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思绪都混沌了。
良久,她才脸红耳热地从卫琛怀里挣脱出来,“谁要跟你同食同寝?”
“即刻起, 你需离我一丈远!”
说完顾晚卿便头也不回地往马车那边走, 边走边踢开挡路的小石子。
被她撂下的卫琛接过了昭澜替他捡起来的干草, 目光始终追随着顾晚卿远去的背影。
直到她在霜月的搀扶下钻进了马车,卫琛方才转身,继续喂马。
-
此去临州,山高水远,车马劳顿。
介于顾晚卿不乐意让卫琛与她一起坐在马车里,便换了霜月进去。
驾马车的人自然也就变成了昭澜和风寻,卫琛骑着马,始终立在马车车窗边上。
总忍不住与车内的顾晚卿说几句话,或是嘘寒问暖,或是打趣逗弄,温润又雅痞,令顾晚卿难以招架。
正如卫琛预计那般,他们花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才进入了临州的地界。
这一路上,途径许多乡镇,顾晚卿他们也遇上了许多流民。
都是从临州一带逃难出来的。
每次看见那些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的难民抱团成群,个个枯瘦如柴。
顾晚卿便会拿出自己的盘缠,以及之前卫三爷送她的那些珠钗首饰,换些米粮面食,沿途施粥接济。
也正因为越发意识到此次临州贪污赈灾银款一案的严重性,顾晚卿没再在情爱一事上与卫琛多做计较。
一路上追着他打听了许多临州的事。
“越接近临州,货物溢价越严重,粮食也越稀缺。”
“难怪百姓们都争先恐后的南上,拼命往帝京靠拢。”
顾晚卿撩起了马车的帘子,看着远处城门上铁画银钩的“临州”二字。
离开帝京时,尚且是三月春末时节。
春风料峭,桃李争妍。
如今已是五月初夏,日头变得长了许多,临州这边旱得厉害,沿途的草树都枯死了不少。
顾晚卿也没想到,偌大一个州郡,竟比不得帝京京郊一个乌山镇繁荣昌盛。
百姓们精气神也不好,病恹恹的,死气沉沉。
“从去年夏末,临州爆发蝗灾,又接连好几个月没下雨。”
“田地里的庄稼要么被蝗虫糟蹋了,要么本来就长得不好,百姓们几乎颗粒无收。”
“饿殍无数,又闹过一场瘟疫……”卫琛说到这里,长眉起了褶皱,话音也顿住了。
顾晚卿知道他是何意。
无非是气愤,这种紧要关头,竟还有人贪污朝廷拨下来的赈灾款,置千千万万的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其心实在歹毒,泯灭人性。
“别愤慨了。”
“陛下既然委派你为钦差大臣,赶赴临州调查此案。”
“那等案子明了,找回了被人私吞的那笔赈灾款,百姓们也就可以度过此难了。”
顾晚卿犹豫了半晌,还是将手落在了男人肩上,重重拍了拍,安抚他一般。
但实际卫琛的内心并没有她想的那般脆弱不堪。
他只是有些担心临州上一任知府苏庆山。
自从赈灾款被贪污一案上达天听,陛下便命临州通判李安正暂代知府一位,将原林州知府苏庆山就地关押。
苏家也被官府抄了满门。
而临州知府苏庆山,便是苏照的父亲。
上辈子,卫琛与苏照相识于军中,只依稀知道他原是罪臣之子,流放边境。
后凭借自己苦干与实力,一步一步往上爬。
在平定西域一役中,他与卫琛、李成功结识,并肩作战,有了过命的交情。
后来,苏照和李成功成为卫琛的左膀右臂,官海沉浮五载,助他登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之位。
眼见着下一步,便是位高权重的摄政王。
而卫琛,也为李成功安顿好了年迈双亲,为苏照一家平反了冤屈。
所以在得知临州知府苏庆山贪污赈灾款一案时,卫琛便知这就是苏照一家的大劫。
于是他主动想陛下请缨,要调查此案。
只因他很清楚,贪污赈灾款的另有其人。
苏庆山是被冤枉的,他们苏家上下几十余口,含冤受了无尽的委屈。
这样的事,卫琛今生不想让其再次发生。
只因苏照与李成功不仅是他的左膀右臂,也是他短短一生中,难得的至交好友。
-
良久之后,在马车行至临州城城门口时,卫琛方才向顾晚卿睇去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
