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庭会是下一代君王。
他的为人昌平伯甚是了解,守信重情,承诺过的事一定会做到。
马车几乎没有停留,沿着魏州继而去了兖州。
顾云庭虽掌握裴楚玉的眼线亲信,但并不周全,许多盘根错节藏在角落,他只能在短时间内尽全力周旋。
行驶到半途,又下了雪,路滑难走。
车内的炭火不足,关上叩了叩车门,看见里头早已冻得僵白的脸。
“郎君,咱们找个驿站休息吧。”
“继续赶路。”
话音刚落,关山又道:“你这么不要命的奔波,再熬几日,身子就垮了。”
风尘仆仆的脸上,带着易碎的病弱,顾云庭掀开眼皮,笼在袖中的手攥到青白,忽然启唇一笑:“如果换做宋三郎,是不是早就赶到兖州,将事情圆满解决了?”
关山一愣。
“宋三郎的身子骨定是极好的,不像我,死气沉沉。”他见过死了的宋三郎,因沉尸沼泽地,故而面孔肌肉的鲜活几乎与真人没有两样,他受了伤,浑身上下都被砍过,但仍能看的出,他是极其强健的男人。
手臂紧致修长,壮硕却没有一点突兀感,线条很是精美,宽肩细腰,长腿笔直,即便合着眼,那仍是一个英雄的模样。
他永远忘不了宋三郎的脸。
就像阿姮永远记得他,在心里给他留了那样多的位置。
关山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想了想挤出几个字:“人都是不一样的,有强壮的就有瘦弱的...”
这话不如不说。
关山闭了嘴,如愿看见车帘后的脸阴沉下来。
....
燃着浓郁熏香的大殿,地上零落散着薄纱,衣裤,松掉的首饰。
顾香君抬着腿,放在小案上。
殿内的面首又换了,今日跪在地上的是三个体型柔美的男人,各自穿着薄薄的衣裳,极尽讨好的覆在顾香君周围。
殿门外传来脚步声,顾香君连忙站起来,朝那三人凛眉斥道:“快去躲起来。”
三人手忙脚乱捡起地上的衣裳,抱着躲进衣柜里,幸好殿内的衣柜宽敞且多,柜门合上,顾云慕便走了进来。
嗅到异常的熏香,顾云慕脸色一暗,他自然知道这香是用来作甚的。
助乐,调/情。
目光倏地扫向静默的衣柜,刚要挪动脚步,顾香君便上前,握着他的手臂晃了晃,“大哥,崔远的事是不是定下来了?”
顾云慕知道她避着自己,便没有再过去挑破窗纸,勾了圆凳坐下,“今日朝堂,我当众赐了婚,他没拒绝。”
没拒绝,但当时的脸色很是难看,就跟死了爹娘一样。
顾云慕回想着,凛眉瞟去,看见顾香君高兴的脸,便又觉得什么都值得。
“那定下日子了吗?”顾香君握着他的手,满是期待的瞪圆眼睛,就像小时候一样,每回想要什么东西,都是一副讨好乖巧的模样,顾云慕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
“定了,五月初五。”
顾香君啊了声,耷拉下脸来:“还要那么久啊。”
“也没几个月了,何况公主出嫁,本就有一堆事宜需要忙活,你是我唯一的妹妹,父皇唯一的女儿,若不好生置办,岂不叫人笑话。”
顾香君脸上一红,脑袋靠过去:“还是大哥疼我。”
为着顾香君的婚事,顾云慕特意让太子妃前来帮忙调度,太子妃出身名门望族,祖上都是读书人,出过两位宰相,八位进士,当初亦是顾辅成排除万难,为顾云慕抢下来的婚事。
据说太子妃彼时正在与人相看,几乎就要定下,若顾辅成晚一步,太子妃便是他□□了。
太子妃端庄守礼,起初在殿中张罗时,顾香君还能忍着不发,但看她越来越像高兰晔,处处管着自己,便心生怨愤,越看越恼怒。
这日太子妃为她看妆,提到面首的事,明里暗里让她注意分寸,顾香君便再也克制不住,一把扯下头上的钿头钗,扔到地上。
太子妃吓了一跳,姣好的修养让她没有动怒,而是不解的望向顾香君。
“说够了没?”
“三娘,你怎么了?”太子妃起身,欲上前,被她一把推开。
顾香君情绪有些失控:“你算个什么东西,大哥叫你过来帮我,不是叫你过来骂我!
你嫁给大哥多少年了,还没生下儿子,瞧瞧他那些妾室通房,谁像你似的,我那些侄儿三四个了,若不是你,大哥至于现在都没有嫡子?”
