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鸟略有讶异,没想到对方说的话相当中肯,丝毫没有站在国兴寺的立场上就准备去贬低即将成为“对手”的归元寺。
林知默转身,静静听对方说完后,这才行了个礼。
“法真大师。”
“宁王殿下。”这位穿着旧袈裟的老僧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在小徒目瞪口呆的视线中行礼:“今日前来是为那些冻死之人的事情?”
“正是。”他点头:“不知法真大师有何见解?”
对方转了几圈自己右手的佛珠,“贫僧不敢妄自断言,只能保证国兴寺内并无邪祟出没。”
“今日开坛,亦有京兆其他寺庙僧人前来辩经,殿下与这位姑娘不如一同前来?”
他们两人对视一眼,林知默点头。
“既然如此,那就叨扰了。”
***
辩经的地点和白鸟想象中的略有不同,并非在正殿平整开阔的入口处,而是在正殿后的一处看着就与众不同的地方,名为莲花落。
那里形似古罗马斗兽场,只不过和建于地上的建筑形式不同,那是坐落于平整地面以下的螺旋式建筑;蹭了宁王殿下的面子,他们现在正站在一般不会对外开放的大雄宝殿的二楼,从这个位置可以清晰地看见坐在这向下深挖的螺旋式建筑物最深处、也是最中央一个“点”上的法真大师。
将目光拔高可以发现这最起码可以容纳两百人的露天地下建筑,形状颇似一朵盛放的莲花,每一个人在下方落座,就如一片花瓣静静落在它原本应该所在的位置上。
法真大师声名在外,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这开坛的空地就被挤得满满当当。
坐在人群中央、也是地下最深处的老者低着头,神情平和地转动手中佛珠。
在他身旁不放任何一本经书,也不见任何一尊佛像。
围绕着法真大师而坐的是几位衣饰华丽的男女,再外面是穿着与国兴寺模样并不完全相似僧袍的几人,最后就是身着寻常布衣、慕名而来的平民百姓。
“那些人应该不是国兴寺的?”白鸟指着坐在靠近法真大师的那群僧人。
和国兴寺的僧弥不同,他们的僧袍显得格外鲜亮瞩目,如果不是知道国兴寺香火旺盛,那呆在他们旁边只觉得相当寒碜。
林知默的视线顺着扫去:“应当是归元寺的僧人。”
她想起不久前与心慧小和尚的对话。
“按照道理来说,他们两家不应该算是竞争对手吗?现在光明正大地跑到人家开坛讲经的现场,是不是太嚣张了?”
“辩经不拒来者,归元寺要来,国兴寺没有一个合理的理由,并不好直言拒绝。”
那看上去真的很像来砸场子的。
她一边这样想,也确实一边这样说了。
白鸟眼尖,向下俯视观察的时候很快就发现之前见到的心慧,他正紧张地站在向下石阶上盯着那些归元寺的僧弥观察,并时不时再翻两下自己手中感觉已经快脱线的经书,活像在大考之前还要临时抱佛脚进行重点记忆的不自信考生。
趁着辩经还没有开始,她和林知默并排站着,然后托着下巴观察陆续落座的其他人。
这样人数众多的场景,感觉换个氛围和地点就很像知名歌星开演唱会时的场景。
来者男女老少皆有,大部分人都和她在寺门前见到的一样,手提竹篮,带着佛经和香火而来;少部分人甚至在坐下之前还朝着中间低头转佛珠的法真大师先拜了拜。
这或许也不失为一种狂热粉。
就在她心中这样默默吐槽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并不显眼的灰色衣袍,习惯性地将双手互相插在对面的衣袖中保暖。
迈步很大,但走路很稳,面对妇孺的时候会先微微侧身让路先行,小孩子总是额外喜欢这个人多一点,而这个人也会笑笑让他们回去跟在自家长辈身后,要不然小心被拐子盯上。
“白鸟?!”
