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美人绝色,叫人忘乎所以,二嫁之身又如何,一样能叫英雄和才子一起为她折腰。
这桩风流韵事很快传遍了长安各高门,一时间,武安侯府的傅娘子从一个可怜的倒霉蛋,一跃成为高门贵女们争相羡慕的对象。
别人犹可,秦夫人听到这消息,气得当场晕了过去,醒来以后,自觉没脸见人,连夜收拾了行装,气冲冲地回范阳娘家去了,权且躲过一阵子,装作眼不见为净。
……
夏天的时候,太子的病势又加重了,太医们看过,什么话也不说,战战兢兢,唯跪下叩头而已。
箫皇后几度哭至晕厥,高宣帝因此忧思不已,引发旧疾,也病倒了。
钦天监奏曰,天象异动,荧惑守心,不利紫薇,因此令帝王和储君抱恙,此为天灾,须祈神明垂怜。夫泰山者,通天之所,可遣人使泰山,拜祭东岳帝君,或可免此厄难。
箫皇后急病乱投医,跪求高宣帝允之,帝不忍拂,遂命太子太傅崔则往拜泰山,为太子祈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几乎在同一时候,逻娑城的安达赞普登上首领之位,为吐蕃之王。安达赞普年轻力壮,野心勃勃,对大周早有觊觎之心,甫一上位便召集各部族将领,秣兵历马,蠢蠢欲动。
武安侯傅成晏骁勇善战,镇守陇西,力拒吐蕃多年,但如今却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高宣帝为辖制傅成晏,命原右骁骑卫大将军王开山代为统帅。
然则,渭州军马皆为傅成晏嫡系部属,对傅侯忠心耿耿,又岂肯听从王开山号令,两方互不融洽,时常内殴,值此大敌当前,依旧不肯妥协,无奈之下,各自写了军报,八百里加急呈送长安皇城殿前,请高宣帝定夺。
高宣帝大怒,痛批王开山无能,气得吐了一口血,又把太医们吓得魂飞魄散。但是,事关军国大计,高宣帝只得挣扎着从病榻上爬起来,与群臣商议之后,命武安侯赶往渭州主持大局。
傅成晏领命。
多年戎马,傅成晏对这样的战事早已经司空见惯,本来心无波澜,但如今,面对着女儿,他却生出了畏惧之意。
他回到家中,看着阿檀,不停地叹气。
阿檀心中担忧万分,跪在父亲膝下,仰起脸望着他:“父亲此去,请多多谨慎,务必保重自身,无论如何,您得记得,我和念念在家中等您。”
她的眼中带着朦胧的泪光,说不出的忧伤,却微微地笑着,“父亲,我求神佛保佑,您一定会平安归来。”
如同婉娘,当年,他走的时候,她也是这般神情,这般对他嘱咐。
“你一定要平安归来,我和孩子都在这里等你。”
言犹在耳,可她却走了,天人永隔。
傅成晏心中刺痛,他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阿檀的头顶,一声叹息:“我放心不下你,阿檀。”
“嗯?”阿檀不明所以,柔声回道,“我好好的,父亲,没有什么让您放心不下的。”
可是,傅成晏慢慢地重复了一遍:“我放心不下你,当年我也是出去了一趟,回头你母亲就……不在了,她不在了,都是我不好,我没能保护好她。”
这个刚硬的男人思及往事,不由自主陷入了一种偏执的、不能自拔的状态,不停地念叨着:“怎么办,我本来打算带你去渭州,但那里山水恶劣,我又怕你受苦,况且你还没出嫁,我一直想等着你嫁给明堂,我才能安心,如今又这样,怎么办?怎么办?我不在家里,崔家舅兄也不在,若出了什么差池,谁来护着你?阿檀。”
“大表兄还在长安呢,他会照顾我的,父亲不必过分忧虑。”阿檀安抚着父亲。
但傅成晏明显还是忧心忡忡:“明堂毕竟年轻,官阶也不大,要紧时候顶不了用,世道险恶,不能以常理论之,吾辈须执掌中剑,方能震慑宵小,不行、不行,我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饶是阿檀满腹离愁,也被父亲说得哭笑不得:“不至于,朗朗乾坤,清白世道,这里又是京城长安,能出什么事呢?”
