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庭站在门外,温声说道:“我可以进来吗?”
邵明姮打开,看见他手里捧着的红色衣裳,不由一愣,“无需如此繁琐吧?”
昨夜仓促,嫁衣又没有提早准备,故而并不合身,邵明姮将腰间系紧了,还余出一指的剩余,便也只有那么一套,夜里睡觉时,穿的寝衣还是先前旧的。
顾云庭进门,将红色衣裳放在床边小案上,“你我成婚第二日,不好穿如此素净,这件红衣是我连夜找人去买的,裁剪没有那么合身,但我觉得尺寸应当差不多,你试试。”
他说尺寸时,眼睛便落在邵明姮胸部和腰间,堂而皇之的看着,没有一丝尴尬。
邵明姮觉得麻烦:“不用,我都已经穿好了。”
想着昨夜他那通扰乱心思的胡话,邵明姮又提醒道:“我们是假装成婚,不是真的,很多事不必做的细致入微,我在这儿寻求安稳,你若是愿意帮忙,便许我安静,若是哪一日后悔,我们可以和离,横竖都是假的。”
顾云庭没说话,面色却有些失落。
长荣来报,道裴楚玉就要冲进来。
邵明姮一惊,“他来做什么?他怎么敢强闯民宅。”
“你要不要换衣裳?”顾云庭瞥了眼,问道。
邵明姮没有犹豫,立时走到床畔,抓起红衣朝他说道:“你先出去。”
“我去前厅应付,你慢慢来。”
裴楚玉走得急,冷峻的面庞满是大汗,眼神却更亮堂,极具震慑力地扫过厅堂每一处,又转头看向院子。
便见那病秧子穿了身红衣,手搭在下人臂上,一副半死不活奄奄一息的模样,红衣衬的他肤色更白,白的没有一丝血色,走几步,停下来大口喘气。
裴楚玉见了,只觉他下一瞬就会一口气上不来,活活憋死。
想到自己对邵明姮掏心掏肺,关切备至,她却丝毫不感动,宁可选这么一个快死的病秧子,也不选健壮勇猛的自己,登时便觉得窝火躁动。
手一用力,杯盏咔嚓碎裂。
闻声,顾云庭在阶下站定,虚弱地朝厅堂看去,对上他凛冽阴沉的眼神,立时做了文人揖。
“大将军来了,看茶。”
只这么一小会儿,他已经掏出帕子擦了四五回脸,仿佛还在冒虚汗,手脚也在打颤。
裴楚玉凛眉扫去,心里暗道:也不知是昨夜累的,还是天生废物,邵明姮究竟看上他哪里?
这么一副病骨支离,弱不禁风的残躯,上了床,能做什么?
伺候他吃汤药,还是端呕血的盆子?
他是愈看愈觉得窝囊,手没收住,啪的一下拍在案上。
对面那人打了个颤,又剧烈咳嗽起来。
“你这病,还有的治吗?能治好?”裴楚玉问的直接,嫌弃之意毫不遮掩。
顾云庭抚着胸口顺气,哑声回他:“药吃了几百副,都没大有用。”
裴楚玉哼了声。
“兴许,冲喜能冲好。”
“你不是来找你未婚妻的吗,怎么找上她了?”裴楚玉咄咄逼人的问,不放过他眼神中任何表情。
“未婚妻跑了,怕被我连累。”
啧啧,裴楚玉摩挲着下颌翻了迹眼白,“她有未婚夫,缘何答应给你冲喜。”
顾云庭咳了声,还未答话,便见一抹红色的影子来到跟前。
厅堂内的两人不约而同朝她看去。
柔软的红衣勾出袅袅身段,乌发如云,簪着两对钿头钗,细碎的流苏随着她的行走轻轻曳动,面庞如雪,漆眸红唇,像是一幅浓丽的水墨画,轻纱拂过肩颈,滑到肘间在身后荡开弧度,她微微颔首,而后走到顾云庭身边。
裴楚玉看呆了。
再看她素手轻抬,落在病秧子肩膀,登时回过神来。
这样好的人儿,怎么就落到这么个废物手里。
真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啊!
他眼睛敏锐,一下瞟到她衣领遮住的颈子,有两三处红痕,虽刻意遮过,但仍很明显,心里涌上怄气,就这?就这么个废物还能成事?
转念一想,难怪今儿半死不活了,昨夜消耗过度。
他暗下千回百转,面上波澜不惊。
目光直直对上邵明姮,“姮姑娘怎么舍得抛下未婚夫,给他冲喜了?”
邵明姮脸上闪过红晕,柔情款款的看了眼顾云庭,这才答话:“先前是我有所隐瞒,欺骗了将军。”
裴楚玉蹙眉:“哦?”
