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杀,劫杀,不管是哪一个,于邵怀安而言都是极其危险的。
他不会武,随行扈从也不过是白直,一旦遇险定然先顾自己,何况那些人的身手相当于无。
他努力盘算所有结果,但一切指向皆是坏的。
晌午,邵明姮醒来喝了点白粥,稍微有点精神,便爬起来靠着衾被引枕坐定。
“郎君,我哥哥有消息吗?”
她做了个梦,很吓人,梦里哥哥浑身是血,朝她爬着求救,她是被惊醒的。
顾云庭默了瞬,道:“兴许要过几日,最近好些地方下了雪,路途难行。”
邵明姮嗓音沙哑,疑惑:“今岁少雪,且人是从岭南启程,应当不会落雪吧。”
“头疼吗?”他有意别开话题。
邵明姮鼻音很重,点头:“不是很疼,只有一点点疼。”说着,她打了个喷嚏,拿开帕子时,上头沾了血,她忙仰起头来,摁上巾帕捏紧。
顾云庭蹙了蹙眉,握着她的手将方才的帕子拿开,随后拇指和食指贴在她鼻翼上,重新捏紧。
帕子轻飘飘落地,邵明姮杏眼一眨,道:“我自己捏。”
她知道顾云庭极其爱干净,定是嫌弃她方才打了喷嚏,将那帕子弄脏,她举着手等着,发现顾云庭根本没理会她。
冷冽的气息兜头罩来,她只好任由他不声不响捏着,气氛有些古怪。
想起年前银珠她们说过,顾云庭回京是为了议亲,她便决定没话找话。
“郎君,听说你定了亲事。”
顾云庭乜她一眼,“你听谁说的?”
邵明姮一愣:难道不是?
她不好供出银珠,只得睁着杏眼装傻:“我猜的。”
顾云庭冷笑,手指间的力气不觉加大:“那你猜猜我定了哪家姑娘。”
邵明姮诧异,“这怎么好猜?”
顾云庭松开手,见她血流已经止住,便转身去雕花盆架处净手,洗了一遍又一遍,才回过头来,冷声冷气道:“日后我若是议亲,会亲口告诉你。”
邵明姮脸一热,知他是不喜自己追问,便侧身朝里,扯了被子继续蒙头睡觉,这会儿已经能发出汗来,脸庞也没有起初那般滚烫,但仍觉得四肢虚乏。
如此两三天,邵明姮晨起用了两碗白粥,又吃了些清淡的小菜,觉得自己已然全好。
“罗袖姐姐,郎君在书房吗?”她今日穿了件豆绿色对襟长袄裙,领口缝了一团雪白的兔毛,双手捧着暖炉,站在廊下拦住去账房的罗袖。
罗袖帮她系了系氅衣的带子,笑道:“郎君清早便出门去了,你找他有事?”
“对,”邵明姮冲她弯起眼睛,回道:“我想这两日先搬回家里住着,万一哥哥回来也能立时看见我。”
罗袖为难:“天还冷,虽说已经搬过去炭火炉子,但是府里毕竟空了两年多,乍然过去即便烧炭一时半会儿也暖和不过来。”
“不妨事,我将炭炉挪进睡觉的屋里,门窗锁好,其实也没那么冷。从前爹爹和哥哥怕我冷,特意花重金糊了四面花椒墙,又暖又香。”
邵明姮说话仍有些鼻音,“不然等郎君回来你与他说一声,我走了...”
“走去哪?”
垂花门处传来一声反问,两人朝那看去。
身穿雪色厚氅的男人停在当地,手中抱着白玉暖炉,细长的手指几乎与暖炉融为一体,他身姿笔直,面容俊朗,漆黑的眼睛如常年不化的雪山,阴冷无情。
邵明姮冲他敛衽作揖,走下台阶站在石榴树旁。
日头刚好,晒在身上暖融融的,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得体,酝酿了许久的话慢慢说出。
“郎君,邵家出事后,若非有你施以援手,我定不会过的如此顺遂平安,是你在我即将坠入泥潭的时候出现,拉我起来,帮我查案,我心中感激涕零,无以为报,便只有郑重向郎君行上大礼,以示诚恳感谢。”
说完,她竟直直朝顾云庭跪下,磕了三个感天动地的响头。
罗袖震惊了,这场景怎么看怎么奇怪,就好像寺庙供案前,添灯油的香客,而姮姑娘手里,恰恰少了一把香烛。
随后,邵明姮腰背挺直自行从地上爬起来,也没注意到对面凛了三分冷寒的眸子,继续说道。
“而今往后,郎君将有明媚前程,坦荡仕途,会有门当户对的贵女与你相配,故而明姮思量再三,决定今日与郎君辞别,愿郎君此生康健喜乐,万事皆能得偿所愿。”
她眸眼中的光明净灼热,说话时语气亦是不卑不亢。
顾云庭望着她,忽地扯了下嘴角,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所以邵小娘子的意思是,从今往后,要与我桥归桥,路归路,再也不相干了。”
“对吗?”
