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越乱,话越乱,说到这里他已经是面色苍白,只是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胡言乱语,还是其他人的窃窃私语,而被搅得心神不宁。
法真双手合十,又当着他的面道了声阿弥陀佛。
“觉明同修心中难道不是早有答案?”
“缘或许是多年前某人对你说的话,在多年以后发芽成长,最后让你我于此相遇。”
白鸟双手撑着栏杆眺望那位来自归元寺的僧弥脸上神色慌乱,又看看坐在法真大师身后努力压着眉飞色舞表情的心慧。
“这归元寺看样子是惨败,也不怕回头香火客就少了。”她回过头来对身旁的林知默说道。
林知默的视线还在那名僧人的脸上,听到她的问题,隔了几秒才回答:“归元寺的香火客其实非常稳定,这两年来还算是只多不少。”
“还能这样的?”白鸟又回头看了眼那边的情况,左右打量一番,实在看不出来那里到底有什么魔力,居然还能让香客的黏着性这么高。
像是考虑到继续让觉明站在那里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是个相当错误的决定,坐在他旁边的其他人赶紧拉住他的僧袍。
他脸色涨红,眼底满是因为当众丢脸的愤懑,但还是顺势先坐下,不再多做发言。
接下来的辩经更显中规中矩,有些问题却也不失另类的角度和趣味,直到日落西山之时,国兴寺的古钟敲响,预兆这次讲经和辩经的结束。
看着归元寺那群道貌岸然的小人一声不吭离开的样子,白鸟忍不住笑了一声,觉得这也算是看了一出大快人心的喜剧。
只是——
“单纯从辩经这件事里来看,除去我觉得那群人实在不像一个心无尘物的出家人以外,其他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太正常的。”白鸟问道:“你觉得呢?”
后者低头思索片刻,目光还停留在人数逐渐减少的莲花样建筑物中。
白鸟追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发福男子还坐在左右逐渐空出的位置上,他双手交叉抱住自己的头顶,几次想要起身顺着人流离开,几次却又坐下。
她眯起眼,试图更仔细地观察那个身形发福的男人。
他身旁似乎还放着一个竹篮,里面摆着用一块用脏布严实包裹住的东西。
“那是什么?”她紧盯那块脏布包裹的物品,发现那个人在几次犹豫后,还是没有趁着太阳最后落山前的余晖离开。
相反他选择提起竹篮,脚步一深一浅地顺着旋转的石阶而下,直到站在现在除去一个小僧弥外,周围空无一人的法真大师面前。
“大师……您看、您、或者什么菩萨,什么佛祖,或者国兴寺有没有人……现在能度我?归元寺说我缘分未到,并非有缘人,我、我的缘为什么还不到?我这么苦、这么累……还没有资格吗?”
他睁着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以一种几近神经质的态度询问道。
第32章
立在师傅身后正准备搬走经书的心慧听到声音,下意识抬头一看,下一秒手被吓到一松,只听噼里啪啦的响声在耳旁炸开,经书已经落了一地。
不是因为其他,正是因为眼前这个穿着打扮颇像一位邋遢屠夫的中年男人神情略显癫狂,满眼都是血丝,恐怕绝大部分正常人看见了都会觉得心惊胆颤。
这人满身污秽,老旧的布裙已经被猪血亦或是什么其他颜色染成灰黑暗沉的颜色,靠近他就能闻到一股肉类糜烂的腐臭味,熏得人恨不得当场倒退三尺远,也不知道他是怎样在别人嫌弃的目光下坚持坐到现在的。
再细看一眼,或许他之前生活还算不错,这具身体还保留着曾经发福时的特征,然而眼下他明显连续多日未得一夜好眠,宽松的皮囊像破旧的布袋裹住内里的五脏六腑与四肢百骸,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球神经质地转动,打量四周的环境和路过的行人。
似乎是被经书落地的声音刺激,他猛地转头看向嘴唇和手指都在不断哆嗦的小僧弥。
他的手缓缓伸向自己随身带着的竹篮中。
“心慧,莫要打搅我与这位施主的谈话。”
“将经书收拾好放进藏经阁。”
法真大师的话打断了周围僵硬到令人心生恐惧的凝滞气氛。
“这位施主,不如在老衲面前坐下,细说你刚才那番话的原因。”
这位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缓缓松开自己像是紧抓救命稻草的手,虽然目光还是错也不错地盯着那个小腿不断打颤的小僧弥,但还是在这位不动如山的老和尚面前坐下。
“心慧,还不快去。”
好似一声惊雷炸醒惴惴不安的本能。
心慧低下头匆匆拢起那些经书,也不管内页是否有褶皱,册数是否有遗漏,埋头赶紧往上走。
他的步伐匆匆,在师傅平静的念经声中走得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靠着心底的本能奔跑着往大雄宝殿赶去。
主持他们暂时不在寺内,师叔他们或许还在正殿收拾东西,再不济找找武僧他们,或许还来得及……
“砰——!”
