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刚才说话时,声音都比平时放低,这会儿重锐更是贴到了谢锦依耳边,像是在说什么秘密一般,轻声问:“我很想殿下,睡觉时想,睡醒时也想。”
“殿下呢?殿下想不想我?”
谢锦依转过身,搂着重锐的脖子,把脸埋在他身前,盔甲又冷又硬,但这就是他现在每天都穿的。
“想。”
她小声地说:“重锐,我很想你。”
重锐心中软得一塌糊涂。
少女身量又小又软,即便穿了男装,身上还带着那股熟悉的香气,温暖又又软,一下便冲淡了他周身的杀伐之气。
重生之后,重锐的头痛症只发作过一次,连郑以堃都觉得神奇。
可自从跟谢锦依分开,来到这里之后,骨血里的暴戾就像是被战场唤醒了一样,这种过家家般的玩闹无法让他尽兴,晚上偶尔梦到前世后半生的情形。
说来也奇怪,前世后半生他明明是瞎子,他竟然像是个漂浮在空中的鬼魂,看着眼缚黑绫的自己不要命似的打法。
他既像是一个毫不相关的人,无法阻止,却又与地上那疯子一样的男人相通,胸腔里悲愤悔恨交加,想马上死去到黄泉寻一人,又因为害怕还没兑现承诺而无颜面对那人。
这般梦境之后,重锐醒来时就头痛症发作。
郑以堃之前就想过,重锐的头痛症是否发作,跟谢锦依息息相关。
在此之前,唯一一次发作,是因为谢锦依蛊毒被诱发,生命危在旦夕,重锐情绪不稳时病发。所以,郑以堃认为:只要昭华公主安好,王爷情绪稳定就不会发病。
郑以堃怎么也没想到,昭华公主在昀城还好好的呢,王爷突然就发病了。
虽然没有之前的凶猛,但这对于郑以堃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好兆头,毕竟这次发作之前,王爷心情都还算不错,这是不是意味着,昭华公主对王爷的头痛症抑制效果没之前好呢?
郑以堃当然是无从验证的,直到重锐派他回去接谢锦依,他打算用这段时间好好观察一下。
如今临战,比不得平日,这事关主帅身体的事情,郑以堃当然毫无隐瞒,跟重锐说了一下猜测和注意事项。
重锐当时还心想,小公主自然就是他的药。只不过是她不在身边,而他又被梦境激起戾气,陷入她身死而他还活着的绝望,所以他才会发作。
但重锐也不想被小公主看到自己发病的样子。
哪怕她曾经说过,不管他是什么样的,她都不会嫌弃,但不嫌弃并不意味着不害怕——谁见了他发作时是不怕的呢?
就连郑以堃在给他施针时,身边都要有人守着,不是霍风就是秦正威,就是为了防止他失手伤了郑以堃。
他这种不想让谢锦依看到那一面的想法,在此时此刻,看到她这眷恋又羞涩的眼神时,在抱着她这温软又柔软的身体时,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
反正,只要她在,他就能管住心里那头恶狼。
重锐这般想着,垂眼看着对他心中暗影毫无所觉的少女,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滑动了一下,捏了捏她的下巴,主动把脸凑到她唇边,哑声道:“殿下既是这么想我,那我让殿下亲亲,以解相思之苦。”
谢锦依:“……”
她羞恼地捶了重锐一下,这大流氓!
重锐当即“哎哟”一声,一脸受伤地捂着心口,委屈又幽怨地说:“嘴上说着想人家,实际连亲一口都嫌弃。都说女人的嘴,骗人的鬼,终究是我太天真——”
他眼前一花,少女那张精致漂亮的脸忽然放大,近得能一根根看清她的眼睫,唇上温润中尝到了一点淡淡的甜味,他知道那是她平日里抹的润唇香脂。
后面的话被封在唇齿间,彼此呼吸绕缠,半晌后谢锦依往后退了退,看到重锐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她问道:“谁说的‘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重锐毫不犹豫且一脸真诚,道:“老秦说的。”
对不住了老秦,他也不想的。
谢锦依皱了皱眉:“秦正威?我之前还听到诸葛川说,秦正威中意云来酒庄的老板娘,每次去都是被打出来的,都没能跟人家老板娘说上两句话吧?”
诸葛川是千机铁骑百晓生,从不错过任何人的热闹,还时不时拉人开赌局凑一份,偶尔还问谢锦依要不要下一注。
重锐点点头,跟着谢锦依一起数落道:“何止是说不上话,有时候还连面都见不上呢!”
