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锐认出了那是郑以堃极少用的药露,都是濒死之人才用的,用了之后能活下来的少之又少。
他一把捏住郑以堃的手,咬牙切齿道:“你做什么?”
郑以堃的腕骨几乎要被捏断,皱了皱眉道:“王爷,小姐的蛊毒被诱发了,不用必死,用了还可能救得回来,不能再拖了。”
竟是天罗扇的蛊毒!
重锐强迫自己松开了手,霍风正要上前帮郑以堃捏开谢锦依的嘴巴,被重锐挡了挡:“我来。”
霍风连忙退下,重锐的手仍是有些抖,却不再犹豫,将谢锦依扶了起来,托着她的后脑,将她的嘴巴捏开。
郑以堃将芦管伸入她喉中,将药露一点一点滴入芦管。
重锐一动不动地盯着谢锦依,眼底情绪翻涌。
他曾经在梦中,无数次看见她坠落断崖,梦醒时无数次都在想,若是他在她身边,定不会让她受到半点伤害。
哪怕是之前她被恶梦缠身,他也觉得,只要她活着,他就能带着她走出阴影,他就能给她身为公主应有的荣宠。
他为她而活。
因为她活过来了,他不必再承受那剜心之痛,更不必沦陷在前世那无止尽杀戮中衍生的戾气。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更不是一个善心的人。
他上一世的前半生,先是恶犬嘴下夺食,再是从军刀头舔血,每日都当成最后一天过。
上战场的人,大多是连害怕都来不及,便将对方的脖子砍断,或者成了对方刀下亡魂。
活下来的人,有的疯了,有的习惯了。
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许多人今天还一同吃干粮,明天便成了战场上的一具尸体。唯独他活了下来,清晰地记着自己每次杀了多少敌军,因为要靠此换取战功。
渐渐地他的军衔越来越高,直到成了燕国最重要的武将。但不管多高,想要在战场上活命,依然需要无间断的杀戮,身上的戾气就越重。
下了战场,那股戾气仍在血脉中横冲直撞,几乎要将人逼疯,最后他也像别人一样,喝上了烈酒,在女人的温柔乡中释放戾气。
哪怕小公主被送过来千机营时,看着她在金笼中安睡的模样,他第一反应也只是可惜,可惜太小了,碰不得。
然而虽然她年纪小,但这与她的漂亮并不冲突。
男人都喜欢漂亮的脸蛋。
所以,他即使不碰她,也不妨碍他逗她,将人弄哭,看着她那漂亮的大眼噙满泪水。
她不知天高地厚地骂他这个人人惧怕的凶将,可来来回回只有一句“你真讨厌”,也从来不会像别的女人小孩儿那样露出深恶痛绝的表情。
他不喜欢看女人哭,但那会儿他很喜欢看小公主哭,有事没事就要去捉弄她,仿佛除了烈酒和女人之外,他又发现了一种安抚心中戾气的法子。
他将她心爱的草蜻蜓拆散了,又在她边哭边骂时重新编了只小兔子。
她一脸惊艳地打着哭嗝,看他的目光带了点崇拜,却又努力地压抑着不想被他发现,在他看过来时又抽抽噎噎地扭过头哼了一声。
她知道他是谁,却从来不会因为他的身份,厌恶他,或者是喜欢他。
也许她是从前被保护得太好,也许她是脑子真的笨,可他本也不必管是什么原因,他想要的就是那一刻的放松。
在那一刻,他不是放荡的寻欢恩客,也不是止小孩哭啼的战场修罗,更不是位高权重的宣武王,仅仅是个白纸般的普通人,因为恶作剧而被讨厌,又因为一点不值一提的手艺被喜欢。
这只被他养在身边的小猫,娇气又弱小,却比烈酒更有效地驱散戾气。
然而在后来,他觉得自己大概还是疯了,居然在明知道燕皇设下了陷阱的情况下,依然选择回头去救她。
他束手就擒,呕心沥血经营出来的千机铁骑,就此毁于一旦,却没觉得有多少遗憾,竟还觉得能将那小东西救回来,值了。
他知道她一直对荀少琛心心念念,毕竟她说过无数遍“等少琛哥哥来接我的时候,我要你好看”。
他那会儿想着,大抵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看到她露出欢喜的模样。
然而他最终还是没看到,他看到的是妒火中烧的荀少琛,然后被他剜去了双目。再后来,小公主亲自来了,为他打开了铁笼,将他放了出来,说要跟他一起逃出去。
于是他逃了,她却永远地留在了那里,从此再无人替他驱散戾气。
他回燕国篡位了,昔日给他罗列十大罪的人,统统死在他的笑离刀下,鲜血染红了整个两仪殿。
在余下的十几年中,只剩下杀戮,梦里那个坠崖的身影,让他夜不能寐,恨不得马上到白日,继续推进战场。
唯独鲜血与惨叫,才能献祭心中那无穷无尽的戾气。
他是战无不克的千机铁骑主帅,也是令天下人闻之色变的——
暴君。
……
重锐眼底再次发红,郑以堃一边看着谢锦依的情况,一边不得不留意这随时有可能发作的王爷。
郑以堃一看重锐这神色,脸色微变:“王爷,别勉强了,让霍风来。”
重锐满眼杀气:“不要管我。”
就在这时,谢锦依的眉心皱了皱,郑以堃马上抽回芦管,她急促地吸了一口气,随即偏头又咳出了一口血。
重锐眼中那点杀气刹那间消失不见,化为惊慌和心疼,颤抖着手用拇指擦去她唇角的血:“谢锦依,睁开眼,睁开眼看着我。”
谢锦依细细地喘着气,羽睫剧烈地颤了颤,终于缓缓地半睁开眼,微弱地喊了一声重锐。
“我在,我在的。”重锐见她神色痛苦,只恨不得替她受了,“是不是很痛?”