泛黄的佛经和崭新的信纸像是黄昏时候惊起的鸟雀扑棱扑棱飞上了天。
下一刻后脑勺的疼痛重新唤醒他的神智。
映入他视线中的是身姿高挑的女子和丰神俊朗的男子。
小僧弥想起之前师叔说的贵客,他来不及多想什么,连忙抓住他们的衣角哀切地恳求。
“请两位施主去莲花落救救师傅!那人来者不善!师傅怕是有危险!”
两人一惊,互相对视着看了一眼。
白鸟将他从地上拉起,在追着林知默的背影往刚才开坛讲经的地方去之前对他说道:“快去通知寺里其他人。”
顺着光影斑驳的螺旋式石阶快速飞奔向下,林知默一路疾走一路咬破手指在墙壁上绘下几道简略的纹路。
血迹像是渗透进墙壁之中,在短短几秒内发出淡淡的荧光便消失不见。
残阳如血从头顶浇灌进这座深深的坑洞,不知是不是错觉,越是往下,她就越是感觉脚下道路黏腻湿滑,稍不留神就能从上一直滚到下面去。
随着靠近莲花落底部,念经声越发变响。
林知默俯下身,接着昏暗的光线藏住自己的身形,同时面对白鸟竖起手指放于自己的唇畔。
白鸟点头,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大师,你看我还有救吗?佛能不能渡我?我现在很有钱,有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金银财宝,我给你们国兴寺修金佛!能渡我吗?”
站在法真大师面前的男子疯疯癫癫,过油的头发里参着心力憔悴的灰白。
“我给归元寺捐香火钱、我也给雁回寺捐了、还有那些道观,我都捐了!总能有神佛保佑我吧!”
“我也不是故意的!第一个人想抢我的猪肉!我要是给他了,我怎么办?!总不能让他把我吃了——”
“或者我是不是应该继续赎罪,只要我杀的猪仔更多一点敬献给佛祖,佛祖、佛子……就能渡我?”
法真大师敲着木鱼的动作停下,他的念经声也停下。
最后留在这片空间的话是“执迷不悟,便是自走绝路”。
年迈的老者有着一双似乎能洞明一切的眼睛,他看着眼前的人,语气平和地问道:
“你既说你家财万贯,那为何现在还在温饱之中挣扎?”
“你要说你毫无过错,那为何现在还在心中良知不安?”
“你若说你有心悔改,那为何现在还在向人举起屠刀?”
他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一个比一个刺耳。
话到最后,那人的脸已经逐渐扭曲起来。
他握紧被破布裹住的东西,咆哮着说道:“闭嘴!你懂个屁!你们都不懂!除了她以外谁都不懂我!真子说的话是对的!你是一只猪!我才是人!我才是人!”
“你们这群猪注定是要被人吃掉的!唯一有用的只是你们的骨头!”
“大师你不是说要度世人吗,把舍利子交出来,你发发善心,算是救救我,如何?”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又轻又快,从语气到措辞都不像是几秒前以粗鲁暴力威胁他人的迷惘者。
可他的手已经将那样东西从老旧到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料中抽出。
寒芒如雪落于刀锋之上,又被落日染成血色。
那是一把短小锋利的刀具,因为质地坚硬,所以常被用于切割筋肉和软骨,或许它有另外一个称呼更广为人知。
——剔骨刀。
年迈的僧弥脸上没有丝毫惊慌,他只是无声地叹出一口长气,声线淡然地说道。
“当年太上皇离京之前,的确曾经将一样东西转交于老衲,不过那并非施主所求的舍利子,现在它也不在老衲手中。”
“大师,你看,你不也是一位识时务者吗?”他将这把剔骨刀搁在自己的手边,脸上还能露出一些笑意:“佛子即将诞生,需以贡品恭迎。”
“等这位无上尊者降临于世,祂便会度所有世人脱离苦海。”
“若是大师能在这时助我们一臂之力,那必定是无量功德,今后要一起前往极乐净土的。”
法真不紧不慢地转动着手上的佛珠:“老衲告诉施主这件事并非因为那把刀。”
他静静看着他:“施主可知,需要通过这种方式诞生于世的东西都非祥瑞;蒙住自己的双眼,欺骗自己的内心,以这般自欺欺人的方式如何能见到所寻之\'缘\'?”
