含着柔软的温情:“我还有了一个念念,我自己堂堂正正地养她,也不用什么记到嫡母的名下,我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好、真的挺好的。”
秦玄策喘着粗气,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但与生俱来的骄傲却顽固地阻止着他,想说不能说,仿佛是喃喃的自语:“你为什么不等我?我也可以、也可以的。”
“嗯?”阿檀没有听清楚,她睁大了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秦玄策,她的眼睛生得那么美,形态宛如桃花的花瓣,眼线妩媚,眼角微微地挑了起来,风情万种,却最是天真。
她初见他时,不过及笄之年,而如今,又长成了一些,风韵恰到好处,胸脯更挺了、腰也更细了,娇艳得仿佛要滴出蜜汁来。
他曾想过千万种惩罚她的方式,想要把她用铁链锁起来,想要用鞭子抽破她的衣裳,想要揉碎她雪白的肌肤,想了很多,但临到头来,只要看她一眼,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不要他了。好吧,他也不稀罕!
秦玄策神色狰狞,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他退后了两步,恶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用赤红的眼睛再看了阿檀一眼,随手抓了一件袍子裹住下面,就这么湿淋淋地走出去了。
大将军怒气冲冲地从浴室里走出来,赤.裸着,头发和身体还淌着水。
卫兵们瞠目结舌,虽然大将军素日不拘小节,但这般豪放也是少见,贴身的亲卫赶紧上前,擦水的擦水,拿衣服的拿衣服,乱成一团。
秦玄策不耐烦地扯过卫兵手里的绸巾,自己胡乱擦了一把,他觉得浑身发烫,血液都在翻腾,似乎不用擦,水渍就快要蒸发干了。
卫兵将衣裳拿来,秦玄策接过,刚要穿上,却听后面传来阿檀怯生生的声音。
“二爷,我已经给您拿好衣裳了,穿这一身更好。”
原来阿檀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出来了,弱弱地躲在旁边。
秦玄策的手顿了一下,冷冷地“哼”了一声。
阿檀可太懂他了,知道这就是肯首的意思,捧着衣裳上来。
秦玄策抬起下颌,用严厉的目光扫过四周。
卫兵们识趣,纷纷低头退出去了,还贴心地把门掩上了。
阿檀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了,默默地为秦玄策把身上的水擦干了,再为他穿上衣裳。
穿到里衣的时候,她不小心触到了他的腰部,那里有一道长长的伤痕,从后背贯穿到前腹,那是这三年多里新添的伤,从前未曾见过的。
她的手指抖了一下,用几乎微不可及的声音轻轻地道:“还疼吗?”
“不需你操心。”秦玄策冷笑了一下:“你大约巴不得我死在北面不要回来,有什么好问的。”
阿檀心里很难过,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不说了。
很快,阿檀替秦玄策穿好了衣服,领口整平,腰带系好,又理了理衣襟,如同她当年服侍他一样,温存细致。
做好了这些后,她想了想,又道:“我方才看二爷的衣物,乱得很,这会儿还不到二月,天凉着呢,您把夏季的单衣都混在其中了,若穿了要着凉的,我替您收拾收拾去。”
秦玄策臭着一张脸,不置可否。
好在阿檀了解他的脾性,也不需他回复,自己进去收拾了。
她打开那几个紫檀错金镶嵌钿螺的箱笼,把里面的衣服饰物全部抱了出来,放在床上,摊开,一样一样审视整理过去,低着头,柔声道:“我给您都收拾好,就按原先在家的样子,按上下里外分门别类,收到不同的箱子里面去,还有,回去以后,您记得和长青说,下回给您准备衣物,记得,腰带和须得和外衫同色,别搞混了,蹀躞带只有一样是不够的,您这样的身份,出入正经场合,少说要备上七八件不同样式的才合宜。”
秦玄策隔着重帘门的花罩,坐在那里,冷冷地道:“记不住,回头你自己和他说去。”
阿檀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不回去,二爷,我赎身的银子都付了,我不欠您的,我不想再回去给人当奴婢了。”
她的声音温和柔顺,但语气却坚硬如铁石,仿佛这世间并没有什么可以改变她的心意。
秦玄策神情凶狠,硬邦邦地道:“你丢下银子就跑了,是谁同意你赎身?你的身契还在我手里,你就是我秦家的人,你那些银子原先是谁给的?那也是我家的!你通身上下,从里到外,连每根头发丝都是我家的。”
他把蛮横不讲理的性子发挥了个十成十。
“我不回去。”阿檀生气了,她有时候属兔子,胆子小得要命,有时候又属牛,脾气倔得要命,就譬如现在,她转过了头,红着眼眶,小小声地道,“您娶了公主,夫妻恩爱,和和美美,我杵在那里作甚,凭白无故惹人厌烦罢了,您何苦为难我?”
秦玄策怒道:“对,我马上就要成亲了,皇上有旨,待我北征归来,就将公主许我为妻,许你嫁人,就不许我娶妻吗?”