谢锦依觉得浑身都疼,有些委屈地应了一声:“疼……”
重锐抱着她,眼圈发红。
谢锦依正靠在他身前,隔着衣裳感到了男人剧烈的心跳。她艰难地用脸颊蹭了蹭他的心口:“重锐,我疼,你给我吹吹……”
重锐目光一颤,小心翼翼抬了抬她的下颌,在那皱成一团的眉心处缓缓地吹了吹。
谢锦依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酒气,感到那极力压抑的气息中带着紊乱,最后是他柔软温热的双唇,轻轻地贴着她的额头。
她忍着疼痛笑了笑,小声道:“不疼啦。”
话音刚落,她感到有什么滚烫湿热的东西,顺着他的吻,濡湿了她苍白的肌肤。
她刚才还觉得,这么疼,还不如昏死了过去,无知无觉。但如果真的这样的话,重锐会多担心啊。
她觉得,从前重锐一定是不管受了多重的伤都不会哭的,所以他现在说不定比她更疼。
几名御医在一旁跪着,眼观鼻鼻观心,却都不由自主地发着抖。
他们都听到了,宣武王刚才喊的是“谢锦依”。
这榻上之人根本不是什么重小姐,正是被楚国送给宣武王的昭华长公主。
郑以堃道:“王爷,趁着药露起效,下属需给小姐施针。”
重锐点点头,将谢锦依放下,让御医们都退下了。
潘明远见人总算醒了,也不想留在这里受重锐的气,连忙也找了个借口退出房间。
他一出去,就看到荀少琛站在外面,手上握了个小锦盒,也不知道在这里听了多久。
潘明远觉得有点头大。
在皇帝寿宴上给人下毒,这不是不将皇帝放在眼里吗?皇帝震怒是必然的。
然后这中毒的还是那昭华公主,现在对外的身份是宣武王重锐的妹妹,重锐是什么脾气,大家都懂,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还有眼前这个荀大将军,实际是昭华公主的准驸马,来燕国的目的就是朝重锐要人的。
如今还有越国跟晋国那两位,还不知道那所谓的重小姐的真实身份,都上赶着想要将人拿下,好争取重锐为他们站队。
他忍不住摇了摇头,还真是红颜祸水。
潘明远婉转地朝荀少琛道:“荀大将军,那位已经醒了,郑以堃要给他施针,不便有旁人在场,免得扰了施针效果。”
荀少琛点点头,与潘明远一道走回了保和殿。
殿中还在排查,百官与外使都极为配合,但也查不出什么来。
谢锦焕见荀少琛回来了,连忙走了上去,往他手上一看,脸色一变:“你没把回生丸送过去?”
荀少琛道:“星儿已经醒了。”
谢锦焕又问道:“星儿到底是怎么了?”
荀少琛不冷不淡地开口:“还不知,重锐不让人靠近。”
钱泽朗点点头,乐呵呵道:“宣武王果然还是看上昭华殿下了。”
荀少琛看了钱泽朗一眼,没再说话。
今晚他就一直在看着她,看她终于受不了他的目光,离开了宴席,许久后重锐也跟了出去。
于是他也出去了,远远地看到,他的星儿主动抱着重锐的脖子,亲吻那个男人的双唇。
荀少琛看着他们,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他在星儿灵魂上打下的烙印,被重锐一点一点地洗掉了。
他守了十几年的人,重锐一句看上眼了就想夺走?
