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明姮点头,手指缩在袖中。
长荣比了个大拇指,道:“下回等我过来再抬,你们姑娘家细皮嫩肉,别伤着。”
顾云庭目光落在她手上,虽藏在身后,可两条小臂隐隐可见发抖。
他有过一段寄人篱下的日子,生病或是受伤都不敢叨扰旁人,多半忍着扛着,唯恐哪里做的不周全便被送出门去,谨小慎微的看脸色讨生活,很是知道其中艰辛。
邵家败落,没有吃过苦的邵家小娘子骤然需要仰人鼻息,自是痛苦难堪。
顾云慕摸着下颌,啧啧道:“掌中一搦腰,勾魂夺魄。”
顾云庭睨了眼,没有说话。
初到徐州,已经听闻不少关于邵家的传言,邵准和邵怀安的自不必多说,先前高宛宁出嫁时他便打听过,这父子二人品性淡泊,襟怀坦荡,是可以托付余生的归宿。
邵家小娘子的韵事则不胜枚举,或说她每每骑马踏青,身后定然有少年郎跟随簇拥;或说她去庙里上香,香案底下竟爬出一人当着菩萨面向她吐露真情,可谓菩萨听了都要感动;至于杏林以她为名比试文墨的说法更是层出不穷......
虽不乏添油加醋之举,但能看出,这位小娘子是被千娇百宠疼惜着长大的,因为有人宠爱而分外自信,以至于眉眼间不经意流出的神采都是光鲜耀眼的。
“徐玠的人情可不是平白欠下的,你收了礼要了人,总要再亲自去趟徐府。”
顾云慕阴阳怪气,暗含之意兄弟二人皆清楚,徐玠搜出宋都督谋逆的罪证,与守城不利的罪名功过相抵,圣人没有责罚反而赏赐千金,他倒是坐稳了高位,可怜有人含冤枉死,有人下落不明。
“兄长亦要当心。”
“知道了。”顾云慕摆摆手,忽然凑到顾云庭耳边,顾云庭微微蹙眉,侧身端望。
“这小娘子好是好,切莫当真,往后娶了正妻,抬她做侍妾便可。”
“兄长想多了。”
“拿捏好分寸,早点忘了那个女人!”说罢又是一记拍打,转身大步离开。
满地雕芙蓉桐木镜盆架旁,罗袖弯腰清洗巾帕,拧干后挂在木棱上,将要去倒水,听见身后人开口。
“你把这瓶药给她。”
精致的白瓷瓶,端放在书案一角,罗袖认出是伤药,怔了瞬问:“是给姮姑娘吗?”
顾云庭嗯了声,没有抬头,手中的县志快要翻完。
他换了件湖色银滚边缎面长衫,略微挽起一截袖口,手腕瘦削有力,细白的皮肤鼓着青筋,偶尔咳嗽一声,似要咳得五脏六腑颠倒似的。
罗袖将菊花茶撇去浮沫,添了点花蜜进去。
顾云庭啜了口,稍稍平复下来。
“郎君,若不然让姮姑娘到书房伺候,长荣和关山到底是男子,总有想不周全的地方,秦翀功夫虽好,却也不能时时解忧。姮姑娘是官家小娘子,知书达理,侍奉起笔墨自是不在话下。”
罗袖边察言观色,边试探着开口,方才顾云慕临走前,特意将她叫过去嘱咐一番,言外之意是要把邵明姮当成郎君的枕边人,解语花,半个小主子。
顾云庭抬起眼眸,漆黑深沉的瞳仁平静如水。
罗袖忙低下头去。
“她迟早会离开,在此之前好生照看着。”
待费尽心思都得不到回应,她会去寻别的靠山,别的法子,看见她的第一眼,顾云庭便知道,她要给邵家翻案。
他帮不了她,却也不忍看她被徐玠欺负。
脑中浮起初见时那张脸,灼灼桃花面,眸色清浅,画着仿妆,是高宛宁,又不是高宛宁。她站在那儿,广袖浮动,暗香一缕缕钻入鼻间,明明紧张局促,偏像是石缝里钻出来的枝子,拼了命挣扎,折腾。
夜间,罗袖捉着邵明姮的手,掰开紧握的指尖,看见掌心磨破的皮。
“这样白嫩的手可不能留疤。”
药膏清凉,涂抹时有点痒,像阴雨天打在水面的涟漪,一圈圈荡开,邵明姮咬了咬舌尖,忍着不去想父兄。
翌日罗袖去给书房添香,捏着紫铜鸟兽纹博山香炉盖子,状若无意提了嘴:“昨儿给姮姑娘上药,她那小手掌半个茧子都没有,便是女孩做针线女红留下的印子也无,我便多嘴问了句,郎君猜怎么着?”