“我与郎君乃是同乡,郎君早早订婚,未婚妻却不是我,我伤心难过,却也没有办法,只得对外声称已有婚约,实则是对他情深义重,非卿不嫁。
此次重逢实乃缘分天定,郎君病入膏肓,未婚妻弃他而去,我不忍看他孤苦病重,既然只有冲喜一条路,那我愿意试试。
为了郎君,做什么都可以。”
裴楚玉吃了一惊,扭头难以置信的看着顾云庭,又看向邵明姮。
“你喜欢他?”
邵明姮含蓄地点了点头,眉眼间尽是欢喜。
“他,他比我好在哪?”裴楚玉断然想不到自己的对手会是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很是受挫。
“他哪都好。”
顾云庭听得明红耳热,心里像吃了蜜,反手拍了拍她的柔荑,温声回应:“娘子,我会好好待你的。”
裴楚玉听了作呕,心道:还不一定能活几日。
却没甚好盘问的,沮丧,懊恼还有一丝丝的窝囊。
离开顾家时,那眼睛似能吃了顾云庭:“你们姜家祖坟冒青烟了,娶了这么个好姑娘。”
跨上马,扬鞭离开。
人一走,邵明姮松了口气,抬眼,顾云庭朝她看来,目光从嫣红的唇瓣落到她刻意露出的颈部痕迹。
邵明姮忙用手拢了拢,淡定道:“别看了,权宜之计。”
顾云庭嗯了声,心里却扑通扑通乱跳。
邵明姮走近厅堂,喝了口茶,抬手去擦颈间印子。
顾云庭走到她身后,捉住她的手腕,随后接过干帕子,沾了水,濡湿落在肌肤,邵明姮后脊绷紧,忍不住开口:“我自己来。”
“你都把自己擦红了。”顾云庭拧眉,看着红了一片的位置,心疼道:“你皮肤嫩,不好用太大力气,都要破皮了。”
如是说着,低头吹了吹。
邵明姮打了个哆嗦,噌的站起来。
“我自己回屋弄。”
她急匆匆走了,连帕子都没拿。
邵明姮本想自己去书堂,可顾云庭非要陪着一起,道是婚后第一日,无论如何都该见见书堂里的人,叫他们认认自己,省的不知他是邵明姮的夫郎。
邵明姮便随了他。
只是,长荣与秦翀不停往车上搬东西,林林总总搬了几箱后,这才消停。
邵明姮弯腰进去,他伸手来接,握住她的手腕将人拉进车里。
“你装这些东西是要作甚?”
如此,宽敞的马车显得很是拥挤,她只好挨着顾云庭坐,马车一晃,脑袋歪在他怀里,珠钗泠泠作响。
顾云庭喉咙滚了下,眼睛不适时宜地扫到她的唇,很想亲一口,但不敢动,指甲恰到掌心,挤出一个强忍的笑。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书堂的娃娃们蜂拥而至,围着穿红衣的邵明姮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叫她新娘子,也问她新郎官是谁,明亮的眼睛里满是好奇,蹦蹦哒哒像一群出笼的小鸟,邵明姮忙摆摆手,示意他们一个个说。
苗苗举手,垫着脚举得很高。
邵明姮摸摸她脑袋:“苗苗说吧。”
“姮先生,你夫郎长得好看吗?比昱先生还好看吗?”
站在廊上的萧昱听了,忍不住蹙眉。
在孩子们眼里,对男人没太有概念,萧昱是书堂先生,也是他们唯一能拿出来比较的对象。
“长得还好,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邵明华笑,刚说完,车里的人探出身来。
“哇...”
“哇...好俊的哥哥。”苗苗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滚圆。
其他几个孩子也跟着惊讶。
“比昱先生还好看呢。”
顾云庭嘴角抽了抽,摁下得意,装着不在乎的样子,吩咐秦翀等人卸车。
他今日过来,可不只是溜达一圈,他要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姮先生成婚了,名花有主了!
秦翀打开箱子,一摞摞书本,还有皮纸,麻纸,毛笔砚台,更有葱绿色布包,上面统一绣着书堂名字。
孩子们的眼睛全睁大了,兴奋地蹦起来。
顾云庭抬手,肃声道:“孩子们都不要心急,每个人都有,排好队,到我这儿来领。”
他看到了苗苗,知道她聪明机灵,便略一招手,苗苗小脑袋凑过去,眼睛眨了眨:“哥哥好。”
顾云庭抬眼,看邵明姮张罗着后面的孩子,便与苗苗小声说了几句话。
苗苗到底是悟性高的,马上点头,咧嘴一笑。
声音洪亮清澈:“谢谢姮先生,谢谢姜先生!”
邵明姮扭头,对上顾云庭志满意得的表情,他将布包和笔墨纸砚递给苗苗,然后下一个孩子依样学话,又是震天响的声音。
“谢谢姮先生,谢谢姜先生!”