阿檀气得哭了,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下来,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手里还在为秦玄策整理衣裳,一点不耽搁,只是嘴巴闭得紧紧的,再也不肯和秦玄策说一个字。
秦玄策突然后悔了起来,心里懊恼得要命,但是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神色威严凛然。
这天晚上,秦玄策命人在他的床边打了个地铺。
紧挨着那具黄花梨束腰云纹博古架子床,刺史府的奴仆依照大将军的吩咐,在地上垫了一层雪松木独板,一层银鼠绒毡子,一层湘妃芙蓉簟,再加一层新棉云锦褥子,上面摆放了一个沉香木枕,填充以佩兰干叶,又有一床厚实松软的蚕丝妆花缎被子。脚尾搭了一件兔毛大袄,角落里还放了一盒鹅梨香。
待一切布置好后,秦玄策挥手把其他人屏退出去,单单留下阿檀,指了指那地铺,冷冰冰地吩咐道:“你是我的婢子,今晚就睡这床边值守,我晚上喝水、起夜什么的,你得随身伺候。”
婆娑的烛光下,阿檀看了秦玄策一眼,眸中流光宛转,似生气、又似害羞,但她还是不吭声,沉默地低下头,表示顺从。
她掩好门,替秦玄策打开罗衾,拢下床幔,然后,也不管秦玄策本人还站在那里,直接把灯烛给吹灭了。
周遭陷入一片朦胧的黑暗中,春夜旖旎,月光从门畔、从窗纱、从重帘的缝隙里,一点一点地透进来,无处不在,似乎带着氤氲的水气。
阿檀的背对着秦玄策,解下了外裳,窸窸窣窣的声音,宛如月光流淌,满室生香。
她的背影窈窕柔美,腰肢纤细曼妙,影影绰绰,宽衣解带的姿势就如同春夜里的花绽放,但是,秦玄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她已经钻到被窝里去了,把被子拉得高高的,连脑袋都捂起来。
捂那么紧,蒙死她。秦玄策愤怒地想着,很快脱衣上了床。
……
阿檀睡不着,她在想念着女儿。
她的念念,打自出生以后就没有离开过亲娘。
阿檀生她生得艰难,几乎把命都丢了,莲溪寺上下都十分怜爱她们母女,但是,尼姑庵里突然多了一个孩子,却怕引人疑心,故而,阿檀生下念念不久,小张大夫和悟因和尚商议着,就让她借着虞举人的名义,躲到松平县来。
这孩子的身体一直很不好,一生下来就爱哭,哭个没完,曹媪年纪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有旁的人可以帮她,阿檀自己一个人,没日没夜地把那个小小一团的孩子抱在怀里,哄她、疼她。
及至稍微大一点,念念懂事了,特别依恋阿檀,黏在阿檀的身后,就像一只小尾巴,摇摇摆摆。她们母女两个没有一天分离过。
如今,阿檀迫于无奈来了刺史府,秦玄策还不肯放她回去,到这会儿夜深人静时,格外想得厉害,心肝宝贝的念念,今天吃饭有没有乖?睡觉怎么办,谁陪她睡,谁来哄她?阿檀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着,想得心都疼了。
睡不着。阿檀忍不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马上听到秦玄策在床上翻身的动静。
阿檀赶紧屏住了呼吸。
憋了一会儿,憋不住,还是很愁,她又叹了一口气。秦玄策又翻了一个身。
阿檀捂住了嘴,把头埋到被子的更深处。
四周又安静下来,只有窗外花木丛中促织的声音,隐隐约约,唧唧啁啁,角落里鹅梨香的味道絮软而甜糯,渐渐从地面逶迤而上,弥漫在房间里,淡淡的,一点点。
就这么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过了多久,秦玄策突然发话:“我口渴,要喝水。”
阿檀轻轻地应了一声,爬了起来,披上放在脚边的那件兔毛大袄,趿着鞋履,点了灯,去给秦玄策倒水。
富贵人家,夜里在外隔间都备着热水,用中空夹层的紫砂暖水釜盛着,底下架着玲珑小炉,里头熏着一小块银丝白霜炭,暖暖的。
阿檀倒了一瓯水,给秦玄策奉上去。
秦玄策坐在床上,看了看阿檀,阿檀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愿接触他的目光。他板着脸,喝了两口就罢了。
相对无话,后又各自躺下。
这会儿夜已经很深了,阿檀朦胧地有了一点困意。
但是,她才躺了一会儿,又听见秦玄策发话:“我要更衣,过来,扶我起来。”
阿檀脸红了一下,暗暗“啐”了一声,没奈何,只得又披衣起来,走过去,毕恭毕敬地把大将军从床上扶了起来。
其实,他哪里需要她扶,不过是虚虚地搭了一把,当他的手握在她的胳膊上时,温度滚烫,她几乎打了个哆嗦。
秦玄策又看了她一眼,夜色里,那目光仿佛也是滚烫的。
阿檀把头埋到胸口。
秦玄策起床,去了净房,当着阿檀的面,大剌剌地把他的东西掏出来,阿檀实在忍无可忍,捂着脸,逃了出去,一不小心,脑袋撞到了门上,疼得她“嘤”的一声,差点没哭了。
身后传来他鄙夷的冷笑声。
他是故意的,肯定是故意的!