他语气极轻,面上看不出情绪,只是托着白玉暖炉的手指攥到发白,他能觉察出自己的不悦,因为后脊在听见那番话的时候已然悄无声息的绷紧,每一寸肌肉,仿佛都在颤抖。
邵明姮抿着唇,点了点头。
“好。”顾云庭笑道,白净的面孔因他嘴角的拎起而显得俊美无俦,他极少有这样的笑,使得身后的日光都失了温度一般,“那便去吧。”
邵明姮正欲拜谢,辞别。
忽听他缓缓吐出一句话来:“知道邵怀安为何迟迟不归吗?”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摸每一个宝贝~然后下一更大约在7-9点了
ps:顾大人对女鹅应该是从外到内一点点递进的,文案上之所以写女鹅动心很晚,是因为真的会很晚很晚,顾大人后面是挺惨挺惨的(说多了容易剧透),但我觉得不会让宝儿们失望,还会很好看哈哈哈哈哈
第34章
◎因为我不配吗?◎
日光打着晃儿在他头顶盘桓, 将那抹笑意渲染的如同雾凇般冰冷彻骨。
邵明姮倏地睁大眼睛,唯恐自己听错了,声音从嗓子里飘出:“哥哥怎么了?”
顾云庭敛起笑, 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邵怀安在临安驿馆遇袭,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耳畔骤然袭来刺痛,鸣响声击打着神经令邵明姮头昏眼花,晴朗的日头乍然覆上阴霾,阵阵森寒将她一层层包裹起来,她眨了眨眼,双膝失力地委顿下去。
“姮姑娘!”罗袖惊叫一声, 忙跑下台阶冲着她奔来。
顾云庭上前一步,半抱着将人揽在怀里,她很快苏醒, 双手揪住他的领口, 浑身都在发抖, 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杏眼圆睁, 水光渐渐蓄满眼眶, 最终似乎气竭, 手臂啪的掉下来, 柔弱无骨般直直往下跌落。
顾云庭右手穿过她膝下,略一躬身打横抱起,随后阔步走进屋里。
垫着绣金丝缠枝牡丹纹软枕, 他把邵明姮放在罗汉榻上, 没有立时起身, 仍半弯着腰, 面庞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尖,隔着近,以至于连她眸中倒影都看的清清楚楚,他别开视线,坐在床沿。
时间在静谧中流淌,炭火不断发出爆裂的噼啪声,滤过窗纸的光柔柔洒在邵明姮低眉垂眸的面上,素瓷般宁和温润,她闭上眼,泪珠扑簌簌沿着腮颊往下滚落,一颗颗打在手背,衣袖,又从起初的隐忍啜泣到后来失声痛哭,双肩止不住的颤抖,似要耗尽所有气力,她抽噎着,眼眶染红,鼻音也越来越重。
顾云庭始终没有开口,仿佛在等。
等什么,他心知肚明。
这是一场对峙,他不想折断她的脊骨,但方才在日光下听到她那般有恃无恐坦然自若的说辞,不知为何,心中涌上来的愤怒使他彻底撕掉伪善的表面,既如此,便谁的心中都别好过。
他不是好人,也不必因为她掉几颗眼泪心软仁慈。
他抿紧唇角,颇有耐心的等着。
虽有几次想伸手拂去泪痕,但硬生生忍了回去,指甲抵在掌心,他便那般冷血无情的坐着,看她兀自哭泣,看她掩面垂泪,看她无可依靠悲伤欲绝的抱紧手臂。
他想:她只要过来,他会给她想要的一切,不管是什么。
但她仿佛没想通,贝齿咬的唇瓣流血,仍不肯开口。
他没甚表情的看了会儿,拂袖起身,还未踏出脚步,衣袖被她揪住,他低头望去,见那小脸依旧垂着,泪痕犹在,她抽了抽鼻子,跪立起身,用两条纤细的手臂环过他的腰身,右脸贴上去,抽噎着颤抖。
顾云庭想,他需得多抻她一会儿,叫她知道自己并非纯善之辈。
然不知怎的,在她小脸贴在他胸口时,手便先于思考,抬起来抚在她发顶,俯身坐回床沿,将人抱在怀里。
她的哭声钻入耳中,像是要敲碎他的心,一点点的砸。
他便有些心软,抚着她脑后安慰:“已经派出去人在找了,依着目前遗留下来的痕迹,邵怀安应当逃走且躲藏起来,一定不会有事的。”
邵明姮却哭得更厉害,胸前的衣襟被湿透,哽咽着,含糊不清的吐出两个字:“谢谢。”
顾云庭低头,亲吻她的发鬓,她濡湿的眼睫,最后是唇,沁着血珠的唇瓣柔软腥甜,他将其衔入嘴中,不厌其烦的抹去血痕,最后抵开唇齿,让那呜咽声消失在自己的舌尖。
.....