谢锦依撇撇嘴:“那你还听秦正威的话。”
重锐一脸正色:“以后不听了。”
谢锦依纠正道:“事关千机铁骑的还是要听一下的,跟女人相关的就不必了。”
重锐:“殿下说得对,都听殿下的。”
谢锦依满意又矜持地点点头,道:“传饭吧,我饿了。”
*
郑以堃分别给两人查看了情况,各自都还算稳定。
虽然千机铁骑对重锐忠心耿耿,重锐不需要担心有人将谢锦依在这里的消息往外说,但军营中还有朝廷监军,于是重锐便让人“照料”一下监军,别让他乱跑看。
尽管如此,谢锦依还是认为应当尽可能地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于是白天时自觉地呆在帅帐中,只有少数人知道她来了。
不过,自从这天上午之后,千机铁骑的士兵们还是发现,他们主帅比前些天都要和蔼多了——最起码,周身都不是冷飕飕的了。
天黑之后,谢锦依这才跟着重锐出来透气。
军队驻扎在野外,有不少易燃物,所以军中对用火有严格的使用规定,除去辕门上照亮国别和番号的烛火灯笼,只在一些必要之处竖篝火,以做照路之用。
有夜色掩护,哪怕是谢锦依在外面走,穿着男装,哪怕是楚营那边有人在瞭望台上看,别说想要看清她的脸,顶多就是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子。
这里位于四国之外,山林起伏,燕、楚军队选在稍平的地方扎营。远处黑影憧憧,谢锦依偶尔似看到有一点火光,但很微弱,时有时无。
“那边就是越国和晋国的军营吗?”她问。
“是。”重锐似乎知道了她的疑惑,“只是太远了,所以看不大清。”
谢锦依又看了看,忍不住往重锐那边靠:“好黑啊。”
“这里,”重锐笑了笑,又指着远处的黑影,道,“还有那里,都是殿下的。等以后我打下来了,咱们就让这里和昀城一样,夜市通宵不灭。”
谢锦依忍不住跟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脸上也泛起憧憬:“那一定很热闹。”
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抬起头看着他:“重锐,我在明光寺听到很多百姓夸你。”
别人夸不夸、骂不骂的,重锐从来就不在意,在他眼里,千万人也抵不过她的一句话。但他能看得出来,她很高兴。
他感兴趣地问:“殿下居然还去了明光寺?”
他是觉得和尚庙没什么好玩的,小公主是坐不住的性子,跟寺庙格格不入,没想到她竟然耐得住无聊。
要是换做他,听那群和尚念经,指不定就要头痛症发作了。
谢锦依点点头,说了她听到百姓是怎么夸他的,最后想了想,又笑着朝他道:“重锐,要是将来你取代燕皇,也一定会是个好皇帝。”
“不止是昀城,所有百姓都会念你的好。”
两人刚走过一个篝火,重锐微微侧过脸,光影交错间,他的脸半明半暗。他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地问:“那殿下呢?到时候殿下也会夸我吗?”
重锐看得出来,尽管小公主从来没有说出口,但她原就是个不会遮掩心思的人,她会觉得他粗鲁,会觉得他俗气,但从来不会觉得他卑贱。
那双漂亮的眼睛,确确实实就像她的小名那样,含着星光,柔和又热烈地包裹着他,丝丝缕缕都在告诉他,她在为他骄傲。
他听着她那好听的声音,脑中却飞快地闪过一片片残影:染血的两殿仪玉阶,踏碎山河的铁蹄,笑离刀刀尖所指之处,尸山血海,里面既有流民的,也有敌军的。
他上一世,从来就不是什么好皇帝。
又到了下一个篝火,火光映在男人脸上,镀上一层暖光,让那分明的棱角都变得柔和起来。谢锦依停了下来,特意走到他跟前,一脸认真地说:“我会。”
“那我就做个好皇帝。”重锐道。
谢锦依很高兴,连脚步都轻快了起来,两人又走了好一会儿,直到风变大了之后,才回到帅帐中。
*
谢锦依就这样留在千机铁骑军营中。
原来燕楚联盟议事时,大多时候是楚营那边到这里,现在重锐自然不可能让荀少琛再踏进来一步,于是自己大摇大摆地过去楚营了。
如重锐所料,没过多久,燕楚和晋越双方就有了一次小规模的交战。
隔了大老远,谢锦依当然不可能看得见重锐的英姿,但还是在陆少鸣的保护下,在外面第一次迎接了重锐的归来,让重锐开心得差点就要不顾场合将她抱起来转圈。
重锐也没忘记孙大志的事情,原来楚营人过来议事时,孙大志因为腿脚不便,就没有跟过来,如今燕营过去,也就见到了本人。
在荀少琛眼皮下,重锐自然也不会跟孙大志有过多接触,只先暗中观察一番,想要等时机成熟时,再找机会给孙大志塞纸条。
随后半个月里,两个联盟间又断断续续打了几场,有时甚至会持续整夜,谢锦依也已经习惯了。
这天夜里,双方又要打夜战,谢锦依如常睡下。
迷迷糊糊间,她似乎听到嘈杂声。
忽然,一道黑影冲了进来,几乎是一下将她从床榻上拉起——
“殿下!”
