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昱年满十八,与她母后一样恭敬谦逊。不像萧云,十三岁的年纪,仍玩心不减,浮躁且外放。
......
除夕前,邵明姮收到岭南哥哥写回来的信,道已经在收拾整装,不日将启程归徐,若顺利,定会在上元节前抵达。
邵明姮高兴的彻夜难眠,她有两年多没有见过哥哥,不知他会变成什么模样,或许一点都没变,只是瘦了,她握着信放在胸口处,杏眼圆圆睁开,这时候的徐州城,夜里总有百姓燃放烟火。
漆黑的半空,偶尔炸开光亮,心也跟着一暖。
她抽了抽鼻子,蓦然想起很久前的上元节,哥哥领着尚是孩子的她,出门看花灯,猜灯谜,哥哥博学儒雅,什么样的谜语在他眼中只要一过,便能猜出谜底,往往两人空手出门,回府时却左右手拎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
秋千旁的树枝,每每被挂的通火通明,风一吹,灯笼摇出幻影似的。
哥哥回来后,父亲如果活着,一定也会回来的。
她决定明日回趟邵府,提前将两人的住房收拾干净。
秦翀抱着胳膊,歪在屋檐后的树上喝酒,京中的信刚到,郎君吩咐他这些日子务必盯紧姮姑娘,不管她去哪,见了谁,都要事无巨细的写到纸上,待郎君回来,呈报给他。
故而翌日邵明姮出门去绸缎铺子时,他就跟个门神一样站在外头,待挑了几匹素雅的绸布,他抱着拢到马背上,又陆续去买了熏炉,药洗,还有杂七杂八平日里容易用到的东西,最后才去的成衣铺子。
“秦大人,麻烦你进来帮下忙。”邵明姮转头,冲他微微一笑。
秦翀愣了下,指着鼻子道:“我能帮什么忙?”
小娘子身量纤纤,眉眼清澈,从他身前打量衣裳的尺码,秦翀便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团麻绳绑住,别扭的实在忍不了,偏小娘子看的仔细,又绕到后面扯了扯肩膀处的褶皱,琢磨再三道:“秦大人练武,肩膀会比常人壮硕,哥哥体型虽然跟秦大人差不多,但肩膀定要再收紧两分。”
她转回来,垫脚将衣裳从秦翀身上脱下,笑道:“劳烦你了秦大人。”
秦翀不好意思的摸头。
邵明姮抱着衣裳去往柜台,与那掌柜的柔声讲解:“肩膀处收进去大约这么多。”她拿手指比划,纤细的指尖削葱似的,柔嫩白皙,秦翀忙别开眼。
听她继续吩咐了几句,掌柜的便记下来拿到后头立时修改。
邵明姮走出去,等候的光景与秦翀闲聊。
“我哥哥快回来了。”
秦翀暗道:这话今儿都说十几遍了。
邵明姮托着腮,长睫眨动,“秦大人,你认识我哥哥吗?”
秦翀摇头。
邵明姮便好似来了兴致,认真与他介绍:“我哥哥是很斯文儒雅的人,他什么都会做,性格也很温和,他教我练字,也教过我画画,但他现在画的不如我好。”小娘子的眉眼随着回忆弯起,“他还教我骑马,打马球,还带我去田里巡视,给我做纸鸢,领我去龙华寺吃斋养性,他是那么好的人,却受了那么多的苦,不过幸好,他要回来了。”
她浅浅笑着,秦翀看她月牙似的眼眸慢慢染上薄红,水雾涌起,眼泪啪嗒掉下来,她飞快地擦掉,转过身。
哥哥要回来了,她怎么办?
她该怎么解释这两年多的生活,说她一直都在骗他,自己没有乖乖住在申家,而是早就做了顾云庭的外室?
而今徐州的官眷大都知道,她邵明姮自甘下贱,丢了邵家的脸。
风一吹,被泪水沾过的肌肤有些发紧,她捂着脸,心里乱的不成样子。
“秦大人,你知道徐州的上元节有多热闹吗?”她又咧开了嘴,眼圈红红的笑着。
秦翀不说话。
邵明姮收好掌柜改完的衣裳,与秦翀前后脚出了门。
“今岁的上元节,我要跟哥哥一起去看看。”
秦翀默默想:姮姑娘,怕是不能如你所愿。
邵家被抄时,里外皆被翻乱损毁,廊柱上不时能看到刀剑砍过的痕迹,官兵为了多搜罗出宝贝银子,连地砖缝隙都不放过,碎裂的物件比比皆是,院落中早已长满枯草,因是冬日,如今便显得暗黄萧索。
邵明姮走到房门前,有些恍惚,有些畏惧。
近乡情怯的感觉,她抓着门框,看里头随意踢翻的圆凳,高几,仿佛还是两年多前的样子。
当时她害怕极了,官兵拿刀顶住哥哥的脖子,踩着他后背让他趴伏在地上,梳理整齐的头发散开,哥哥想要反抗,却被狠狠扇了一掌,他皮肤白,那手掌印子像是带了血,明显的浮现出来。
她去抱哥哥,被人拉开。
官兵中有好色之徒,盯着她不怀好意的打量。
哥哥斜眼瞧见,发了狠地从地上爬起来,刀刃划破他的颈,他也顾不上,冲过去将那官兵撞翻,他亦摔狠了,没等爬起来,那些人便蜂拥而上,连踢带踹。
那日是申茂赶去将她带走,故而后来申茂想将她送给徐玠,她虽难受伤心,但也无法做到怨毒。
视线渐渐模糊,她缓了缓神,抹去眼泪后进入屋中,将沾染尘土的凳子扶起来,房内几乎被搬空了,还有一张架子床,全都是灰扑扑的尘土,看不出当年的明润素朴。
秦翀跟在身后,做些力所能及的。
两人忙到天黑才回。
秦翀骑在马背,朝前头骑着枣红色骏马的邵明姮说道:“姮姑娘,明日叫罗袖她们一起过去,我一个粗人,做活不精细,她们最是伶俐。”
邵明姮没有回绝。
偌大的邵府,进去后只有空荡荡令人畏惧的冷寂,耳畔仿佛总能听到昔日说话的声音,然回头去看,又只破败一片。
......