龙华寺寮房
穿着青灰色长衫的男人在院里来回踱步,幞头有些松,面色憔悴,神情焦虑,时不时抬眼往外扫去,又丧气地跺脚,唉声叹气。
约莫半个时辰,便见院门处进来个帽纱遮到腰下的白衣女子,男人甫一看见,径直朝她急奔过去,刚要说话,女子往后退了步,双手捏紧。
“哥哥,去房里说话。”声音温婉清淡,像山谷里的泉,从心口流过。
男人“哎”了声,转头往寮房走。
进房后,女子合上门,见楹窗都关着,便抬手摘下帷帽,露出一张秀丽淑慧的脸来。
男人激动不已,双手攥住又松开,因过于高兴声音显得有些突兀:“妹妹,你怎活着却不回家,你知不知道我们都以为你死了,爹娘哭的眼睛都快瞎了,我也是,我想你啊妹妹!”
他急于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牵挂的心情,想伸手抓住她的腕子,又见她神色安静,甩出去的手倏地背到身后,死死抓紧了,但太阳穴的青筋暴露出他惊诧而兴奋的心情。
女子正是昌平伯府嫡女高宛宁,男人则是她的兄长高启。
高启在看到高宛宁后双颊跟着泛起光来,疲惫焦虑之感被脑中翻腾出来的幻想浇灭,像换了个人,精气神都不同了。
逆王案本与他们昌平伯无甚干系,但坏就坏在抄蜀王家时,抄出来昌平伯府送去的一双美妾,这俩美妾据说极受蜀王喜爱,换言之她们对蜀王谋逆之事亦是一清二楚,如此便不好分辩,究竟是送去王府前便知谋逆之事,还是送去后才耳濡目染的。
昌平伯如今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火堆里的芋头,急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冥冥自有天意,就在这时,昌平伯收到高宛宁的信,先是觉得震惊,继而便是无穷的欢喜,犹如峰回路转,枯木逢春,也无暇询问高宛宁缘何还活着,立时着人写信过去,与她约好了见面时间,地点。
高启换上愁色,不住地叹道:“当日你不是跳河了吗,怎么得救的,还是说你本就没有跳下去...但,捞上来的那具女尸,腕上可是带着你的金镯子,妹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高宛宁摇头,道:“此时说来话长,日后有机会再与哥哥细讲。”
此话深得高启心意,他点了点手指,更重地叹气:“也好。”
高宛宁不是心血来潮给爹娘写的信,而是知晓那两个美妾出事,觉得会连累到昌平伯府,故而放心不下,提笔与其道出自己仍活着的消息。
今日见哥哥此番行径,便知伯府状况不妙。
高启一一同她讲述,末了一拍大腿:“妹妹你不知道,我才去鸿胪寺上值几日,眼见着同僚与我熟悉起来,便出了这档子坏事,他们如今个个避着我,唯恐我与他们多说几句话便会被牵连,哥哥我这破官做的憋屈,镇日跟孙子似的看人脸色,提心吊胆,脑袋别在裤腰带,不定哪日就被人砍了。”
高宛宁闭了闭眼,努力稳定情绪:“爹娘叫你过来,是什么意思?”
高启抬起眼皮,摩挲着下颌一本正经:“爹娘都说你最懂事,不然也不会在紧要关头写信回去,他们说,你既有心,便是已经拿好了主意,叫你只管大胆去做,他们会站在身后支持你。”
说完,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放低了声音用手挡住嘴巴:“有些事,他们便替你做了。”
高宛宁蹙眉,不解。
高启做出一脸严肃,沉重地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那邵怀安流放岭南,妹妹不愿再见他本就在情理当中...”
“我没有不想见他。”高宛宁摇头,否定了高启的说法。
高启一愣,暗道:难道你想见他?想见他怎么还假死?
面上却讪讪笑着:“是我说错话,妹妹别见怪。”
高宛宁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捏紧了帕子急急问道:“爹娘不会是对玉瑾...”
“爹娘暗中找人去了结了他。”
巾帕刺啦一声,高宛宁倏地站起来,柳眉蹙紧,目光灼灼的瞪着高启,高启也跟着站起来,道:“爹娘说,恶人他们来做,妹妹依旧是顾维璟心上皎月,纯洁无瑕。”
默了许久,高宛宁眼圈有些红热,她没有同高启发怒,也无权指责爹娘的无情和擅作主张,为了救伯府,玉瑾不能活。
临走高宛宁叮嘱高启,回京后务必不露声色,隐忍蓄力,绝不好叫任何人知晓她活着的消息。
高启怕她不上心,扒着门框提醒:“妹妹,咱们伯府的前程可就全握在你手里了。”
高宛宁冷声道:“我晓得了。”
多年过去,她根本不知道顾云庭待自己还有几分诚意,但她了解他的为人,那是个极重感情的男人,面冷心热,思维也极其缜密,若要与他重逢,势必要仔细盘算一番。
伯府的处境想必他比自己还要清楚,贸然出去,定会引得他猜忌怀疑,情谊便也就渐渐淡了。
何况,她嫁了人,对他而言便是有夫郎在身,他虽喜欢自己,但决计不会做有为礼法的混账事。玉瑾是流放,只要他活着一日,她便仍是他的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