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已经想到了待会儿程方被请过来后,程方会用什么眼神看他,又会说点什么来嘲讽他。
然而,荀少琛想的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谢锦依缓缓地眨了眨眼,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后抬起手,抚上他的脸庞,拇指轻轻地摩挲他的眼角,叹了口气佚䅿,仿佛有点无奈:“这就是你昨晚不让我看你的原因吗?”
荀少琛设想了许多种可能,却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意外。
星儿又错认他了……不,与其说是错认,还不如说还没“醒来”,她仍记得昨晚的事情,并且继续将他当成昨晚的重锐。
可她刚才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荀少琛不知道,但他凭着她的语气,微微垂下眼,迎合她的无奈——不管她在无奈什么,他只需要等她说出来,他就能接着应对下去。
少女笑了笑,捧着他的脸,看进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重锐,你原来的眼睛很好看。不过,即使你的眼睛变成了黑色,我也不会因此嫌弃你的。”
荀少琛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心中惊疑不定,理智在推着他怀疑,定定地看着谢锦依,目光在她脸上一寸一寸地扫过,想看清她表情上每一丝变化。
少女抚在他脸上的触感是真实的,她眼中的温柔也是看得见的,那无形的情感被夹裹在血液中,流遍了他全身,正在不停地冲刷着他的理智。
她的笑意又深了些,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重锐,我不是说过吗?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嫌弃你的。”
荀少琛仍是看着她,眼底暗流汹涌。
不管那男人变成什么样,星儿都不会嫌弃么?
这话可不是他想听到的。
缓缓地按着轻抚他脸庞的手,慢慢地裹在掌心里,又重新展开,抚过她每一根指缝,与她十指交握:“是因为殿下只需要我杀了李颂吗?”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试探
谢锦依目光一闪, 没有直接回答,皱了皱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变成满满的委屈, 咬着唇,声音里都带了点哭腔:“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吗?”
如果不是, 就该是生气直说不是,而不是将问题抛回给他。荀少琛心中满意,轻轻替她擦了擦眼角,低声哄道:“当然不是, 我刚才只是听到殿下说不嫌弃我时,一时太过高兴。”
谢锦依哼了一声。
男人又温声哄了几句, 她才脸色好看起来。
“该起来了,殿下。”荀少琛又道, “待会儿殿下还要用药。”
少女刚刚才好转的脸色, 一下子又垮了下来, 但还是勉强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道:“知道了知道了,怎么总提这事儿?你真是越来越像老嬷嬷了。”
荀少琛:“……”
他轻咳了一声, 唤人进来伺候。
*
而在房间外,花铃与其他侍女都已经等候许久了,不由得都有些紧张, 而其中花铃更是夹杂着浓浓的担心。
往常大将军留宿房内时, 到了这个时候,早就已经离开房间了, 因为他不想让昭华公主知道他来过。
可是, 今日不知为何, 大将军竟然迟迟未出来。而现在也到了公主差不多醒的时候,他再不出来,两人定时要见上面了。
就在这时,侍女们都听见房间里传来大将军的声音——
“来人。”
花铃没听到谢锦依的声音,心中一紧,第一个进了房间,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心中甚至有了各种不好的联想。
于是,当花铃进去后,看见谢锦依已经睁开了眼,正趴在枕头上与荀少琛说话时,花铃一时间不知道该怀疑自己是眼花了,还是根本在做梦。
否则,她怎么会看见公主和荀少琛这样和谐相处?
荀少琛已经坐在榻边,看见花铃进来了,声音微微一顿,朝她道:“花铃伺候公主穿衣吧。”
花铃恍如在梦中:“是……是。”
若风若雨原本跟在花铃后面,打算跟着一起进去的,但门一开听到谢锦依的声音,马上停住了脚步——
公主她又认不清人了。
若是这样,她们这两个侍女在公主眼中,就是那陆少鸣与霍风。
两人又连忙退后,找了其他侍女进去伺候。
而在房间里,谢锦依仍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花铃正伺候她洗漱穿衣,荀少琛朝其他侍女低声吩咐:“去取一套没有熏过香的衣服过来。”
侍女微微一愣,又马上应下:“是。”
她正要转身去办,又听到大将军说了一声“慢着”。
侍女赶紧又回过身。
荀少琛又看了看谢锦依那边,少女正在梳妆台那边选着首饰,丝毫没有注意到他这边的动静。
他缓缓地低声道:“去取重锐的衣服过来。”
侍女瞳仁一震,紧接着就非常庆幸自己此刻是低着头的,否则说不定要被治个不敬之罪。
她用了十二分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是,大将军。”
说着,马上转身往房间外走。
这段日子以来,后院这边的侍女都知道,昭华公主如今是有些神志不清了。
在公主发病时,不管公主将她们当成是谁,她们就得临时扮演是谁。但她怎么都没想到,大将军竟然为了假扮那宣武王重锐,连重锐的衣服都穿上。
大将军为了公主,竟然做到如此地步!