及至后来回去的时候,阿檀神思还有点恍惚,深一脚浅一脚的,差点把自己绊倒。
折腾了好一阵子,把阿檀折腾得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她躺了下来,咬着嘴唇,气鼓鼓的,忍不住抬眼看了床上一下,恰好和秦玄策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他的目光宛如烈日灼灼,又如黑夜沉沉。
阿檀“刷”的一下,拉起被子,又把自己的头蒙住了。
如是,又躺了一会儿,秦玄策再度出声:“有点热,你过来,给我擦擦汗。”
阿檀性子再好也生气了,她腾地坐了起来,怒视秦玄策。
美人娇怯,再生气也是风情妩媚,朦胧中,眼角微挑,水光盈盈,自然敌不过秦玄策一脸严肃,她瞪了半天,败下阵来,认命地起身,拿了帕子,去给他擦汗。
谁知道汗在哪里?他的脸干干净净、清清爽爽。阿檀不想和他计较,敷衍地给他蹭了两下。
秦玄策躺在那里,气定神闲,端着一脸威严的神情,道:“脖子有汗。”
阿檀把帕子移下去了一点。
他的喉结明显的滚动了一下。
“再下面。”
那是锁骨,这个男人晚上睡觉的时候,领口敞开着,锁骨分明,清晰平直。
阿檀犹豫了一下,继续往下。
“还要再下面。”
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胸口起伏着,强壮而有力。
阿檀把帕子扔到他脸上,直接一扭头,走了。
就这样,他隔了一会儿又要喝水,喝了水就要更衣,再或者肩部酸腿疼,须得叫婢子给捏捏,整夜没个消停。
阿檀来来回回的,差点哭了,终于忍不住气道:“二爷,您究竟要如何?您若生气,打我一顿好了,不必这样为难我,您自己也不得清静,何苦呢。”
秦玄策沉默片刻,用低沉的声音道:“跟我回去。”
阿檀怔了一下,没有应声。
“你原本就是我家的人,逃走了三年,我宽宏大量,不和你计较,你现在跟我回去。”秦玄策酝酿了半夜,想了又想,把阿檀和自己都折腾得够呛,这些服软的话终于说了出口,语气甚至带着一点小心翼翼,“我不生气,你也不生气,过往的事情我们不再去提,回去就好。”
“我不走。”阿檀含含糊糊地道,“我有念念呢,她那么小,我怎么可能把她扔下。”
这个好办。秦玄策马上道:“我准你把念念带上。”
阿檀却摇了摇头:“念念去了国公府算什么呢?奴婢之女,也是奴婢,将来她要低三下四地去伺奉别人,我不想叫她遭这份罪。在松平县,家里虽然不宽裕,但她是举人家的姑娘,清清白白好人家的女儿,这才是舒心日子。二爷,您生来富贵,不懂得我们这样下等人的苦处。”
秦玄策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成,我什么都不追究了,你还是不行,打底要怎样?合着你翻来覆去的就是不愿意和我回去是吧?”
阿檀赌气:“对,我不回去,就不回去,您要逼我,我就一头撞死给您看。”
她又来这套,当初在凉州,秦玄策要送她离开,她就是这样,一会儿说要跳城楼、一会儿说要撞城墙,赖死赖活地倔着,如今还这样,这么大的人了,没半点长进,幼稚,荒唐。
秦玄策怒极而笑:“你为什么偏生要和我拧着,我竟如此不堪,让你宁可去死也不愿意跟我回去。”
他想着、想着,突然翻身坐起,一巴掌差点把床给拍塌了:“你是不是还惦记着你那个死鬼男人,一门心思要赖在他家里?”
阿檀听得气恼又害臊,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干脆一口把灯吹灭了,又躺了回去,用被子把自己整个捂了起来,再也不理他了。
秦玄策叫了几声她也不应,见她躺下睡了,夜实在深了,他也不好再闹她,只能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气了半夜。
翌日,秦玄策醒来的时候,阿檀还睡着,在他的床边,地榻上。
她像是不安,睡得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秦玄策仿佛觉得是一场梦,他这些年总是在梦里见到她,如今睁开眼睛还能看到她,有些不太置信,盯着她看了很久。
她还没醒,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雪白的肌肤上印出青色的影子,宛如月光下盛开的白色的花,脆弱而妩媚。
他慢慢地伸出手,想要偷偷碰触她。
她的睫毛轻轻地颤了一下,像是蝴蝶被惊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