老父亲眉头皱成一团,念了又念,叹了又叹,最后摆了摆手,带着一脸的忧愁出去了。
……
过了两日,傅成晏启程,临行前万千叮嘱女儿,在家中万事小心,轻易不要出门、不要招惹是非,他絮絮叨叨,念了许久,仿佛比元嬷嬷平日还要啰嗦一些,硬生生地把离愁冲淡了不少。
父亲走后,阿檀谨如他所交代的,闭上府门,安静度日。
念念年纪还小,不太明白离别的意思,见外祖父走了,大哭了一场,阿檀抱在手里哄了好久才哄住。
为了抚慰这孩子,阿檀亲自下厨,做了一道胭脂金乳酥。
将石榴榨汁,与牛乳同入釜,煮沸,点上棠梨果醋,使牛乳渐渐凝固,捞出沥水。又以麦粉炸面皮,酥且薄,若纸状,三重纸,中间裹以牛乳,掐成荷花状。
面皮雪白轻薄,透出里面石榴子的颜色,似雪里胭脂。
荼白在旁边看着,拍手赞道:“娘子真是集天地钟灵于一身,不但人长得美,手也凭地巧,这精致细巧的一个个,看过去,都不舍得咬它一口了。”
阿檀笑道:“我手再巧,也不如你嘴巧,每每做点事情,总要被你夸出朵花儿来。”
“那不是娘子本事,才让我有的夸吗。”荼白继续拍马屁。
阿檀笑着摇头,取出碧玉盘子,将那胭脂金乳酥逐一摆放上去。
就在这时,听见府里的二管事在外头吩咐下人做事:“秦二,别进去,娘子在里面呢,你把木炭放那边,对,那个角落,堆放好,叠起来,仔细点。”
“好。”一个男人的声音干脆利落地答了一声。
就那么一个字,让阿檀的手抖了一下,手里的金乳酥“叭嗒”掉了下来。
第85章
“娘子怎么了?”荼白赶紧接过了盘子。
阿檀有点不能相信, 但那个声音是那么熟悉,她不可能听错,她手心捏了一把汗,走到门外, 看了一眼。
一个男人正弯着腰, 在厨房的屋檐下摆放木炭。
他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葛布直领短衫,仿佛和府里的仆役一般无二, 但他的身形高大异常, 即使俯着身体,也依然显得宽肩厚背, 体格剽悍, 袖子高高地挽起, 手臂上肌理的起伏鲜明而富有力度。
都不用看他的脸,就知道是谁。
“你怎么在这?”阿檀又惊又气, 脱口而出。
他听见阿檀的声音,直起身来,笑了一下,露出洁白的牙齿, 明朗飞扬,似乎又带着一点点得意的味道,虽然……但是……不知道堂堂的大将军穿着下人的衣裳在那里做粗活,有什么好得意的。
“给娘子请安。”他如是道,语气甚至是恭敬的,这点也和府里的仆役差不太多。
阿檀身子晃了晃,觉得今天日头太大了, 她眼睛花了。
管事的看见阿檀, 急忙过来:“惊扰娘子了, 这就收拾完了,小的马上下去。”
阿檀神情恍惚,指了指秦玄策:“他……怎么在这?”
“他?”这个管事刚从清河老家过来,并不认得大将军,他回头看了一眼,回道,“这个啊,秦二,新来的杂役,力气大、肯吃苦,一个能顶两个用,能干着呢。”
他喜滋滋地又补了一句:“是个傻大个,工钱还便宜,只要旁人的一半。”
阿檀听得牙都疼了起来,涨红了脸,慌忙摆手:“再便宜也不要,我们家不缺这点工钱,不、不是因为这个,不能使唤他干活,快叫人打发出去。”
荼白从窗口探出头来,看见了大将军,吓得大叫起来:“啊,这家伙怎么又混进来了,侯爷吩咐过,看见了就叫人打出去,来人!快来人啊!”
荼白这么一叫喊,“哗啦啦”地来了一群下人,元嬷嬷也惊动了,她老人家喘着气,小跑着过来:“别、别,没事,都下去,下去,别大惊小怪的。”
阿檀倒退了两步,又是气恼,又觉得有些可笑:“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个人怎么会在我们家?”
秦玄策挺直了身形,拍了拍手中的浮灰,尽量温和地道:“傅娘子勿惊,我奉命到府中听从差遣,什么活计都能干,娘子有何吩咐,尽管开口。”
他的举止和声音都是淡淡的,但那股高贵而威严的气息依旧令人无法忽视。
这下连管事的都觉得不对了,结结巴巴地道:“这、这个秦二,是大管家的交代下来的,我、我看他有一把好力气,今儿才叫他挑点木炭进来,不、不对吗?”
