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骑转瞬就到了近前,骑兵披饕餮重甲、持横刃长戈,连战马的身上都覆盖玄铁的鳞甲,煞气腾腾,宛如临于两军阵前,当先的骑士一声低叱,行进中的士兵齐齐勒住了马,停了下来。
这一队人马不知有多少,黑压压的,将这一片江岸堵得满满的,恰恰把崔明堂和阿檀堵在了正当中。
那领队之人更是一马横跨,直接杵在崔明堂的面前,他身形高大魁梧,气势威严凛冽,便是在这一众兵马之中也显得格外突出,如同一柄锐利的剑,刺破出来,令人眉睫生疼。
除了秦玄策,还会有谁。
他骑在黑色的战马上,居高临下,俯视崔明堂,那种目光,如同赤血黄沙中刀剑掠过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阿檀吓得倒退了一步。
崔明堂却神态自若,他上前一步,将阿檀护在身后,抬起头来,对着秦玄策,不亢不卑地道:“天子脚下,朗朗乾坤,不知崔某犯了什么过错,令大将军率部阻我?”
秦玄策面无表情:“大道朝天,你走得,我也走得,我独爱这曲江风景,今日就在这里散步,有何不可?”
果然是大将军,很有气势,把仗势凌人的味道发挥了个十足十。
后面一骑飞驰,赶了过来,勒马停住,马上那人还斯文了一些,对崔明堂拱了拱手:“崔少卿有礼了。”他大约试图打个圆场,“哈哈”干笑了两声,“这个……今天天气真不错啊,崔少卿也来此游玩,不如,大家一起走走?”
崔明堂认得此人,乃是神武军中的轻车校尉周行之,与秦玄策一向交好。
崔明堂彬彬有礼地谢绝了:“不敢打扰两位大人雅兴,两位大人请便,崔某这就告辞了。”
他回头对阿檀柔声道:“既然这边人多,我们不和人家挤,换个地方可好?”
阿檀自从秦玄策来了,就一直低着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这会儿轻轻地“嗯”了一声。
声音比小鸟也大不了多少,又娇柔又温顺。
曾几何时,她在他面前也是这般,羞羞怯怯,抬头一笑都要红了脸,而如今,这般情态却都做予别人看了。秦玄策捏紧了缰绳,手中青筋凸起,脸色青了又黑、黑了又青。
崔明堂不和秦玄策争,既然江岸边走不得,他就带着阿檀去了曲水畔的登云楼。
此楼临水而建,取“登云”之名,上可眺望两岸青山,下可俯视一江碧水,风景可谓独好,历来为达官显贵所喜,好来此间喝酒饮茶。
掌柜是个八面玲珑的生意人,见惯了那些大人们,对其中常来的几个还颇为熟悉,此时见了崔明堂就迎了出来:“崔公子……哦,不对,要唤做崔少卿了,许久未见您过来,实在叫小的想念不已啊。”
崔明堂和气地道:“今天过来喝个茶,我表妹跟着,劳烦掌柜,我要你们这边最好的雅间,宽敞、透亮、能看风景的。”
“好说、好说。”掌柜笑眯眯地应了。
傅家的一干随从方才被玄甲军隔开了,这会儿也绕过重重兵马,跟了过来。
小丫鬟荼白嘴快,不满地道:“什么大将军,好不讲理,都城内围,怎么就能让他带着兵马横冲直撞,简直没有王法。”
雪青亦点头附和:“就是,我们家娘子和大公子走得好好的,他偏要来插一脚,讨嫌。”
傅家的下人,本来就是从崔则府上调拨过来的,觉得崔明堂也是她们的主子,自然偏着他。
但旁边登云楼的伙计听着就不乐意了,插了一嘴:“话可不能这么说,大将军是大英雄,他领着麾下的玄甲军为我们大周开疆扩土,立下天大的功劳,如今就是牵着马,在曲江边上逛逛,人多了点,有什么不可?”
百姓感念大将军之功,由此可见一斑。
荼白和雪青不服气,两个小丫鬟围着那年轻的伙计,“叽叽喳喳”地争辩起来了。
崔明堂轻笑了一下,带着阿檀上楼去了。
掌柜将崔明堂请入了楼上的一个雅间,此间位置绝佳,靠着窗,恰见楼外青山如黛,凭栏处,江上碧水如带,杨柳依依,载着几叶扁舟过往,宛如画卷。
阿檀的脚步顿了一下。
无它,只因她曾在那一年的上巳节来过登云楼,而这间房,恰是当日秦玄策与她饮茶之处。
崔明堂细心地注意到了:“怎么,有何不妥之处。”
阿檀很快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昨日之日,譬如这一江碧水,已经往东去了,不可留、不可追。
她莞尔一笑:“不,没什么。”
不多时,登云楼的伙计端上了一罐今年新上的碧螺春茶粉,又捧上炭匣、茶釜、罗合、水瓯、高碗等诸般用具,供客人煮茶之用。
崔明堂和阿檀刚刚坐定,楼下小丫鬟和伙计的声音忽然嘎然而止,接着,很快响起了有人登楼而上的声音,脚步又沉又急,“咚咚咚”的,如同重兵碾轧过来,震得这楼房都有些颤动。
很快,掌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说得诚惶诚恐:“大、大、大将军,小的不知道大将军今日要来,这间房已经让给其他客人了,实在没法子,求大将军宽恕。”
然后,果然是秦玄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霸道蛮横:“我就要这间房,叫里面的人让出来。”
阿檀想了一下,认认真真地对崔明堂道:“大表兄,我这会儿叫人回家,把父亲喊过来,再把外头那人打一顿,你觉得可好?”