“郎君,事情都办好了,你放心,姮姑娘的哥哥上元节定然赶不回来。”关山从外面进门,风尘仆仆。
顾云庭嗯了声,搁下手中书卷。
他捏了捏额头,冷静的看着面前烛火,只消再给他几日光景,待解决完京中的要事,他便能赶回徐州。
仔细回想,他没和邵小娘子守过一次夜,没和她游过上元节的街,也没见过她望见烟花时惊讶欢喜的笑脸。
想到她,顾云庭唇角勾了勾。
“郎君,我已经打探好,刘国公他们明日便会到达京郊,国公夫人和表姑娘会去寺里顺道烧香祈福,国公爷则会带二十几名精兵率先进城。”
“知道了。”他声音冷冷。
伸手拿过面前的瓷瓶,从中倒出一颗朱红色的药丸。
“郎君,是药三分毒,其实没必要吃下去,可以用血包,也可以...”关山见他拿出药丸,不禁上前一步,想要劝阻。
顾云庭打断他的话:“若不装的像点,便是前功尽弃。”
他面不改色吞下药丸,不多时脸上便浮出汗珠,面色愈发惨白,嘴唇发青,忽然他佝偻起身子,低头呕了再呕,噗地一下吐出血来。
关山倒吸了口气。
却见那人掏出巾帕慢条斯理擦拭了唇角,将沾有血迹的帕子举到面前,向来冷肃的面孔竟莫名绽开微笑,极轻极浅的一抹,因血的鲜红,那脸呈现出异常病态的美感。
破碎内敛且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
随后,他将那整瓶药丸塞到胸前。
第32章
◎他心间一动◎
京郊藏梅寺
刘国公将妻女安顿好后, 便先行往城门驱马狂奔,赶在城门落钥前进了京城。
国公夫人顾玥则带着女儿刘灵到大殿上香,烧符纸, 添灯油。此时天色漆黑,寺庙里除了钟鼓声便只有无尽的静默,周遭皆是檀香气味,萦绕在衣服上,发丝间。
刘灵将母亲送回寮房,便假借消食出来散心,她实在不想进京,尤其是知晓此行目的后, 她整个人都崩溃了。
爹娘要把她嫁给表哥,她连他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何况京城距离灵州甚远, 万一日后两人吵架, 她该怎么办, 总不能找匹马奔回灵州,再叫爹爹给她出气。来之前她打听过, 听说这位表哥脾气古怪, 少言寡语, 还是个喜欢读书的, 她头就更疼了。
她出生在武将之家,自小拳脚功夫了得,还会舞刀弄枪, 可唯一跟那书本子无缘, 看见字就难受, 浑身痒痒坐不住, 若真叫她嫁给一个书生,张口闭口都是酸腐难懂的晦涩,那她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倒不如一头撞树,死了得了。
她走的飞快,披风在身后鼓的簌簌作响。
两个小丫鬟随行跟着,忽见前头有亮光,还有说话声,便赶忙跟上去,叮嘱姑娘避讳外男。
刘灵站住,掐着腰探头探脑想看个究竟,人没看见,刻意压低的声音响起来。
“那位郎君又吐血了,我瞧着脸白的骇人,走路都能被吹翻了。”
“好像是痨病,但他家里都瞒着,不肯声张,想来是有隐情。”
“小点声,咱们可别给自己惹麻烦。”
两个小沙弥从暗处走来,端着茶水往狭长的甬道身处走去,话音越来越小,但刘灵忽然听到一个“顾”字。
她瞪大眼睛,蹑手蹑脚便要跟过去,两个小丫鬟着急,想劝她又不敢大声,只得硬着头皮追上去,做贼似的连呼吸都屏住。
这一处寮房位于寺庙的西北角,偏僻冷清,屋内灯烛摇曳,楹窗上有瘦削的影子。
刘灵侧身站在院墙边,还在纳闷屋里究竟住的谁,忽然那影子就像抽风似的剧烈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看就要抽过去,那窗子啪嗒被风鼓开,里头的人猝然喷出一口血,吓得刘灵登时僵住。
更可怕的来了。
手拿长剑的侍卫着急上前,边喂他喝水,边唤他名字。
“顾郎君....”