侍女一边暗自感慨,一边脚下生风地去取衣裳,但当她在看到宣武王的衣柜时,也不由得陷入了选择困难。
宣武王重锐的衣裳不少,款式也很多,但竟然一套与大将军气质相符的都没有!
侍女飞快地来回看了几遍,咬咬牙,拿出最低调的一套,同时又拿了一套款式与大将军平日穿的比较相近的,又回到了后院的公主房间里,毕恭毕敬地向大将军奉上。
荀少琛在楚国时,私下里大多是浅色的衣裳,甚少穿武袍,比世家贵族的公子们少几分奢华,比武官们又多几分文雅,气质在皇城中也算是独一份。
他对重锐的穿衣也有印象,之前在让侍女去取的时候,也心中做好了准备,但此时此刻看到,他还是忍不住一阵沉默。
侍女拿来的两套衣裳,其中一套是贵族常见的款式,但上面花纹奢华高调,活脱脱一副花孔雀,另一套则是暗色武袍,虽然也是金丝银线滚边,但好歹是低调多了。
荀少琛毫不犹豫地选了武袍。
侍女正要伺候他换上,他抬手止住,自己很快就换好了。
荀少琛抬眼看向铜镜,镜中的男人眼神温润,身形颀长,肩背线条流畅,一身玄青窄袖的武袍,硬是被穿出了几分矜贵。
谢锦依回过头,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荀少琛在铜镜中与她的目光对上,刚好看到了她微微一愣的眼神。
她自然也发现他看到自己了,暗暗稳了稳心神,承接好刚才不小心露出的意外,笑了笑,说:“今天穿成这样,是要去营里吗?”
荀少琛:“今天陪你练练武。”
谢锦依:“……”
她不想练,以她的习惯,天冷的时候她就是不练的。
于是,谢锦依坚定地拒绝了。
荀少琛原本也只是给自己选这衣裳找理由,见搪塞过去了,也没有坚持,毕竟他原本就觉得她不必练武。
按照平日,他早该去处理公务了,但他还是陪着谢锦依一起用了早饭。
谢锦依慢吞吞地吃着,不时拿眼睛去瞟他,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慢吞吞地说:“重锐,你还不去书房吗?”
荀少琛对她这模样很熟悉,气定神闲地说:“等你喝完药再去。”
少女果然撇了撇嘴,还没开始喝药,就已经一脸被苦到的样子,让他忍不住笑了笑,又道:“以后我都看你喝了再做其他事情。”
谢锦依埋头继续喝粥,掩住眼底的神色。
有荀少琛看着,喝药是无可避免的了,谢锦依也没怎么耍小脾气,荀少琛亲眼看她喝过之后,果然很快就离开了房间。
程方早就来到后院了,毕竟按照往常这个时候,她已经在给昭华公主诊治。
比起得知这荀大将军竟然没被公主赶出来,程方更惊讶的是他今天这一身打扮,她可不像侍女们那样是他的下属,脸上明晃晃地写着“这人今天怎么回事”。
荀少琛只当看不到,又朝程方说:“请程先生稍后来书房一趟,荀某有要事询问先生。”
程方摆摆手,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道:“知道了。”
*
最近连日暴雪,三国盟军无法行动,而燕军却兵行险着,反而出击攻城,逼得盟军再次退了一座城池。
在那一战中,按照凌双的说法,是之前出现了一支从未见过的奇兵,谁也没想到竟然还有人能冒着如此大的风雪,还能行动自如。
最开始所有人都怀疑是重锐,但对面的装备和作战方式,都与之前的千机铁骑极为不同,为了遮挡风雪和避寒,对面所有人都戴了面罩,完全看不出模样。
失了一城,这并不是好兆头,凌双已经开始暗示荀少琛,要他重返前线,可他顾忌谢锦依的身体无法长途跋涉,顶着压力又拖延了些时间。
若谢锦依的身体情况能就此好起来,他就能带着她一起去前线。
荀少琛在书房中,没多久便等到了程方。
程方先主动说了一下谢锦依的情况,荀少琛安静地听完之后,问:“昭华公主如今这般情况,是真的认不得人了,还是不过是伪装?”