穿着宽大皮囊的屠夫若有所思。
“说不定再早一点遇见大师,我会有所不同。”
“这位施主。”法真大师双手合十,最后劝说一句:“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但后者像是心意已决,只道:“大师或许不太清楚头上永远悬着一把剑是什么样的感受,别人七老八十要进鬼门关,而我是一直在黄泉路上从未出来过的人。”
“大师若执意不肯交出舍利子,那就莫要怪我下手无情。”
“阿弥陀佛。”法真重新转动手中的佛珠:“话已至此,施主,你我缘分已尽。”
拿着剔骨刀的屠夫起身,在他身后是落向西山的血红之日。
慈眉善目的老者不为所动,重新一手转动佛珠,一手敲击木鱼,好似全然不见即将捅进自己心口的尖刀。
林知默不再等待,比灵渊更快一步出鞘的是削铁如泥的剑气。
只听“铛”的一声,那把刀就像带着手臂自己动起来一样格开锋利的剑气。
这位满脸横肉的屠夫满眼赤红地抬起头:“别来妨碍我!”
“你若是继续握着那把刀,只会更加癫狂不知。”林知默语气愈冷。
“你是想说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似乎是听到了相当有趣的说法,以至于让他不住大笑起来。
笑到尖利的声线好似被绷紧又拉断的弦回荡在这片空荡的莲花落中。
“我呸!这个世界是人要吃猪的世界!只有人才能吃饱穿暖,要被宰的猪没有这个资格!”他目眦欲裂:“我不是猪!我不是猪!我是人!所以我要宰了你们!”
他紧紧握着那把剔骨刀,每一根手指就都黏在刀柄上丝毫不松。
白鸟屏住呼吸,目测了一下他们距离法真大师的距离,战场靠的太近,她想要把法真大师救出来都很难。
而且那个看上去是屠夫模样的人,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不过她很难直接明了地用言语去形容。
昨日孙仵作解剖的那具尸体少了全身上下的所有骨头,现在看到这把剔骨刀,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那诡异的结果就是这样东西造成的。
“干脆把你们都杀了……把你们杀了,说不定总有几个能用火烧了之后发现舍利子……对!把你们都杀了!都宰了!”
“我是人!人杀猪有什么问题!”他自言自语,又狂笑了几声:“对!一定就是这样!”
白鸟的心提了上去。
在她的视线中那名屠夫身边零碎的红线逐渐显形,末端更是像被污秽的墨汁染黑。
他被奇物寄生了,现在基本上除了将他从这个世界上抹去,已经没有其他挽回的余地。
林知默拔剑。
他的声音冷淡,见多说无用,他也不再多费口舌,只冷眼看着对方身形逐渐扭曲,和当初的齐一潭一样,抛却自己人性的那刻就化身为令人心生恐惧的怪物。
第33章
他的身躯像是被吹了过多气体的气球,在短短几秒的功夫里就膨胀成身高足有三米、体宽更有一米多的巨人。
原本宽松垂落骨架之上的肉袋被充盈成令人心生恐惧的庞大体型,当它低头的时候甚至能把血色的残阳遮住。
从那柄剔骨刀上生出的血迹像是无法止住的血流,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淹没的巨人的身体,并像活着的生物攀上他的头颅,又刺进他的双目中。
在凄厉又恐怖的痛鸣里,被寄生的恐惧也化作毫不自知的暴怒。
屠夫举起刀的刹那,那原本属于人的头颅就变成了双目赤红的猪头。
这只猪满嘴獠牙,睁开眼时流淌着浑浊不清的血泪,但还能口吐人言。
“既然是猪,就乖乖等着被宰了吃!”
灵渊出鞘,剑锋犹如破空寒光朝着屠夫的手腕砍去,下一秒只听见犹如金石相撞,屠夫手腕高抬,竟生生将灵渊剑弹开。
它怒吼一声,未握住那柄随之变大的剔骨刀的左手如重锤一般落下。
裂纹从它落拳中央的位置如涟漪一般迅速向周围蔓延,莲花落最下方的石阶随之崩塌成细碎的粉末,远非常人能及的力量化作地动山摇的晃动要将所有人的落脚之地砸成一片虚无。
白鸟只感觉脚下一空,整个人就像身旁的石块一样直愣愣地往下坠去。
在她来回旋转的视线余光中,林知默的身形犹如一只身披深色雨衣的鹰,灵巧地踩在空中碎裂的石块接近那只体积庞大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