“三娘,你胡说什么!”饶是太子妃脾气再好,此时也受不住这等奚落,当即红了脸,染上愠怒之色。
顾香君见她生气,反而更加兴奋:“你不就是那生不出蛋的鸡,占着鸡窝不让别人进的吗?”
“殿下若是知道你如此悖逆,定会...”
“定会怎样?”顾香君更加猖狂了,“大哥最疼我了,才不会为了你的挑拨而对我发怒。”
太子妃深深吸了口气,转身便走。
顾香君尚未发泄完,哪里肯依,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往前面猛地一摁。
咚的一声响。
她哈哈笑起来:“敢去告我的状,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再不生出嫡子,大哥一定会废了你。
便在这儿好好冷静冷静,想想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她竖起兰花指,悠闲的啜了口茶。
然等了半晌,不见那人回应,她蹙眉,隔了茶碗,看见太子妃面朝前趴着,一动不动,面庞下面似乎大滩血迹流出。
她心下一惊,忙给婢女使了个眼色。
婢女战战兢兢过去,甫一抱住太子妃,立时惊得连连后退:“殿下,太子妃死了。”
顾香君站起来,眼珠瞪得滚圆,上前一脚踹到太子妃身上,将人踹翻过来。
便见她雪白的额头,生生撞出个血洞。
她抬眼往柜子上看去,那截凸出来的雕花,不偏不倚,沾着一大块肉。
她吓得险些跌倒,婢女去扶她,她摆了摆手。
稍稍冷静下来,便朝那婢女吩咐:“你去找我大哥。”
婢女起身往外走。
顾香君突然拔出墙上的剑,在婢女尚未反应过来时,从后捅穿了她的腰腹。
太子妃的死讯传来,顾云慕火急火燎赶到寝宫,看见地上蒙了白布的尸体,还有被人捅死的婢女,几乎能猜出她的说辞。
他死死攥着拳头,一语不发地低着头。
殿内气氛冷凝到了极点,顾香君也不敢确定,大哥会不会迁怒于她,她望着顾云慕略微佝偻的背影,忽然啜泣起来。
“三娘,你究竟要胡闹到何等地步!”
一拳砸落,桌子断裂,咣当掉在地上。
顾香君抹着泪,委屈极了:“嫂嫂总是数落我,我没忍住,叫她走,谁知那婢女自作主张,推了嫂嫂一把,嫂嫂正巧撞到那里,这才...”
说完,又道:“我已经杀了婢女为嫂嫂报仇,大哥还要怪我吗?”
顾云慕冷笑:“你真把我当三岁小孩子了吗?”
他对顾香君的容忍,多半出自溺爱,因为疼惜,所以很多事他不愿说破,就算知道是三娘所为,他也情愿被蒙在鼓里。
她一日日的放纵,今日竟杀了他的发妻。
他很想拔刀,却不是杀了三娘,他想杀了自己。
躬身,抱住发妻,将人抱在怀里。
“大哥,你生我气了?”
顾云慕根本不想理会她,径直抱起太子妃,跨出殿门。
前脚刚迈出去,便听身后“刺啦”一声。
他扭头,看见顾香君握着匕首的尾端,半截刀刃没入前胸。
她踉跄着倒吸了口气,目光决绝:“大哥不要三娘了,对不对?”
顾云慕震惊。
顾香君往前走了步,胸口的血留出来。
“既如此,三娘便以命抵命,还给嫂嫂!”
说罢,握着刀柄还要往下刺,顾云慕疾步上前,一脚踢开那匕首,嗓音暗哑愤怒:“别闹了!”
“来人,给公主包扎!”
顾香君便知道,大哥原谅她了。
替罪羊她都找好了,顾云慕便依着顾香君的说辞,将责任推到死去的婢女身上,当堂太子妃的家人简直气疯,后以生病为由连连告假,不肯上堂。
朝中上下充斥着对太子和公主的不满,人心动荡,朝局不稳。
偏在此时,传来范阳起乱的消息。
顾云慕与一众大臣就讨伐一事商讨了半日,始终没有决断,心力憔悴之际,他踱步到顾辅成寝宫。
顾辅成气色还好,半躺在榻上朝外瞟了眼,手里的书没放,语气淡然:“可遇上难事了?”
顾云慕垂头丧气地嗯了声,拖过圆凳坐在床榻前。
“裴楚玉集结了十万兵马,在边境线上蓄势待发。”
“你怀疑他是故布疑阵,又怕他是真的想打,所以犹豫不决了?”