进了临州城后,顾晚卿一行,在城中一家四季客栈落脚。
许是因为近段时间,临州人来往去,出多入少。
所以店家见到卫琛他们时,还纳闷惊奇了一阵。
客栈生意不好,可供客人点选的菜品有限,而且价钱也涨得厉害。
顾晚卿他们根本没得挑,只能暂时住下。
只因卫琛想在正式面见临州通判李安正之前,先私下里在城中走访一番,查探一下民情。
于是安顿下来后,卫琛带了昭澜出门勘探。
留下风寻在客栈照看顾晚卿主仆二人。
但他忘了,顾晚卿向来是个闲不住的。
卫琛前脚离开客栈,她后脚便带着霜月和风寻上街,四下闲逛。
也是打算了解一下临州城内的溢价情况,以及灾情的严重程度。
再问问官府都有哪些作为。
她是因为临州知府贪污案来的,自然要为了查案尽心竭力。
眼下顾晚卿并不知晓在这个案子中,临州知府苏庆山是否罪名属实,她需要从百姓们口中,了解一下这位临州的父母官。
只是顾晚卿没想到,她不过在街上闲逛一阵,竟也能遇上小贼。
给霜月那丫头买根糖葫芦的功夫,她挂在腰上的钱袋便不见了。
来往行人虽然熙攘,但小贼藏匿其中,也很难分辨。
顾晚卿摸着腰带四下探看,好一阵才察觉到朝着城门方向去的行人中,有一道背影略显匆忙。
形迹十分可疑。
于是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风寻便连人带钱袋,一并带回了顾晚卿跟前。
“公子,人赃俱获,可要报官?”风寻是个大高个,身材壮硕,年轻英武。
横眉竖目时,样子又冷又凶,旁人见了没有不害怕的。
此时被他抓到顾晚卿跟前的那名少女被吓得直哆嗦。
脏兮兮的小脸略有惨白的迹象。
一双黝黑发亮的眼睛,充满恐惧,正怯生生地打量着抓她的风寻。
他们四人在一条短巷的巷口,来往行人不多。
哪怕是看见他们三个蝉衫麟带,一看就出身不凡的,欺负一个衣衫破烂的小女子,也无人敢凑近过来。
霜月和顾晚卿一样,换了男装束起了长发。
她从风寻手里接过了顾晚卿丢失的绣了绿梅图样的钱袋,愤愤地看了那浑身脏兮兮的女子一眼:“这临州当真是反了天了,一个小毛贼竟当街就敢偷我家小……公子的东西!”
霜月险些说漏了嘴,还好急中生智,生硬的改了口。
顾晚卿倒是不在意,她只是打量着偷她钱袋的少女。
虽衣衫褴褛,身上脏兮兮的,身形却纤细窈窕。
再看她十指纤纤,污垢下的肤色偏白,不像是贫苦人家出身的。
“求公子网开一面,千万不要报官!”少女从畏惧中回了神来,视线从风寻身上转到了顾晚卿身上。
一双起了水雾的鹿眼惹人怜惜,连霜月都拉了拉顾晚卿的衣袖,在她耳畔小声道:“小姐,要不咱们就算了吧,放过她一回。”
“反正钱袋也拿回来了……”
顾晚卿没应声,只是淡淡开口,询问少女道:“你叫什么名字?”
哪知她的话却让少女突然绷紧了身体,看她的眼神也变得无比警惕。
半晌没回话,神色有些慌。
见她这般,顾晚卿沉了眸色。
她记得刚入城时,城门口张贴了两张悬赏告示。
告示上画的是一男一女,说是前任临州知府苏庆山的一双儿女,也是苏家被抄时的漏网之鱼。
顾晚卿觉着,眼前这偷了她钱袋的少女,倒是有几分像告示上的那位。
名字似乎叫……
“苏笑?”顾晚卿试探似的开口。
果不其然,那少女听了,反应极大。
脸色煞白,转身便朝着巷子里跑。
奈何这条短巷尽头处已经被封死了,她转身跑了没两步便意识到这个问题,又停下来,朝巷子里两边的高墙看。
似是在寻找其他逃生的机会。
她身后,顾晚卿缓步跟近:“你不必紧张,我不会报官。”
听到她的话,那少女身形一僵,迟疑地回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顾晚卿在离她三步远的位置站定,接着道:“你偷我钱袋做什么?”
苏笑垂在腿侧的手用力攥了攥,似是还没有对顾晚卿放下戒备。
她问她什么,她也不答话。
后边的风寻和霜月一个比一个诧异,似是没想到,满城悬赏捉拿的逃犯,竟然就在他们眼前。
还如此蠢笨,偷东西。
他们不知道的是,苏笑已经躲躲藏藏近两个月了。
这两个月里,吃不饱穿不暖,好几次她都崩溃得想要轻生。
但又一次次重新振作起来,最终决定逃离临州,去帝京。
让父亲的冤屈上达天听!