顾云庭没接话,似对她说的事不感兴趣。
“姮姑娘说,自小她是哥哥带大的,她哥哥会缝补会做饭,还会带她骑马打猎,她说看见我给她上药,想起她哥哥也做过。奴婢便觉得好奇,得是个什么样的郎君才能如此仔细周全,像父亲母亲一样照顾妹妹,又该是何等善良温和的性子,才能数十年如一日,毫无怨言。
姮姑娘长相秀美,想来她哥哥亦是丰神俊朗的模样,定有不少娘子喜欢。”
罗袖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冷滞,她停下来,见顾云庭面色苍白,神情郁郁,不禁心内咯噔一声。
“她姓邵,她哥哥也姓邵。”
罗袖眼睛骤然瞪亮,昌平伯府嫡女嫁的男子,好像也是姓邵来着,那他不就是夺走郎君心上人的祸首?那姮姑娘不就是祸首的妹妹?!
郎君把姮姑娘留在身边,是因为那张酷似高宛宁的脸还是伺机报复?!
罗袖暗自吸了口气。
“奴婢只是看她难过,也跟着难受了一阵,这才多话了。”
“罗袖,她的事不必刻意告诉我。”
“姮姑娘会主动离开吗?”罗袖其实想问,若姮姑娘想开了,要走,郎君会放她走吗?她思忖着,不敢把话说得太过咄咄逼人。
顾云庭没有说话,罗袖合上门离开。
他咳嗽起来,书籍掉到地上,纷乱的书页被吹得唰唰乱响,他冷冷望着,神思回到数年前。
“你等我两年,两年后我娶你。”
温婉俏丽的女子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张了张唇,不禁笑起来。
顾云庭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倔强且坚定,好一会儿女子才由轻笑转为认真,她站在树荫里,面庞娴静,娇柔似水,抬手摸摸他的发,轻声道:“维璟,我比你大四岁,你该唤我姐姐。”
“宛宁,你姓高,我姓顾,我不是你弟弟。”
“不要胡闹。”高宛宁严肃起来。
顾云庭绷直了身体,狭长入鬓的眉眼有股凌厉之感,他已经比高宛宁高上一头,在她眼里却还是个弟弟,他要娶她,她却以为他在胡闹。
来之前,他踌躇犹豫,终是难以忍受她嫁给别人,他鼓足了勇气,抛下自尊赶过来,说出这番话,乞求她的怜悯和喜欢。
第一次,将主动权交给对方。
他像个等待宣判的囚犯,轻而易举几句话便被定了凌迟。
“弟弟”
他不想只做她的弟弟。
“你都没有见过他,怎么确定自己会喜欢。”他执拗的僵持,非要扭转她的心意。
高宛宁明眸轻笑:“爹娘为我选的夫郎,他一定会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
顾云庭弯腰捡起书籍,曲身趴在案面。
邵怀安的确很好,他曾着人打探过,那是个温润谦和的男子,若不然宛宁怎会宁可投河也不将就。
院里的槐树开了花,抬眼看去莹白若雪,甜丝丝的香味扑面袭来,连日头都像是抹了蜜,暖融融挟着甘醇。
兰叶站在树下指挥长荣爬到高处,折下一簇簇槐花串,长荣身手灵活,不多时便折了满怀,低头往下喊道。
“不成,你得弄个宽敞点的东西接着,不然就全摔烂了。”
兰叶正欲去屋里找寻,邵明姮叫住她:“兰叶姐姐,用这个。”
她解下榴红色帔子,递给兰叶一端,道:“你我拉扯开,就能兜住槐花。”
长荣弓腰往下一掷,两人默契的校准位置,槐花稳稳落在绢纱帔子上,欢快的弹开,有几朵小花蹦到邵明姮发间。
兰叶看过去,小娘子眼眸弯弯月牙似的,歪头晃了晃,槐花勾着发丝打了个旋儿,“啪嗒”掉在地上。
乌黑的头发冒出一绺,她也不在意,明亮的眼睛盛着碎光,玉砌雪堆的美人,叫人看晃了眼。
顾云庭扯来银丝边绣云纹月白披风,甫一踏出门口,便看到这幅景象。
邵明姮站在日头底下,就像笼在一团薄雾里,皮肤晶莹透亮,乌发宛若流云,纤细的身段盈盈柔软,被风吹着,勾起的那绺头发缠在唇边,像是羽毛般不停起舞。
顾云庭捏紧披风带子,微眯的眼眸来不及挪开。
邵明姮忽然伸出小舌,舔了下唇角的头发,因为腾不出手,她歪着脑袋蹭蹭胳膊。
四目相对。
顾云庭倏地别开眼。
“郎君,冯妈妈说晌午做槐花团子。”兰叶抱着一捧槐花走来,压住他身上的药味。
顾云庭点头,道:“晌午我不在府里用膳,待傍晚再说吧。”
“郎君要出门?”