顾辅成搁下书,苍白的面孔透着憔悴。
“儿臣觉得他不敢打。”顾云慕说话时,语气里有股迟疑,不像先前壮志勃发的样子。
“既如此,又何必屈尊来此。”顾辅成轻笑,抱起手臂望着他,“太子妃死了,也是三娘做的吧。”
顾云慕没有否认,顾辅成道:“大郎,迟早有一日,你会死在三娘手上。”
末了,不待顾云慕开口,顾辅成又道:“不管裴楚玉是打还是不打,此三地需得派重兵防范。”
他圈出舆图上的青州,魏州和潞州。
“以他的为人,没有万全准备不敢贸然发兵,毕竟是好容易得来的范阳,若是一着不慎,必会满盘皆输。”
“儿臣也想过他会留有后手,但不曾与他近距离交兵,不知此人底线是何,在范阳布局谋划,也非儿臣能揣摩。”
“他的眼线已被清除,你便照着范阳的兵力去准备,不必防范其他。”
顾云慕惊诧的望着顾辅成:“原来父皇的暗线真的无孔不入,不知儿臣的东宫,可也有父皇的人。”
顾辅成轻笑:“大郎,我说过,我不想父子反目,也不想兄弟阋墙,你是我儿子,我做任何事都会为你着想。”
此话便是既答了,又没答。
顾云慕离开,脚步很是沉重。
若父皇早就筹谋策划,那除他之外,谁是掌握那条暗线的主子。
他握着拳头,心中暗讽。
怕是他最爱的二郎吧。
此时,顾云庭顺利游说完两地刺史,启程按照计划往西面赶路。
关山眯起眼睛,被前方的风雪吹得不得不抬手去挡。
一队兵马从他们身旁疾驰而过,他们往旁边让道。
关山看的清楚,那些马四肢遒劲,身量高大,都是用来做战马的良驹,他悄悄瞥了眼,这些人穿的是常服,个个形色匆忙,像是赶着去办什么要紧的事。
“郎君,这些人是官府的。”
顾云庭撩开帘子,微抿的眼眸看去,“距离河阳还有多远。”
“马上就到了。”
他拧眉沉思,不多时便生出不好的念头:“你悄悄跟上去,查探他们要去作甚。”
“是!”
风雪侵袭,关山一夹马肚,朝前狂奔。
这不是他们遇到的第一股士兵,各个方向仿佛都在朝西北云集,西北有什么人值得他们大动干戈。
顾云庭不敢多想,待关山折返,带回来的消息果然如他所料。
“这些人往太原夏州方向,听他们话里的意思,是要截杀裴楚玉。”
裴楚玉又为何去太原和夏州,顾云庭心道不好,立时肃声吩咐:“下个驿站换马,加速往西赶路。”
算日子,秦翀护送邵明姮去灵州,此时应当快到夏州了。
作者有话说:
来迟了,第二更应该在9点左右,不会熬太久了。
摸每一个宝儿!
第106章
◎阿姮,那便忘了我吧◎
商船在渡口停稳, 秦翀着丫鬟下去买些热乎吃食,自己则守在船舱护卫。
乌青色的云蓄积着风暴一般,才消停了一日, 便好似又要下场大雪,风呼呼刮着,偌大的商船偶尔晃荡两下,又很快恢复平静。
丫鬟很快抱着一袋胡饼走来,不敢走快了,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冰。
刚迈上甲板,秦翀耳朵一动,仿佛听到阵阵马蹄声。
他顾不得什么, 一把拽住丫鬟的手,随即命人开船。
船推开,往西面缓慢驶离。
隆隆白雪中, 一行人从渡口跑过, 或许是草木皆兵, 精神高度紧张,秦翀一刻也不敢大意, 攥着腰间的刀, 目光凛凛盯着远去的马匹。
商船驶远, 他才松了口气。
远远, 似乎看见迎面有条船,他眯起眼睛打量,距离太远, 看不清楚。
忽然, 远去的马蹄骤然奔回, 他握住刀柄, 浑身神经紧绷,朝内说了句:“护好姮姑娘。”
便侧身立在门框后,眼睛盯着那伙人。
竟是裴楚玉!
他心下大惊,却不敢贸然动手。
细细扫去,裴楚玉约莫带了几千人,他穿着甲胄,外面披了件绯色氅衣,似乎在逡巡河面,此时的河岸还有几条小船,因是渡口,故而驶离后河面便有往四面八方行走的船只,他一时分辨不清。
沉闷的空气里,是逼人的杀意。
顾云庭阖眸,先前的欢喜荡然无存,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似下定决心。
“调头,往南走,要快!”
眼看快要与邵明姮的商船遇上,眼看他就要见到心心念念的人,抱着她,告诉她此行如何艰险,只差一点,他却不能过去。
船头相对调开,瞬间吸引了裴楚玉的目光,他抬手,下令。
“去追!”
便是这一空隙,商船顺流直下,绕过一段崎岖,消失在平缓的河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