她好像是听见了林知默在身后喊她的名字,可现在她来不及做回答,目光紧紧追在那个人的身后,只恨不得一脚跨出去就走到那人的身边,拽住他的衣领,质问他为什么要失信离开。
明明交集不深,但她总是觉得这个人和自己有着什么深切的联系。
咚地一声,她的双脚踩在坚实的土地上,学着那个人的步伐大步迈开腿。
她的目光始终紧盯那个人,像一尾逆流的鱼追着那个同样逆行而上的某人,不顾周围人或是细微或是嘈杂的抱怨声。
她伸出手,抓住那个人的肩膀——
“黎叔!你——”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女子面容。
对方被她搬着肩膀转过身来的时候,还保持着满脸错愕的神情:“那个……这位姑娘,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白鸟的心咚咚跳了两下,又或许是她的灵魂有些错位地感知,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违和感像是乌云挡住了冬日并不温暖的阳光,给她的心蒙上一层灰蒙蒙的阴霾。
“不……那个……是……我是觉得你有些眼熟。”她用力眨眨眼,好像是想把刚才出现在眼前出现的错觉甩开,但一时没有放开对方的肩膀:“你是……顾朝时……顾姑娘?”
那时她有和林知默在大理寺的义庄里看到她和穆子川站在一起,所以对她印象深刻。
“正是。”不过对方似乎还是疑惑不解:“但您是?”
周围的人似乎也对她们这两个看上去并非熟人的客人投以不解的目光。
白鸟缓缓放开牵制住对方肩膀的手,再这样继续下去恐怕会被人误以为是发疯病也说不定。
“我是穆令史的……朋友,白鸟。”原本想说是同僚,不过想到对方同样任职大理寺,这谎言被拆穿的风险就过大了。
似乎没想到她的身份居然是穆子川的朋友,对方愣了一下,又往后倒退一步上下打量了一下她,这才犹豫回问:“……真的?”
想到她当时对穆子川的态度,白鸟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当然我对穆令史并没有说男女之情的喜欢。”
像是被她这样直白的解释给震惊到,对方连连咳嗽了好几声才缓过气来。
“倒也不是要姑娘自证清白的意思。”她摆摆手:“而且我对穆令史,呃——”
穿着灰衣的女子脸上也浮现出些许复杂的感情,片刻后才接上刚才的话。
“总之您是不是把我误认为其他人了?”
白鸟顺势点头:“没想到顾姑娘你在这里,也是来听法真大师讲经辩经的?”
顾朝时道:“我本是来寻人,但没有找到便算了,现正准备回去。”
白鸟缓缓吐出郁结于胸口的那道浊气,知道现在恐怕继续拉着顾朝时也问不出什么线索来,但她就是不太死心地继续问道:“不知顾姑娘找的是谁,说不定我能帮上一二。”
“不用白姑娘操心。”对方笑笑:“正如他所说,若是能见到便是缘分;若是见不到,说明缘分还未到罢了。”
顾朝时可谓是油盐不进,回答了她的问题,但什么可用的信息都未透露。
“我还有些急事,就不打扰白姑娘您了。”
目送顾朝时的离开,她盯着对方的背影,很明显是一位窈窕的女子,可为什么刚刚她看见的就是黎叔的背影?
“你方才急匆匆地下楼就是为了她吗?”
第31章
林知默的声音把她方才神游在外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不……”但她张开嘴,却又不知如何向他描述几分钟前那种重新见到故人的熟悉感,到最后她只好烦躁地挠挠头,把原本由王府婢女们梳理得整齐的高马尾都揉成凌乱的模样,“就是刚才看她的背影很像是黎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虽然他们压根就不像。”
毕竟一个是身高体壮的中年男性,一个是青春曼妙的年轻女性,单看背影的话,两人压根没有任何相似点。
但林知默好像在短短的时间里就知道了她想表达的意思。
“那也难怪你着急下楼来。”
周围的人群时不时回头看着他们,似乎在疑惑讲经即将开始之际,这两人为什么还像木头似的杵在这里。
“我刚才是不是干了什么?”跟在林知默背后回去的时候,白鸟像是回想起什么一样惴惴不安地问道:“就刚才我去追人的时候。”
林知默目不斜视地领着她走到大雄宝殿后门前,白鸟看着原本平整的地面上凭空出现的大坑,忍不住陷入良久的沉思。
“我做的?”
