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进泥坑,申明卓跪倒在地,邵明姮被摔了出去, 后脊垫在青砖上,溅起的泥水糊了满脸,她呛了水, 开始咳嗽, 手指蜷了下, 她移动眼珠,看着挣扎爬起来的申明卓。
他太瘦了, 衣裳紧紧贴在身体勾出清癯的影子, 两侧摇曳的灯笼苟延残喘, 豆大的火苗快要熄灭, 凄白的光影中,他眼窝深陷,鼻梁高挺, 用力拂去面上的水, 确认邵明姮的位置。
“明卓哥哥, 我在这儿。”邵明姮试探着想坐起来, 然于事无补,药效尚未褪去,她只能躺在水坑里等着申明卓救她。
申明卓连滚带爬奔过去,小心翼翼从水坑里捞起她,他颤抖着,抬起衣袖为邵明姮拂去面上的脏水,哈出来的热气很快凝成森寒,他用力咬住舌尖,抱着邵明姮从地上站起来。
他要保护明姮,第一次看见她就想一直保护她。
他自幼身体瘦弱,容易生病,又不爱与人说话,常常一个人闷在屋子里看书,同龄的孩子都不跟他玩,因为他结巴,内向,跑的慢,总会闹出笑话。
那年花宴,他不得不随父亲去刺史府拜见,长辈们在中堂说话,一群孩子便到园子里玩耍,最后连阿萝都有人招呼,只剩下他木讷的站在父亲身后。
父亲嫌他性子面,厉声歹气呵斥了一通,他失魂落魄出了门,远远看见嬉闹的人群,又是一阵哆嗦。
他最怕徐兴,因为徐兴总爱捉弄他,嘲笑他,令他数度在人前难堪。
很快徐兴就发现落单的申明卓,拍了拍手掌张罗来狗腿子,几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然后就朝着申明卓走来。
他们拎着他领子拉到池子边,徐兴叫他趴下去捞鱼,他不愿意,徐兴就拿柳条抽他,春日换下冬袄,柳条啪啪打在小腿肚上,申明卓屈辱极了。
他很想把徐兴推下去,但他不敢,他脑子里过了几百遍报仇的场景,然连睁眼面对徐兴的勇气都没有,他懦弱又可怜。
就在他绝望无助的时候,身后传来稚嫩的女孩声音。
“徐兴,你又欺负人!”
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头发乌黑,皮肤雪白,鼓着腮帮开口,她腿短,气势很足,走过去站在申明卓前面,气冲冲的瞪大眼睛。
徐兴摸着脑袋嘿嘿笑,他折断柳条背在身后,不以为然:“谁欺负他了,是他胆子小,连捞鱼都不敢。”
“你怎么不自己下去捞。”
谁都知道池子水凉,何况徐兴本来打的主意就是把申明卓踹下去。
“要你管!”徐兴恼了,凶神恶煞掐起腰来。
申明卓为粉嫩的女娃娃捏了把汗,谁知她半点不退后,跟着站到一块石头上,跟徐兴齐平了身高。
“你再敢打人,我就去告诉我爹爹,我哥哥,还有徐伯伯,叫他们揍你!”
“邵明姮你除了告状还会什么!”
“还会的事儿多着呢,偏不告诉你。”女娃娃一扭头,冲申明卓咧嘴笑道,“小哥哥,我带你去看花,我家园子里好多花。”
申明卓局促紧张。
女娃娃抓起他藏在袖中的手,二话不说就往花园走。
她的手很软很热,在那个倒春寒的日子里,让申明卓僵冷的身体鲜活过来。
大雨滂沱,没走两步申明卓再度摔倒,只是有了上回的经历,他手没松开,整个人垫在泥里。
“明卓哥哥,我们找个地方等药效过去。”
“好。”
申明卓气息急喘,肺部疼的跟裂开一般。
敝塞的屋檐下,他们相互依偎躲在柴火堆后,偶尔有马车驶过,他们便警惕地屏住呼吸。
邵明姮逐渐有了反应,她抬起手臂,用力掐自己的大腿,还是很麻,提不上劲儿。
“是你在一直跟着我吗?”
申明卓不敢看她的眼睛,默默点了点头。
邵明姮抽了抽鼻子,“明卓哥哥,是你救了我,谢谢你。”
“不用。”申明卓又要结巴,他咬到舌尖,攥着手掌看过去,女孩的眼睛明亮如火,映着狼狈不堪的自己,他低下眼睫,喃喃道,“不要谢我,我是个没用的人。”
“你很好,只是有些事我们无力扭转,仅此而已。”
雨水沿着屋檐斜斜飘向廊下,申明卓往外挪动身体,将邵明姮挡住。
顾宅灯火通明
顾香君心跳如雷,从马车上下来后她便觉得咚咚咚跳的快要蹦出嗓子眼,惊险刺激还有几分忐忑恐惧,她抓起茶盏灌了一口,仰起脸来看向高静柔。
“多亏你聪明,若不然空手而归,连个物证都没有。”
高静柔面色惶惶,跟着她坐下,“要不然算了吧,我现在有点后悔,还很害怕,万一郎君回来知道邵娘子是被赶出去的,他会不会迁怒我们。”
“怕什么,方才大家都看见了,那小狐狸精的荷包就压在床上,还有她撕烂的衣裳,这都是证据,她百口莫辩。”顾香君虽这么说,心里还是阵阵发虚。
“但是...”