崔明堂用拳头抵住嘴,笑了两声:“那不必,这种粗人,你不用理会他就好。”
掌柜的在外头急得没法:“大将军,您行行好,别为难小的,里面是崔家大公子和女眷,小的、小的怎么好把他请出来呢,小的给您换一个雅间,不比这个差,也是极好的。”
在这一片争执声中,崔明堂坐在那里,神色自若。
他支起茶釜,舀了茶粉,慢条斯理地对阿檀道:“大表兄煮茶给你吃,你试试看大表兄的手艺如何。”
而外面,显然“女眷”这个词愈发激怒了秦玄策,他的声音充满愤怒:“崔少卿尚未婚配,何来女眷,莫不是拐带别家女子,叫京兆府的人过来,好好查办一下。”
旁边有人“噗嗤”笑了出来,劝说道:“好了,玄策,别不依不饶的,让人看到了要笑话你的,哪间房不能喝茶,你偏要和人家争,何必?”
这是周行之的声音。
掌柜的不住告饶,和周行之一起劝着,好歹把秦玄策劝住了,片刻后,听得秦玄策道:“好,我换一间,就要隔壁这间。”
说得特别大声,听过去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不知道是故意说给谁听的。
崔明堂岿然不动,他已经将春茶粉舀入茶碗中,略加山泉水,以竹筅搅拌成糊状,手法娴熟,有条不紊。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门口好歹消停下来,掌柜的进来告了罪,又叫伙计过来添了水,才退下去了。
周遭安静了下来,阿檀抬起脸,看了崔明堂一眼。
他全神贯注地为她煮茶,垂着眼帘,和秦玄策那种咄咄逼人的英气不同,他的容颜俊秀,是江南水岸的文人雅致,他的眼线很长,睫毛倒映了下来,带着一点烟青色的影子。
阿檀有些心慌、又有些心虚,弱弱地叫了一声:“大表兄。”
崔明堂没有停下手,甚至没有抬起眼睛,只是安静地道:“嗯,大表兄听着,阿檀想说什么,尽管说。”
阿檀的手指揉在一起,局促地搓来搓去,轻声道:“其实,我今日出来,是想和大表兄分说清楚,虽然父亲和舅父那样说,但是,我并没有再嫁人的意思,不敢耽搁大表兄。”
她的声音优柔而缠绵,到后面,愈发低了下去:“你风华正好、人物俊杰,你值得更好的姑娘,不要等我。”
崔明堂停了手,他依旧温和地微笑着,说话的声音却特别大,大得能让隔壁间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阿檀,姑父已经应允了,让你嫁给我,我父亲也是乐意的,至于我,我更是欢喜至极……”
话才说到这里,就听得“砰”的一声巨响,隔壁好像有人掀翻了桌案。
阿檀吓了一跳,惊慌起来,抬头张望了一下。
崔明堂安抚她:“不要理会其他人,其他人怎么想、怎么看,我完全不在意,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只说,你若对大表兄有意,大表兄今生今世都不会负你。”
“砰”的,又一声巨响,隔壁好像有人踢飞了椅子。
阿檀胆子小,不知道是被隔壁的动静吓得、还是被崔明堂直白的言语惊住了,她慢慢地红了脸。
“大表兄不必如此,我担不起的,我有什么好呢,大表兄与我之前不过见过寥寥几次面,除了皮相,一无所知,我这个人,性子怯弱、心眼小、爱矫情、琴棋书画一窍不通,除了做饭,什么也不会,和大表兄说不到一块儿去,只怕日子长久了,你要后悔起来。”
“我不会后悔。”崔明堂的声音始终不疾不徐,但他说得异常清晰,“当年在长安城外,我把你送走,那时候才是后悔,我经常会想起那时候,如果把你留下来就好,阿檀,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不后悔吗?”