“去徐府。”
顾云庭迎风咳了两三声,腮颊涨出浅红,眼眸愈发深邃:“邵小娘子,你同我一起去。”
车内的翘脚凭几上搁着蜜水,几本县志。
邵明姮发现上回的“安邑”被压在最底下,如今摆在上头的是“解县”,似乎没有看完,用镇纸隔开。
顾云庭闭着眼,头靠在车壁上,身下是浅碧色云鹤松竹纹绒垫,他清瘦却不羸弱,有种劲拔的冷厉之气。
申明卓也瘦,他瘦的文弱,斯文且书生气。
“你不必害怕,只随我走一趟便好。”
邵明姮被这猝不及防的声音吓了一跳,收回心神看过去。
第7章
◎申家小郎君对姮姑娘别有所图◎
马车行驶的稳当,一路上顾云庭都没有睁眼看她。
“多谢郎君。”邵明姮猜出此番去徐府的意图,官场往来总是明枪暗箭躲避不及,顾云庭去见徐玠,便是告诉他顾家承了他的美意,虽不至于绑在同一条船上,却也是释放友好信号的意思。
邵明姮悄悄将几案上的书挪开,看见被压住的几本,正欲翻看看他批阅,忽听一声咳嗽。
她手一抖,忙挪回原样。
抬起头来,顾云庭仍睡着,脖颈处细微滑动,青色血管若隐若现,棱角分明的下颌,抿着唇,长睫垂下乌黑的影子。
他不是来养病的,她笃定。
同哥哥游历时邵明姮去过蒲州安邑,也去过解县,这两地产盐,每年都要给朝廷上交盐税,其余几地她虽没去过,可也知道各自有盐池,盐屯。
顾家私吞盐税的流言她听了不少,知道定是无中生有,若顾家真敢如此,那必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要同当今决裂抗衡。而以顾家今时今日的势力来看,远达不到分庭抗礼的地步,所以顾家不会这么做。
那便是有人故意为之,将顾家推到风口浪尖,坐收渔翁之利。
顾家明面上不动声色,实则让顾云庭暗中查访,揪出幕后之人。
马车兀的晃动,继而急急刹住。
顾云庭醒来,凉眸倏地扫向车帘,长荣似乎在与人争执,不多时,他站在车帘旁回话。
“郎君,是来找姮姑娘的。”
长荣坐在车辕,时不时往拐角处扫一眼。
邵明姮站在两兄妹中间,她似乎很高兴,与那小娘子亲密的拥抱,拉着手不肯松开,旁边站着的文弱郎君偶尔偷瞟她们一眼,又怕被发现,做贼似的鬼鬼祟祟。
长荣自言自语:“居心不良。”
车内人问:“长荣,你在跟谁说话?”
长荣回头,贴着车帘回道:“申家小郎君对姮姑娘别有所图,就这一会儿功夫,都偷看七回了。”
他掐着手指数,不多不少。
顾云庭翻页的手顿住,长荣又抱怨:“怎么还在偷看,没完没了啊。”
约莫盏茶光景,邵明姮返回车内,怀中抱着绿地团花小包袱。
车子轻晃,帘子被风吹开一角。
顾云庭往外望去,申萝和申明卓垫着脚迫切地看着马车,竟巴巴追着疾走,申萝跑得慢,申明卓撇开她独自往前追着,男子面庞白净,眼圈发红,糯白的袍衫在身后鼓鼓飞舞,像是飞蛾扑火般踉跄而来,最后气息不及,扶着道旁的槐树大口喘气。
邵明姮从包袱里翻出一把折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后,如获至宝般抱在胸口。
“是我自己的东西,先前放在申家保管。”邵明姮见他盯着扇子看,不由抱紧了些。
小娘子的手指嫩白如藕,握着棕竹制的扇子,怕被人抢去,说完便急忙塞回包袱,打了个死结。
“江南一带鲜少种植棕竹。”
“有种的。”邵明姮信誓旦旦,眼眸明净似沁着一潭泉水,“我见过。”
宋家三郎的院子里有一片棕竹,邵明姮很喜欢。
有一回去宋家做客,正巧天下起了雨,她与父兄便多留了会儿。三郎悄悄带她去自己院子,雨点打在棕竹上窸窸窣窣,两人就坐在廊庑下,一人身上搭着一条茵毯,边说话边听下雨声。
“这竹子是我随父亲去苍梧时带回来的,本来只一株,后来就密密匝匝长开一片,你瞧那花墙,都快被顶翻了。”
三郎歪着头,抬手去戳她手臂。
邵明姮被他戳的发痒,反手拍他一巴掌,三郎哈哈笑起来,索性侧过身子托着下颌看她。
邵明姮被看的面红耳热,两手捏着茵毯拉高遮住小脸,瓮声瓮气道:“不许看我。”
“阿恒,你真好看。”
哥哥说宋家三个郎君,除了二郎宋琅之外,其余两人都是不学无术的武将,虽长了副好皮囊,可镇日不正经读书,只会舞刀弄枪耍蛮力,便是坐在一起品茗论道,也总说不到一块儿。
好比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你在吟风弄月,他咬了口饼子感叹月亮好圆。
可邵明姮私以为,哥哥说的不对。
三郎长得俊,体格好,浑身上下都是力气,比那些只知道读书写诗的举子强多了。他剿过匪,守过城,一杆长/枪便可震慑敌人,他是最威猛的少年将军,是天上的雄鹰,是炽热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