“别说了,二哥再喜欢那张脸也不会容忍她被别的男人睡过,是个人就忍不了,他一定忍不了!”
顾香君说服高静柔的同时,也在说服自己。
云轻咬着唇,将主屋里邵明姮的东西全都收拾在一块儿。
“罗袖姐姐,怎么办?”
“姮姑娘是被冤枉的,她没出现在那里,那她现在在哪,雨这么大,那些歹人会不会已经把她....”银珠捂住嘴,吓得浑身发颤。
罗袖的心也揪得紧紧。
顾香君身边的丫鬟过来传话,叫罗袖赶紧把东西丢出去。
罗袖咬了咬牙,目光坚定的看着她:“你告诉三娘,等郎君回来再行定夺。”
“你!”小丫鬟拔高的气势被罗袖一记眼神压倒,她憋红了脸,气急败坏夺门而去。
顾香君听闻此事,不由哂笑。
“罗袖再受信任也只是个丫鬟,我倒要看看,她敢拦我不成!”
暴雨如注,丫鬟挑开帘子,顾香君目不斜视出了门,直接跨入正院主屋。
“丹芙,把东西抱走,全部扔进后街那条河里!”
唤作丹芙的丫鬟清脆应声,继而趾高气扬走上前,推开挡着的罗袖,将那些东西抱起来交给跟来的小厮,几人匆匆离去。
灯火如豆,昏黄的光照出顾香君目眦欲裂的神情,她走到罗袖面前,忽然抬手朝她狠狠抽了巴掌。
屋内人俱是惊讶。
罗袖却面不改色,踉跄着退了几步,稳住身形,依旧躬身站立。
“贱婢!”
.....
“我走了,明卓哥哥你保重。”邵明姮恢复了气力,抓紧木桩起身,她不能在外头过夜,否则顾香君还会借此刁难。
“明恒妹妹,你离开徐州吧。”申明卓伸着手,却在触碰她的前一瞬缩起指尖,“顾云庭不是良人,不是你该有的归宿,离开他,走的远远的。”
“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得回去。”邵明姮笑笑,眼睛像月牙般弯起来,“你放心,今天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明恒妹妹...”
邵明姮走的坚决,纤细的身影很快融进茫茫雨雾中。
申明卓大口咳嗽起来,他倚着木桩,佝偻起身子朝着地面呕了一口。
很快被雨冲去了痕迹,淡淡的血腥味漫开,他委顿于地,像死了一样。
“废物。”他扯开唇角,一拳捣在墙壁上。
.....
院里的人攥着拳头,仰面对向从主屋中出来的女子。
顾香君看见她,先是下意识回避,继而色厉内荏地摆起架势,她已经换了衣裳,外头罩着件金丝芙蓉团风褙子,站在灯光下,望着淋成落汤鸡的邵明姮。
“以后这个宅子,院子,还有这间屋子,都不准你踏入一步!”
邵明姮身影晃了晃,不知是不是错觉,顾香君觉得她在冷笑,她还有脸冷笑。
“你!”
邵明姮一步一步走过来,直到逼近台阶,顾香君斥道:“你站住,再敢往里走,我便叫人推你出去!”
“三娘,我做错了什么?”
邵明姮声音冷寒,望向顾香君的眼睛满是愤怒恼火,衣裳全都湿透,贴在身上露出浅淡的肌肤,“要你用如此卑劣手段来对付,来置我于死地。”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顾香君拔高音调,但嗓音透出一丝心虚,“你做了丢人现眼的事,还有脸来质问我?”
邵明姮站在阶下,素白的小脸仰视着她,“我问心无愧。”
她绕过顾香君,走到门口,骤然看见空旷的罗汉榻,被敞开的衣柜,掉在地上踩烂的衣裳,她扶着门框,眸中猛地燃起火苗。
“我的东西呢?”
她克制着愤怒,声音好似从胸腔里迸发而出。
顾香君轻佻嗤笑:“脏东西不配待在这里,我....”
“我的东西呢!”邵明姮忽然疯了一样,转头抓住顾香君的衣领,“去哪了,你把我的东西丢哪了?!”
顾香君被猝不及防的举动勒的喘不过气。
高静柔朝着一众奴仆吩咐:“赶紧推开她,把她赶出去!”