“咚咚”数声,这回是隔壁那人砸了墙,力道惊人,整个房间都抖了起来,墙上的粉皮簌簌地往下掉,引得下面的掌柜和伙计一阵惊呼。
阿檀今天忍了又忍,再好的气性,终于也忍耐不住了。
她站了起来,左右看了看,端起了桌案上的茶釜,那里面满满的一釜水,她端着有些吃力,便对崔明堂道:“大表兄,替我拿着这个,过来,我要办点事。”
崔明堂依言,起身,替她把茶釜端了起来:“阿檀何事?”
阿檀出去,走到隔间,如今她大了几岁,稳重多了,不再趴门缝了,很有礼节地敲了敲门。
“刷”的一下,房门立即打开了,秦玄策站在门口,身形高大,气势压人,一脸冷峻之色:“你要找我?”
虽然他的语气硬邦邦的,但眼睛明亮,好似发着光一般。
大将军太高了,他的影子笼罩下来,可以把阿檀整个人兜住,这么多年了,阿檀还是觉得很有压迫感。
她踮起脚,抬起头来,对他道:“二爷,您把头低下来一点,我够不着。”
或许是习惯了,她还是如往日那般唤他“二爷”,声音轻轻软软的,带着怯生生的意味。
这是他的阿檀呢,叫他低头做什么?不知道。但秦玄策不假思索,在她面前把头低了下去。
“还是太高了,再低点儿。”
“作甚?啰嗦。”这么说着,他又把腰弯了下去,为她俯身。
差不多了。
阿檀从崔明堂手里把茶釜接过来,使劲举起来,满满一釜水,“哗啦”一下,从秦玄策当头倒了下去。
泼了他满头满身。
第78章
这一下, 不但崔明堂呆住了、后头走出来的周行之呆滞住了、连秦玄策自己也呆滞住了。
这世间,无人敢对大将军如此无礼。
秦玄策慢慢的、僵硬地抬起头来,脸上挂着水,头发湿淋淋的, 夏天的衣裳被水浸透了, 贴在他身上,勾勒出他强悍的肌理, 他用最凶狠的目光瞪着阿檀, 如同被激怒的野兽:“你干什么?”
“二爷问我干什么,我却要问二爷是干什么?”阿檀扔了茶釜, 因为太过生气, 还有些发抖, 带着一点颤动的尾音,“你分明说过, 就此别过,两不亏欠,为何说话不作数,为何要来为难我, 莫非我欠你的还未偿还清楚吗?”
崔明堂担心秦玄策发难,急急上前,挡在阿檀身前:“我家表妹性子骄纵,一时无状,大将军英雄男儿,想来不会和小女子计较,还请海涵一二。”
曾几何时, 他的阿檀……已经是别人家的了。
秦玄策握紧了拳头, 喘着粗气, 他一个字也不说,只是死死地望着阿檀。
中间隔着一个崔明堂,阿檀和他对视着。
她是个过分娇怯的人,气得狠了,眼眸里浮起了一层水光,春波潋滟,带着无声的忧伤,就如同很久以前,她曾经这样望着他,可惜那时候他不懂。
“你不要再跟着我,不要再找来找我,昨日之事已随昨日去,两不亏欠,勿憎勿念,我只愿……此生都不要再看见你。”
不知是伤心还是生气,她没忍住,红着眼眶,睫毛颤抖着,落下一滴泪,但她直直地望着他,说得那么坚决,没有任何留恋的意味。
秦玄策征伐多年,他在沙场上受过很多伤,刀剑划过胸膛、穿透肩膀、刺入筋骨,鲜血淋漓,却都不如这一刻的痛。
她说,只愿……此生都不要再看见你。
他不受控制的,发出一声短促而嘶哑的笑声,还是什么话也没说,点了点头,后退了几步,“砰”的,重重地阖上了门。
在她看不见的时候,他有些支撑不住,摇摇摆摆地走了两步。
方才桌案被他掀翻了,椅子也被他踢散了,他就直接坐到了地上,那样大剌剌的,用一种粗野、颓废的姿态,坐在那里,急促地喘息着。
周行之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不,大将军不需要安慰,他是那么高傲的一个人,此刻,什么话都不能对他说。
过了良久,外面没了声响。
周行之踌躇片刻,出去看了一眼,又转回来,低声道:“他们走了。”
“叫人拿酒过来。”秦玄策突兀地开口,声音有点沙哑。
周行之叹了一口气,出去吩咐了一声。
少顷,掌柜亲自领着伙计抱来了四坛酒。
刚才闹的动静有点大,掌柜的自然听到了,此时看见大将军浑身湿淋淋的坐在地上,掌柜只觉得心头发怵,差点想跪下来:“大将军,我们这里有姑苏梨花春、武陵琼花液、翠涛酒、金枝太禧白,都是上品陈酿,不知大将军喜欢哪种?”
“都放下,出去。”秦玄策冰冷冷地道。
掌柜一句话不敢说,带着伙计一起下去了。
秦玄策随便拎起一坛酒,拍开了封泥,仰起头,直接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