谢锦依瞬间被惊醒,心脏都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
“殿下,是我,陆少鸣。”来人急促地解释道,“神策军袭营,这里留不得了,殿下快随我走!”
第50章 敌我
什么?神策军怎么会袭营!谢锦依原本就惊魂未定, 突然听到这么个消息,仿佛一个惊雷炸在耳边,脑袋里嗡嗡作响。
她简直难以置信, 正想问点什么, 但陆少鸣已顾不上细讲,甚至都没法腾出空余让她仔细穿戴好, 只把衣服塞到她手里,说了声得罪了,直接夹起她就往外冲!
谢锦依被带着出了帅帐,果然看见千机铁骑和穿着神策军制服的士兵在厮杀。
饶是亲眼所见, 她依然不能相信这真的是楚国的神策军!
“陆队,当心!”
帅帐外面杀声震天, 陆少鸣刚掀开帐帘,就有人往他身上砍, 被他抬刀挡住, 随后守在外面的其他近卫将偷袭者砍翻。
热血溅射, 谢锦依也被溅到了,她感觉脸上一热,抬手擦了擦, 借着火光果然看到染上的血痕。
陆少鸣等人能被选出做近卫,不但身手好,长相也端正, 平日里不时被花铃等侍女打趣捉弄, 从来也都是好脾气的。可此时此刻,他一脸冰冷, 毫不犹豫地补上一刀, 瞬间就收割了那条偷袭他的性命。
那是神策军的士兵, 谢锦依还来不及阻止,对方已经没了气息。她张了张唇,又紧紧抿住,也反应过来自己这等想法天真到愚蠢。
凭什么阻止呢?神策军下了狠手要取千机铁骑的性命,难道她还要千机铁骑手下留情?
谢锦依此刻又气又急:一边是她楚国的神策军,一边是重锐的千机铁骑……怎么如此!
燕楚联盟才刚刚结下多久?国与国的结盟,又不是两个人私下协议,两国盟约的背后是整个国家的天子臣民,楚国怎么能背弃盟约?这种事情简直闻所未闻!
然而,当谢锦依抬起头,看着远处在火光中招展的“荀”字旗时,几个念头一一闪过,她心中一沉,当即就明白了。
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荀少琛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情。
难怪荀少琛之前在楚国重伤醒来后,会特意跑来燕国,原来是利用她演一出戏,目的不在于取得燕皇信任与其结盟,而是为了将晋、越都引过来,与晋、越达成三国联盟。
燕皇原本还打算利用神策军和天机铁骑灭掉晋、越,剩下的楚国也没什么财力物力,吞并楚国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然而,在燕皇做着天下共主的美梦时,楚国却打算与晋、越联手进攻燕国。
瓜分燕国后,楚国得到的战利,足以供养神策军,哪怕晋、越要联手,对上荀少琛和张奕,也很难讨到好处。
倾尽全力打一个破破烂烂的楚国,还不如暂时□□再做打算。
连谢锦依自己都觉得神奇,在这般混乱之下,她震惊、慌张之后,竟然还能冷静下来,抽丝剥茧般将谜团捋清楚,最后只剩下一个疑问:钱相和堂兄谢锦焕知道这件事吗?
哪怕是前世,钱家支持荀少琛,那也是在世人认为谢楚皇室已绝后的前提下。因为钱相是文官之首,钱家传世百年,最是爱惜名声。
如今这种背弃盟约的行径,必然是要遭后世唾骂的,钱相都不在乎了吗?
而堂兄谢锦焕呢?她与堂兄哪怕回不去小时候,但那次在画舫密谈时,难道不算是和解吗?倘若他也赞成楚国这般做,是将她置于何地呢?
到头来跟当初不顾她性命将她送来燕国时,又有何区别?
谢锦依忽然想到,当初谢锦焕就跟她提过,想要带她回楚国。她心中不禁又怀疑:难道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甚至是一起谋划三国联盟攻打燕国了吗?
她和重锐,千算万算,一直在算着如何保住楚国,都没想到这些人连脸都不要了——不,何止是不要脸,根本就不是人做的事!
双方混战还在继续。
重锐带了一部分人马出战,留在这里守营的是秦正威。
荀少琛让张奕冒充自己,借着夜色遮掩,骗过了重锐,亲自率军偷袭后方。
秦正威和剩下的千机铁骑人马被突袭,也并没有慌张,尽管营内杀声震天,但仍能看得出来并非毫无章法。
只是,秦正威毕竟不如重锐,对上荀少琛,显得十分吃力,虽然还不至于溃败,但神策军已经开始在慢慢包围,要一点点将守营的这点千机铁骑吞掉。
因为四周涌上来的神策军越来越多,陆少鸣等人根本走不了几步,不得不将谢锦依放了下来,跟前来的人缠斗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