刘灵有点不知所措,心道不会这么巧吧,然希望破灭,因为接下来那侍卫说了句话,彻底证实咳血的男子就是她要嫁的表哥。
“国公爷叫咱们暂且在此养病,别叫表姑娘瞧见,等郎君好的差不多,再去见见,总之上元节前必能确定婚事。”
“姑娘。”丫鬟小声喊她。
刘灵悲愤欲绝,瞪着那病骨支离的病秧子狠狠看了半晌,气急往自家寮房方向小跑去了。
顾云庭抬起头,侧身往外扫去,见人已经离开,便慢慢直起身子,擦拭干净血迹,将楹窗合上。
关山端来漱口水,顾云庭摆手,示意他先到旁侧候着,就在他不知所以时,院中再度传来微弱的响动。
刘灵去而复返,且径直奔向寮房门口,一把推开。
关上噌的站起来,面容凶狠:“你是谁!”
刘灵没理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塌前,双眸明亮紧皱,盯着顾云庭的脸仔细查看,关山拔出刀来,凶神恶煞的恐吓:“出去,别冒犯我家郎君。”
刘灵哼了声,反手捏住剑身,回眸,语气不善:“我就看看,又不是要吃了他。”
手指猛一用力,关山不敢伤她,故而自行卸力退出五步。
刘灵越看心越凉,方才她跑回去的路上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莫不是顾家二郎同自己一个心思,为了不娶她,故意做戏与她看?
她又折返回来,想确定是否真如自己所想,可是——
面前人脸色凄白,口唇乌青,嘴角的血虽擦过,但没擦拭干净,浑身上下都是药味,便知是个长期服药的病秧子,她双膝一软,眼前一黑,幸亏扶住了桌案,这才没有摔倒。
“你姓顾?”她嗓音有些尖锐。
顾云庭拢了拢披风,两手托住暖炉,“姑娘若没事,请退出房去。”说话间,又咳了几声,压抑着憋到脸色闷胀。
刘灵简直要哭了,“你是不是顾云庭?顾表哥?”
闻言,顾云庭的脸色骤然一变,像是被发现后的震惊,这反应让刘灵崩溃,她一跺脚,哼了声便往外跑去。
关山松了口气,庆幸郎君用了药,否则只用血包,被刘灵近前打量,是一定会发现端倪的。
翌日,刘国公妻女离开藏梅寺,果然如顾云庭所料,刘灵竟没有声张,想来是知道爹娘心意,便是她哭破喉咙他们也不会心软,毕竟两家联姻比起她的喜好更为重要。
且顾云庭就算真是痨病,也可装作咳疾敷衍过去,到时她告了状,反而会被责骂不懂事。
他们便也在傍晚赶回城中,且在进府时,看见刘国公的马车,正要拉去后院卸车喂草料。
夜间用膳,高兰晔着人去叫顾云庭陪同,但下人回禀,道他吹了风,有点咳嗽,高兰晔便没勉强,顾玥亦是笑盈盈说,等二郎好些再来。
只刘灵瘪嘴,暗道:她才不想嫁给一个病秧子。
于是,三更半夜各院熄灯后,刘灵换了身紧俏衣裳,爬墙跑了。
京城的年过的不甚糟心,刘国公气的直拍桌子,跟顾辅成抱头倾诉,道女儿被他惯坏了,不知轻重,没半点规矩,配不上顾云庭。
顾辅成一听,连声安慰,只道女娘活泼些也好,至于婚事不必着急,等她什么时候想通,什么时候再定。他表现的极其宽容,刘国公唉声叹气,直言对不住他,要自罚三杯,接着端来大海碗,抱着酒坛子全部倒满,不管顾辅成的阻拦,一脚踩在方凳上,仰着脖子悉数干掉。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顾辅成躺在床上,扭头与高兰晔嘶了声,道:“刘国公什么意思?”
高兰晔轻柔面颊,瞥了眼不以为意:“我怀疑刘灵很可能有意中人了,要不然她跑什么?没准就是同人私奔,灵州长起来的女娘,听说她连字都认不全。”
高兰晔这些年养尊处优,便有些瞧不上偏远之地的刘国公一家,在她看来,这门亲事成不成的都无妨,二郎俊美家世又好,京里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还不都是他随便挑。
但她心里这么想,面上却不表露出来。
顾辅成双眉紧锁,愈发觉得此中不对劲,忽然从床上坐起来,凛声质疑:“刘岑是不是故意做戏给我看,这门亲事他压根不想结?”
高兰晔一愣,噗嗤笑出来:“大人你可是想多了,他一个武将哪里有这些花花肠子,再说,他有什么理由不想结亲,咱们顾家,咱们二郎,那是万里挑一的小郎君,他?呵!”
此事扰的顾辅成心事重重,直到年后顾云庭离开赶往徐州,他仍是没思忖明白。
马车套好,顾云庭与顾辅成和高兰晔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