她上一世是他的,这一世也不会例外。
*
郑以堃的施针让谢锦依疼晕了过去,重锐将她带回了宣武王府。
谢锦依在宴席上吃过的喝过的,重锐都让人送到了宣武王府,等郑以堃仔细辨别。
然而,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缓解谢锦依身上正在发作的蛊毒。
谢锦依脸色苍白,血脉隐隐透着蓝色,清晰地透过薄薄的肌肤显现出来,整个人却是滚烫的,即使在昏迷中,仍是微微蹙着眉。
重锐坐在床榻边,拨开她汗湿的额发,用手帕仔细地擦着那瓷白肌肤上的汗。
郑以堃站在一旁,朝重锐低声解释道:“王爷,殿下底子太差,所以之前下属是打算先给她调一下,等底子好了,再进行祛毒。如今还未完成调理便毒发,只能强行压制,但下属没有十成把握。”
重锐问道:“为何?”
郑以堃解释说:“她身上的蛊毒性热,发作时猛烈,下属需要在她药浴时施针下药放血,到时候她的脉息会非常乱,就像练武之人走火入魔那样,所以需要王爷运功为她调息,以防她的心脉承受不住。”
重锐明白了。
小公主并没有内力,若他控制不好力度,就会亲手震碎她的经脉。
可若没有人替她疏通,蛊毒引起的脉息间互冲,也会要了她的命。
重锐哑声问道:“还有其他办法了吗?”
郑以堃沉默了半晌:“王爷,殿下身上的蛊毒,是荀少琛下的吗?”
他与王爷都非常清楚,荀少琛此时就在阳城。
重锐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缓解她的毒?”
郑以堃:“下属今晚会连夜调药,殿下方才也承了一轮施针,短时间内无法第二次下针,最快明日一早。”
重锐点点头:“就在这里调吧,一边看着她,我出去一趟。”
郑以堃应了一声,重锐抚了抚谢锦依皱着的眉心,随后起身往房外走。
重锐明白郑以堃的意思。
蛊毒是荀少琛两年前给小公主下的,他一定有解药。
*
重锐来到睿亲王府时,潘明远还在宫中没回来。宣武王来势汹汹,睿亲王府的下人们根本拦不住。
管家弓着腰陪笑道:“宣武王殿下,我家王爷赴宴未归。”
重锐腰上配着笑离刀,脸色冷得吓人:“本王不找你家王爷,找荀少琛。”
一位是本国异姓王,一位是准联盟国的大将军,而且与自家王爷交好,管家两边都不想得罪。
管家先是去跟荀少琛说了宣武王来着他,后来得知荀少琛也在等宣武王,顿时松了一口气,快速地将二人请到了府中平日待客的雅室。
管家正想亲自伺候,重锐看了他一眼:“退下。”
重锐的目光在管家脖子一转,管家便感觉那目光有如实质,让他脖子一凉,吓得他赶紧行礼退下。
雅室中只剩下重锐和荀少琛,两人相对而站。
重锐开门见山道:“把天罗扇蛊毒的解药交出来。”
荀少琛轻笑一声:“重锐,你果然也重生了。”
之前他只是怀疑。
从楚国出发赶到燕国的路上,他并没有听到多少关于昭华公主谢锦依的传闻。他当时还心中庆幸,也许重锐如上一世那般,对星儿毫无兴趣。
若真是这样,他更要趁着星儿与重锐之间产生什么之间,及时将她带回来。
可白水城花灯节那晚,星儿对重锐的依赖,以及重锐对星儿的维护,一切都表明,这与上一世不一样了。
但荀少琛仍抱有一丝希望,直到现在,重锐来到他跟前,跟他说出了“天罗扇蛊毒”五个字。
重锐有些不耐,忍着抽刀劈人的冲动,克制地说:“废话少说。”
荀少琛敛了敛笑意:“你把她还给我,我自然不会让她死。”
重锐冷冷一笑:“你做梦。”
荀少琛也不为所动:“那你就看着她死吧,刚好弥补上一世你没能看着她死的遗憾。”
重锐的拳头握得咯咯响。
荀少琛看着他,忽然问道:“你碰她了么?”
重锐怒道:“关你屁事!”
“看来是还没,”荀少琛心中涌起一阵快意,“是舍不得碰?倒也不必。那孩子看着娇弱,在床笫间却是天生的尤物。”
重锐目眦欲裂:“荀少琛,你这畜生……”
“她上一世被我破身时,硬是一句求饶的话都不说。啊……不对,求了一句,你知道是什么吗?”荀少琛用温文尔雅的脸说着最下流的话,“她求我不要杀你。重锐,你也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不杀你?因为你,她乖得很,让摆什么姿势就摆什么姿势,伺候得我舒爽了,我就赏你两口饭吃。”
重锐冲上去一把揪住荀少琛的衣襟,眼中几乎滴血:“你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