“你从二楼跳下去的时候倒是丝毫没有犹豫,要是再跑得慢一点,国兴寺的武僧们能即刻把你请出去。”
但她现在还好端端站在这里,一看就知道是宁王殿下的功劳。
“芝麻——!”白鸟深受感动,虽然想给他一个铁抱抱,可惜直接被对方顶着额头拒绝了。
两人重回二楼,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向下眺望即将开始的讲经。
这里除去风有些大,距离比较远之外,的确算是一个不错的观众席。
随着木鱼声起,周围嘈杂的声音逐渐安静下来,坐在法真大师身后几排衣着朴素的弟子像是在念着什么晦涩难懂的佛经,不过多时全场就只能听见他们带有韵律和节奏的音调;又过三分钟不到,那些弟子手中的敲击木鱼的犍稚也停了下来,只剩下坐在最前面的法真大师手中敲击木鱼的动作不停;最后众人齐声吟诵的佛经停下,余前方老者睁开双目平和地看向从上往下俯视着他的众人。
“佛渡有缘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他缓缓说出最后一句话,停下手中原本敲打着木鱼的犍稚。
虽然他们距离法真大师不近,但仍旧能非常清晰地听到他不紧不慢的讲经声,好像整个从上往下的螺旋式建筑里安装了扩音器一样,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法真大师的确丝毫不愧他被称之为“大师”头衔的名誉,那些在书上用文字写成的佛经,从他口中阐述的时候就变得更加平易近人、易于理解;不管男女老少,甚至是在最活泼好动年龄段的孩子也能暂时停下,先听他的讲经。
要是她当年上高中的时候遇到这种讲课水平的老师,估计早就去名校……不,应该说是考状元。
白鸟一边听,一边忍不住和林知默感慨。
一直到法真大师最后一句话音落下,下面的香客还沉浸在回味无穷的境界中。
打破这样宁静氛围的是坐在靠近下方位置的一位陌生僧弥。
只见他站起来,大声对坐于正中的法真大师说道:“法真法师,晚辈乃是自归元寺,为归元寺空生主持之徒觉明;听法师讲经受益匪浅,只晚辈多有愚钝,此卷佛经尚有不明之处,不知法师可愿借此机会答疑解惑?”
白鸟伸出头,仔细看看那位出言的僧人,一见他身上那件崭新精致的僧袍,就回过头来对一直没有说话的林知默说道:“你看吧,我就知道这是来砸场子的。”
法真大师要是不回答,那就显得太过傲慢无礼;要是回答,可回答得不好,那恐怕影响风评更差。
“这明显就是个陷阱,你说法真大师会接吗?”
白鸟随口一问,原本没想着另一人会接话,没想到林知默肯定地说道。
“法真大师会回答。”
白鸟回头看他:“这么确定的吗?”
话音刚落,就听见法真大师平和的声音响起。
“佛法深奥,既为同修,本就该相互探讨;所谓辨法,更是因为理解之时各有心得,才要互相辩论。”
“不知觉明法师想要问何问题?”
这位面容和蔼的年迈僧人没有丝毫怯场或是恼怒的意思,面对比自己年龄资历都小很多的后辈,他也完全不像身后那些或是皱眉、或是低语、或是像他小徒那样只差要吹胡子瞪眼睛的小辈情绪激动。
他如一潭静水,温和地拂平在场其他人内心的疑惑和骚动。
“方才法真法师您说\'□□人\',晚辈在为其他施主答疑解惑之时,时而也觉得心中惘然,到底什么才能称之为\'有缘\'呢?”
这位叫做觉明的僧弥开口说完这个问题的时候,满意地看了看周围逐渐泛起波澜的人群。
他脸上带着得偿所愿的得意,随后转头看向坐在中央还是不动如山的法真。
在他看来,这个年长的僧弥也不过是占着平日里多去施了几次薄粥的光,这才获得如此风光的名声。
像是见他没有立即开口回答,觉明好似早已做好准备,眉梢微扬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晚辈是觉得所谓有缘,肯定是因为前来拜佛者心意已诚,才能听他人所劝,才能算得上是\'有缘\'。”
法真念珠于指尖转动一圈,他道了声阿弥陀佛后,终于抬头看向这个年纪尚小的同修,随后语气淡然地笑道:“非也,老衲觉得所谓\'缘\',如菩提种,只要留下,总有一日会在恰当的时候成为参天大树。”
“所谓\'有缘\'或许更像是种子发芽,变为大树的那天那时那刻的刹那罢了。”
“怎么会说这个答案……为什么不是……”
在所有人视线中,原本胸有成竹站起来的觉明额头上不知何时已经渗出不少冷汗。
他低头喃喃自语了一句:“明明和那人说的完全不一样!”
不知是不是又咒骂了谁一句,他在其他人不免带上疑惑和反感的视线中,不断用崭新的僧袍擦着额头上的冷汗。
“话可不能这么说……”仿佛被什么彻底打乱了思路,这位几分钟前还信心满满的僧人现在自己先乱了阵脚:“缘若是这么玄而又玄的话,那么我们每天都给其他人说的那些话又能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