一群人蜂拥而至,连抓带推,邵明姮死死揪住她的领子,仿佛感觉不到疼,她眼睛通红,像发了疯的小兽。
脚被谁踢了下,她滚落台阶。
雨点打在她脸上,浑身上下的骨头都疼。
她爬起来,顾香君被她那倔强疯癫的样子吓到,张着嘴喉咙挤出几个音儿:“赶出去,把她赶出去!”
罗袖举着伞冲到雨里,邵明姮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怒火未熄。
“姮姑娘,东西被扔到后街河里了。”
银珠和云轻纷纷为她求情,兰叶跪下去,“三娘子,你饶了姮姑娘吧,她不是有心的。”
马厩里传出嘶鸣声,就在众人哀求顾香君的时候,邵明姮忽然拔腿朝马厩冲去。
闪电劈开银白,黢黑的骏马载了个纤瘦的人影,随着几声沉闷的马蹄踏响,骏马甩飞雨珠,冲出门去。
前后约莫一刻钟,颠簸的马车急急刹住,尚未停稳,车内人便躬身探出手来,长荣跳下车辕,正要去院里叫人拿伞,却见顾云庭已然扶着车壁下来,雨水从头浇下,他攥着拳,阔步跨进院门。
待走到正院月门处,看见罗袖等人站在廊庑外瑟瑟发抖。
他定睛扫了一遍,没有邵明姮。
“二..二哥,你怎么回来了?”顾香君还在摆架子,迎面看见满脸郁沉的男人,她打了个冷颤,不觉压低了嗓音。
顾云庭睨她一眼,冷冷斜过。
“罗袖,邵小娘子去哪了?”
“她不守妇...”
“你闭嘴。”顾云庭压着怒火,咬牙切齿呵斥顾香君,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他看向罗袖,又问了一遍,“她去哪了?”
罗袖扑通跪在地上,三言两语将方才发生的事大略说与顾云庭。
却见顾云庭脸色发白,嘴唇乌青,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乍一看去,阴森森的很是骇人。
顾香君此时才怕了,虚着心思解释道:“二哥,真的是她做错事,对不起你,我...”
顾云庭拂袖离开,长荣赶忙跟上去,驾车,朝着后街方向狂奔。
天黑的看不清人影,马车沿着河畔减缓速度。
顾云庭拨开车帘,眯起眼睛仔细搜寻,水天一色,宛若打翻了墨盒,什么都辨别不出。
忽听长荣惊叫:“郎君,不好,那里好像是姮姑娘。”
顾云庭顺势望去,奔流涌动的河边,有个若有若无的人影,就在他使劲想要看清的时候,那人影就像枯蝶,纵身朝着河面跳了下去。
万籁俱寂
耳畔只有一种嗡嗡的鸣响不断盘桓挤压,夜空电闪雷鸣,忽明忽暗的白光打在他惨淡的面庞,他睁着眼,呼吸全无。
熟悉的窒息感,瞬间麻痹他的神经,他张着嘴,手和脚都无法动弹。
画面一帧帧倒退,就像无数道门在他面前反复关闭。
倏地,定格。
京城刚下了场大雪,放眼放去满目银白。
树枝上积着厚厚一层,随着咯吱一声脆响,枝丫断裂,弹飞满树的雪沫。
他换了身宝蓝色织金冬袄,簪金冠插玉簪,最后裹上银灰色团花大氅,他很少穿鲜亮的颜色,这日却打扮的异常俊美。
昌平伯府乱成一团,他才知道,宛宁留书出走。
那一刻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宛宁只是出去散心,很快就会回来,或许她会在外面住一段时间,等心情平复,她一定会忘了邵怀安,一定会重新开始,而他,就是她新的开始。
茫茫白雪覆盖的河面,水流缓缓,枯木枝子浸在冰水中,勾着一只绣鞋。
他双膝发软,耳中长久的翁鸣,听不到任何声音。
宛宁被打捞上来时,只剩一副骨架,被水里鱼兽啃咬的白骨森森,若不是手腕处残存的金镯,刻着她的名字,顾云庭决计不承认不相信那是宛宁。
明明接她回京城时,他与她承诺,会娶她,一辈子待她如珠如宝。
她愁眉苦笑,却也没有立时回绝。
顾云庭以为没了邵怀安,宛宁便会重新考虑自己,却没想到她竟做出如此刚烈之举。
河水泠泠,他如坠寒窟。
雷声轰隆巨响,将他拉回现实。
长荣去找蓑衣,回到前头时,才发现顾云庭已经踉跄着奔向河畔。
邵明姮找到物件丢弃处,她将扰人的绸带解掉,跃入河中,她水性极好,但雨天水流湍急,视线不佳,她在河底憋气寻觅,比从前都要费力许多。
水草上纠缠着衣物,巾帕还有各种布料,大大小小的瓷瓶坠入河底,她俯冲向下,摸索着从淤泥中寻找,胸口越来越闷,她尽力憋着呼吸,雨水漫灌,河流压力巨大。
她不得不回游上浮,待脑袋跃出水面,她拂了把脸,听见暗哑的喊叫。
“邵小娘子,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