程方摊摊手道:“我反正是看不出来。”
“而且,说到伪装,表情、神态,细微之处都有可能露出破绽,短时间伪装也许不难,但长时间伪装,甚至还入睡时还要伪装,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大将军应当是比我更熟悉殿下,若殿下是装出来的,大将军难道还看不出来?”
程方顿了顿,又道:“再者,哪怕是装的,大将军是愿意看到拼死抵抗的殿下,还是想看到如今这样听您话的殿下呢?至少,她愿意喝药了不是?”
荀少琛没有马上回答。
他正是因为看不出来,所以才特意单独召见程方。
虽然他更想以自己的身份与星儿在一起,但他也知道,用自己的身份,终此一生他都只能用强迫的手段来让她屈服。
若是之前没见过她乖顺的、心甘情愿的模样,甚至是为了杀李颂而故意惑引他这个假重锐的模样,他也不会想那么多。
可既然见过了,他就无法不想,想着想着,自然就想得到更多。
如果她真的认不得人了,真的将他就错认成重锐了,那他就相当于有机会与她重来,毕竟她之前与重锐一起,不过是为了利用重锐。
等她看到他杀了“李颂”,她便会兑换承诺,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奉上给他。
可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
荀少琛眼色沉沉,面上神情没怎么变化,朝程方点点头,道:“程先生的意思,我知晓了。”
程方见他没什么问题,便退下了。
荀少琛:“梁潇。”
梁潇从门外转入:“大将军。”
荀少琛:“北营那边若是再送信报过来,你便让他留下来。”
梁潇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诧异,但仍是毫不犹豫地应下了:“是。”
*
连着几日“病情稳定”,谢锦依凭着从前的习惯,时不时就去书房转一圈,甚至干脆是在书房里看起话本。
荀少琛第一次进书房的时候,就看见了书架上的话本,以及旁边的贵妃榻,即使不用问,也猜到以前重锐在的时候,她一定也是经常在书房呆着的。
两人心思各异,谢锦依想着能不能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而荀少琛也想要试探她,所有事情都没有避开她。
来到这里之后,谢锦依才发现,荀少琛平日总是频繁到后院,以至于她之前一直以为他很闲,但实际上他在书房时几乎一刻不停,她也终于了解到三国盟军在前线中似乎正在遭遇什么问题。
她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露出什么痕迹,干脆捧着书假装看着看着犯困,背对着案桌闭上双眼。
谢锦依那边有什么动静,荀少琛都能注意得到。
他一个人的时候,习惯不放烤盆,但因为谢锦依要过来,所以他让人将书房烤得干燥温暖,甚至还点上了安神香,整个房间又香又暖,丝毫没有雪天的阴冷。
少女蜷在贵妃榻上,狐裘被她踢到一边,足衣都有些松松垮垮,睡姿仍是没有半点贵女该有的仪态。
荀少琛不知不觉间看得入了神,待反应过来时,纸上已经被晕开一小团墨。他慢慢地将笔搁下,把废止掀开,重新铺了一张。
哪怕她此时是真的认不清人,但谁也难保她会不会一觉醒来就又能认出来了。
或许,他可以让她的神志再稳定些,让她就这样继续认不清,所需要的也不过是一点点药物。
他的星儿本来也不需要太聪明。
荀少琛正想着,梁潇在门外禀报:“王爷,人来了。”
荀少琛回过神:“让他暂且候着。”
“是,王爷。”
荀少琛一边写密令,一边又往谢锦依那边看了看,却见她已经松开了手中的书卷,呼吸都已经平缓了下来,显然是已经睡着了。
他笔尖一顿,将狼毫放到一边,起身无声地走了过去,轻轻地拿起狐裘,盖在少女的身上。
*
谢锦依没想到自己真的睡着了。
她似乎做了个梦,但醒来时已经记不清内容。
书房的香味似乎又浓了些,谢锦依呼吸间都觉得头脑有点昏沉,抬手挡在眼上,翻了个身,从指缝中看到荀少琛仍旧在案桌前。
男人坐姿端正,丝毫不受屋中的温暖和香气影响。
听到她的动静,他看了过来,温声道:“殿下醒了?醒了就起来吧,睡太久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