但是去帝京需要盘缠,她没有办法,才会行此下策。
没想到第一次偷东西,便被失主抓到了。
如今她也是懊悔不已,心下也最好了鱼死网破的打算。
反正……她死了,二哥那边也尚有一线希望。
就在顾晚卿犹豫要不要带苏笑回客栈时,卫琛和昭澜寻到了他们。
-
卫琛在城中四下看了看,南北两大城门,严防死守,似在捉拿苏庆山一双儿女。
甚至他还撞见官府的人,在驱赶流民。
寻到顾晚卿三人时,他给她带了一包糖炒栗子。
虽然食物稀缺,但街上还是有一些小商小贩。
就是卖的东西,价格比帝京还要贵上三倍不止。
此次灾情,受影响最大的似乎只有平民百姓。
卫琛和昭澜探查了临州几家大户,日常采买倒是一切如常,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货源。
远远看见长街巷口处站着的风寻和霜月。
卫琛收敛了思绪,带着昭澜加快脚步过去。
因为他没有看见顾晚卿的身影,心下不安。
待卫琛二人快步赶到巷口,风寻最先察觉,抱拳见了礼。
霜月也后知后觉朝赶来的卫琛看了一眼,十分积极地将方才那个小毛贼偷了顾晚卿钱袋的事情告诉了卫琛。
钱袋一事,令卫琛蹙了下眉。
随后他视线一转,先是落在了顾晚卿身上。
然后不经意地瞥了眼被她堵在巷子里的那名少女。
只一眼,卫琛便愣住了。
虽然少女衣衫破烂,脏得连乞丐都不如。
可那双水灵的鹿眼,卫琛却印象深刻。
只因前世他与六皇子赵宣结盟一事,被四皇子赵渊知晓时,遭遇过一次暗杀。
当时的卫琛为了高升,自请治水,解江南水患。
遭遇暗杀那一夜,下着一场瓢泼大雨。
他那次险些就殒命江南,是苏照的小妹苏笑以命相救。
卫琛方才留下一条性命,一直走到了最后,成功为顾府上下洗刷了冤屈。
苏笑弥留之际看他的最后一眼,卫琛至今记得真切。
那姑娘对他有过情意,哪怕他无法回应,她也始终苦守在他身边,直至替他挡下杀手的毒箭。
卫琛没想到今生会先遇到苏笑。
一时间,心情复杂,五感顿失。
连顾晚卿回头连唤他两声,也没听见。
-
苏笑亦被那墨色长袍的男人惊艳到了。
与那钱袋的失主不一样,后面来的这个男人生得剑眉凤目,俊美非凡,一身男儿气概。
且他看向她的眼神,慧深莫测,似隐隐暗涌了什么,有些悲伤。
与他视线对上的刹那,苏笑总有一种熟悉感。
仿佛他们早在前世就已经见过,有一种强烈的宿命感,令她也生出几分淡淡忧伤。
所以一时间,苏笑看愣了那人。
直到不久后,那人敛了神思,沉下俊颜,视线决然挪到了那位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公子身上。
“抱歉,你方才可是说了什么?”卫琛转眸看向顾晚卿。
心下的震撼、歉疚等诸多复杂情绪被他压了下去。
神色话音,自然也就恢复了平日的清冷。
顾晚卿有些诧异。
方才卫琛看苏笑的眼神她都纳在眼里,他很明显地走神了。
他们相识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见他神情失控,表露出不同于平日的情绪来。
仿佛他和那名少女之间有过什么渊源。
意识到这一点的顾晚卿,心里莫名有些胀涩感。
以至于她没有回应卫琛的话,回身继续看向苏笑:“你要是不肯如实交代,我这就着人去报官。”
“将你行窃一事,交由官府定夺。”
苏笑堪堪回神,吓得不轻。
她没想到眼前这位小公子会忽然同她发难,整个人局促不安起来。
便是此时,被顾晚卿无视掉的卫琛迟疑地开口,语气凝重:“不能报官。”
这话,他是对顾晚卿说的。
因语气比平日严肃,叫顾晚卿愣怔了片刻。
随后她不可思议地回眸,望住男人微露担忧的俊脸。
顾晚卿:“……”
虽然她刚才那么说,只是为了逼迫苏笑坦白从宽。
但此刻见着卫琛维护于她,她心下却是真想报官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