元嬷嬷抱怨道:“不是说了,叫他在前院做事,你带他到内宅作甚,把娘子和小娘子吓到了,我要你好看,快,快带他出去吧,别进来了。”
管事的不明所以,赶紧扯着那个“秦二”下去。
秦玄策也不违抗,很听话地跟着走了。
阿檀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呆滞:“嬷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元嬷嬷挥退了小丫鬟,自己扶着阿檀回房,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地道:“本来不欲令娘子知道的,侯爷临走时交代过,他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舅老爷也不在身边,留娘子在长安,他很不放心……”
她使劲咳了两声,讪讪地看了一眼阿檀:“就恳请……,嗯,不对,吩咐……也不对,呃,总之呢,就叫了大将军过来,在府里守着,打打杂什么的,大将军那个人呢,别的不行,保家镇宅什么的,大约还是中用的。”
阿檀又是惊骇,又是恼火:“父亲、父亲怎么能这样呢?这如何使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元嬷嬷忙劝道:“娘子别嫌弃,也就这段日子,等侯爷回来了,照样轰他出去,不碍事。”
“不是,不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呢。”阿檀不安地摇头,“他毕竟、毕竟……”
“怎么就不能?”元嬷嬷理直气壮起来,“我们娘子这样金贵的人,当初也给他家做过使唤丫鬟,这可不是委屈您了,现如今,叫他委屈一下,怎么就不能?若不然,我们府里无端端地多一个男人出来,非亲非故的,可不是把娘子的清白名声给败坏了。”
老人家倚老卖老,不由分说,和荼白一起硬把阿檀拉回去了,然后抓着念念往阿檀怀里一塞,特别好使,念念一撒娇,黏黏乎乎的,阿檀只得把什么心事都放下,忙着哄女儿去了。
……
午后的天气依旧晴好,日光如金,肆无忌惮地洒下来,热烈而灿烂,惹得鸣蝉在树梢头不停地叫唤,声声知了知了,吵得人心烦意乱。
阿檀一会儿皱着眉头,一会儿叹一口气,一会儿又咬了咬嘴唇。
元嬷嬷看得失笑,劝她道:“娘子,您别把那人放在心上,就当他是个寻常奴仆罢了。”
阿檀还是摇头,又想了一会儿,想不出头绪来,只得暂且放下,拿出针线,绣起荷包来。
念念和荼白在廊阶下玩着柳藤球,开心得很,时不时发出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
阿檀坐在花窗下,还是心不在焉,绣一会儿,看一会儿女儿,再出神一会儿。
元嬷嬷看得直笑:“娘子,您专心点儿,别去看小娘子了,当心扎了手指,依我说,这些活计,您就不该做,府里有专门的针线房,巧手的媳妇多得是,哪里需要您亲自动手呢。”
阿檀回过神来,轻轻地笑了笑:“念念昨天说想要一个小荷包呢,我知道自己手笨,从来没给她绣过什么物件,这会儿既然闲着,不如试试,旁人做的、和她自己阿娘做的,又是不同的。”
元嬷嬷只好随她去。
阿檀坐在那里绣着,不一会儿,听见小丫鬟们在隔窗外叽叽喳喳地说话,不知说到了什么事情,好似十分快活的语调,然后她们都笑了起来。
元嬷嬷探身出去,佯怒道:“小蹄子,安静些,别吵着娘子。”
丫鬟们听见元嬷嬷责备,更是厚着脸皮央求道:“嬷嬷,横竖这会儿院子里无事,我们去前头看看,这里呀,劳烦您老人家盯着些。”
说罢,也不待元嬷嬷回话,相互牵着手,跑掉了。
元嬷嬷笑骂道:“这可不是娘子平日惯着她们吗,忒没规矩,在我们清河老家那边,可不兴这样。”
但很快,雪青也跑出来了,脸蛋红扑扑的:“娘子、娘子,我去前头耍耍,过会儿就回来。”
她也“哒哒哒”地跑了。
这倒是奇了怪了,阿檀和元嬷嬷对视了一眼,放下手里的针线:“前头有什么耍把戏的吗?我过去瞧瞧。”
元嬷嬷陪着阿檀一起出去。
到了二重垂花门那边,看见一群丫鬟围在那边,并不敢出去,一个个趴着门沿,探头探脑的,指指点点,时不时发出一点惊叹的声音,然后,又吃吃地笑了起来。
阿檀好奇起来,把她们扒拉开,也把头探出去看了一下。
嚯,吓死人了。
秦玄策在院子外头劈柴。
天气很热,又或者是他干活干得太过卖力,出了许多汗,他的衣领敞开着,隐约透出下面厚实而强健的胸膛,他的衣袖卷到上臂,手里握着斧头,因为用力,肌肉隆起,却不夸张,恰到好处的起伏,充满了力度的美感,每一分、每一寸。都是阿檀所熟悉的。
阿檀踉跄了一下,差点没跌倒,急忙扶住了墙。
偏偏小丫鬟们淘气,还在那里挤眉弄眼的:“娘子,大将军劈柴呢,这等场景,千载难逢的,您快看。”
阿檀忍不住笑着“啐”了一声:“你们幸灾乐祸什么呢,他这人脾气可不好,小心生气了,一斧头劈过来。”
雪青快嘴,接过话头,促狭地道:“才不会呢,管事的说了,如今他是我们家干粗活的奴仆,叫他做什么他都乐意,娘子您看看,若是他干活不利索,转头叫管事的扣他工钱。”
秦玄策蹲坐在那里,那姿势其实并不高雅,但是他容貌英俊,身形高硕,他的皮肤是好看的小麦色,他的手臂高高地挥起,又“笃”地劈下,动作刚猛而流畅,带着空气中的残影,有千钧之态、破竹之势,只是那样坐着,也流露出了一股无法形容的骁悍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