半晌,这句话嘹亮的盘桓在书堂四周,清楚深刻地印在在场人所有人耳中,心里。
孩子们知道,外头围观驻足的百姓也知道,自然,书堂里的先生最是知道。
邵小娘子成婚了,夫郎姓姜。
最后一箱,顾云庭起身,拉着邵明姮的手一并站在箱子前。
“你来打开。”
他看着她,眼里满是温柔。
邵明姮不自在的抽出手,将箱子掀开。
“好多好多糖!”
“哇~一定很甜,还有栗子,花生,桂圆,我都很喜欢。”
稚嫩的嗓音此起彼伏,伴随着蹦跶的脚步声。
邵明姮心间一热,抬眼,看到他欢悦的眸子,他弯下身来,从中捧出一把,放在她手中。
随后朝着孩子们朗声说道:“这是我和阿姮的喜糖,每个人都有份。”
说罢,他攥着她的指尖,将喜糖和栗子等物落进娃娃们的布袋。
隔着这样近,他身上的墨香气一点点渡进邵明姮鼻间,她的脸热起来,像是一簇火苗倏地打翻。
作者有话说:
应该还有二更,在努力努力码着
第96章
◎他正用指腹擦拭她唇瓣的药渍◎
萧昱站在廊下, 手指攥到发白。
他没有见过这样的顾云庭,眉眼含情,眸色温暖, 看着邵明姮时,仿佛看着最珍重的宝贝,轻一点软一点,目光淡淡的洒满她周身,刻意的讨好中,有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闭了闭眼,挪动脚步走下高阶。
邵明姮教画画时,顾云庭便像其他孩子一般, 跪坐在案前,摊开皮纸,又将颜料仔细磨开, 蘸取后, 抬眸, 专注地听她授课。
她对孩子很有耐心,怕他们听不清, 时常弯下腰, 皎白的小脸带着甜甜的笑意, 孩子们很喜欢她, 个个眼巴巴望着,争先恐后提问题。
她咳了几声,回过头喝完茶, 又继续讲。
下半节讲《蒙求》, 亦是孩子们喜欢听的故事课。
顾云庭见她喉咙不舒服, 便站起身, 与她商量由自己来代课。
他声音醇厚,叙事缓缓,三两句便将“符朗皂白”“王述忿狷”“季布一诺”等故事讲述透彻,堂下坐着的孩子身量端正,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时而因为故事的精彩而发出感叹,时而迷茫的等待解惑。
邵明姮喝了口茶,也不知怎么了,后脊一阵冷,脑袋发虚。
下学时,两人收拾好东西,长荣已经套好马车等在院门外。
“其实不用特意来接,我习惯走路回去。”邵明姮抱着几本书,与顾云庭说道:“你身子弱,便乘车回去吧,我走路顺道透气。”
“我陪你。”顾云庭跟上去,挥手示意长荣离开。
邵明姮停住脚步,看他苍白的脸,殷红的唇,还有墨色晕开的眸子,忍不住问道:“你能走回去吗?”
言外之意,若是半道昏了,她没力气抬人。
顾云庭抬眸往前看了眼,似乎在揣摩距离,看完点头:“应当可以。”
夕阳悬在墙头,欲落不落。
微风拂过脸颊,是暖融融的热意,她往前走着,与顾云庭介绍临近的巷道,相熟的百姓。
顾云庭发现很多人都认得她,热情的唤她“姮先生”或是“姮姑娘”,她像一道光,走在哪里,都叫人挪不开视线。
他心里跟着暖和起来,余光偷偷扫到她通红的面颊,她站在临近的门前,与那抱着孩子的妇人说话,偶尔往远处一指,方向是桑树林那儿,他知道邵明姮与官署要了桑树林,现下已经走上正轨,趁着天气合适,第一批蚕已经吐丝结茧。
她似乎心情很好,眸中闪着亮光,说话时语气轻松。
“你记得苗苗吗,她娘是负责桑树林的朱大嫂,做事勤快麻利。方才那位大婶告诉我,朱大嫂已经在教她们缫丝,我没想过第一批蚕茧会有如此产量,真的为他们高兴。”
她的头发落下一绺,方要抬手盘上去。
顾云庭忽然伸出手,将那抹头发抿到她耳后,掀开眼皮,看见她略一怔愣的表情,温声道:“我喜欢听你讲话,叫人觉得舒服。”
邵明姮捂了捂脸,“我好像有点聒噪了。”
“不,很好听,一点都不聒噪。”
他的嗓音缱绻深情,偏还用那种表情望着自己,邵明姮仰起头,脚底像生了根,尽管她知道该走开,却还是站在原地。
那只手抚上她的发鬓,将另一绺头发仔细塞入发间,整理了簪子后,眸光转回,对上她圆溜溜的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