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消息是封锁了,但军中消息灵通的人,多少也听到点风声,就比如周大财来投靠的亲戚,也是知道这事儿的,所以周大财也模模糊糊知道一点,但不清晰。
确认是否瘟疫,并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办到的事情,所以当燕民中反复出现这种情况,将军们就越发紧张,一出现症状便召集商议如何应对,所以今夜荀少琛才会不在府上。
所有环节,需要互相配合,一个都不能少,夏时等到这时机,才一鼓作气将谢锦依带了出来。
在这过程中,一旦荀少琛有所怀疑,夏时就会前功尽弃,也必定会被荀少琛严惩——以荀少琛的性格,十有八九是会留着夏时的性命,但会废掉他的武功和手脚。
种种艰辛,夏时也并不想与谢锦依说,只往简单的说,然后又道:“也是多亏了程先生帮忙,否则单凭我一人难以成事。”
谢锦依自己跑过,还不止一次,即使夏时不说,她也猜到他这轻描淡写的背后,必定是花了不少功夫。
如今她和他都是活第二次的人,他甚至这辈子都没入楚宫,根本算不得楚宫的人,如今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其实是重锐。
他是重锐的下属,而她是重锐的心上人。
谢锦依忽然又想到,重锐之前说将千机铁骑交予她,那夏时在她面前自称下属,其实也是合理合礼的。
兜兜转转,似乎一切又与最初的有些相似,她和他再次以主仆的身份面对彼此。
谢锦依也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半晌后,才道:“等与重锐会合,我会与他说清楚你的功劳的。”
夏时低低地应了一声:“谢殿下。”
两人之间再次沉默了下去,天地间只剩下雨声,再无其他。
大雨能冲去马蹄的痕迹,有利于掩盖行踪和去向,所以夏时一刻也没停下赶路,想尽可能在雨中再走远一些。
两人都穿得密实,但在雨中一路疾驰,自然不可能滴水不透。
这对夏时来说不算什么,但谢锦依自小娇生惯养,加上身体本就不好,渐渐地就开始感到冷,冷过了之后就是刺骨,可她也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她睁着眼,可什么也看不到,耳边只有雨声,反倒是有一种天地间都静止了一般,不知道时间流逝多少,也不知道这夜奔何时才结束,渐渐地开始有点麻木,感觉身体都有点僵硬。
夏时感到怀里正在慢慢变重,心中微微一紧,马上在谢锦依耳边道:“殿下,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歇脚处了。”
他知道公主有多讨厌他,如今与他这样二人一骑,对她来说已经是难以忍受,更别说靠在他身上,现在她会这样,说明已经是开始撑不住了。
少年的声音传入谢锦依的耳朵里,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一样,谢锦依又困又冷,眼皮变得十分沉重,连睁开都费劲。
忽然,手臂上被重重掐了一下,谢锦依一下子就清醒了,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后,慢慢地又坐直身体。
如此反复几次之后,谢锦依终于在迷迷糊糊中,感到马的速度开始放慢了。
*
都说天下名山僧占多,许多寺庙都建在山林中。因为信徒众多,且不分家国,所以即使是各国之间互相打仗,也尽可能不与寺庙起冲突,以免落得个坏名声。
自交战以来,燕国被攻占的城中,百姓流离失所,除了青壮年被燕军强行带走,以及老弱病残被三国俘虏之外,还有一部分人逃命,其中有不少就去寻求寺庙的收留庇护。
夏时选的落脚地方,却不是这种寺庙,而是已经被遗弃的破庙。附近有一处有香火的寺庙,即使追兵搜捕,也能分散一下注意。
谢锦依腿都麻了,靠着夏时的搀扶才下了马。这时,庙里忽然冒出两个黑影来,她差点被吓得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黑影:“殿下,大人。”
两道声音一男一女,夏时解释道:“殿下,这是与下属一道去查探荀少琛身世的队员,朱展杨和周蓉。”
谢锦依已经镇定下来了,点点头,朝两人道:“辛苦了。”
“殿下言重,都是下属该做的。”
一行人不再多言,一起进了破庙。
夏时将两匹马一起牵了进去,朱展杨在角落里生起火来,周蓉替谢锦依解下蓑衣,谢锦依这才看清楚这里头的环境。
庙里有不少地方都漏雨,原本角落这个位置也是破的,但朱展杨之前已经补过,又用东西堵住窗口,以免火光泄露出去。
朱展杨和周蓉已经在这破庙呆了不短的时间了,两人与其他队员一样,在夏时“投靠”荀少琛时,便各自在不同位置待命。
以他们现在的情况,带着体弱的公主上路,自然是不能直接走官道的,否则被追上也只是早晚的事情。
即使走的是小路,他们也不能掉以轻心,趁着谢锦依休息的时候,快速地敲定了路线计划。
夏时和谢锦依从晏城出来的时候,身上是带着身份牌的,谢锦依用的是若云的牌子,夏时将这两块身份牌交予朱展杨和周蓉,两名队员将带着它们,然后用它们进入其他城。
这样一来,即使荀少琛让人追踪身份牌,也不会找到夏时和谢锦依。
而夏时和谢锦依,将用朱展杨之前准备的普通路引,乔装打扮成燕民进城。
谢锦依的休息时间并不多,只稍微缓一下,还不到半个时辰,便被夏时叫醒了,见其他人都已经换好装。
夏时拿着套衣裳,正斟酌着要怎么开口,谢锦依就已经拿了过去:“你们两个转过去。”
其他三人均是松了口气,这里实在没什么条件讲究,好在公主也理解他们。
等谢锦依换好燕民的普通打扮后,四人一起出发上路。
雨还在下,周蓉在前头开路,夏时带着谢锦依在前头,朱展杨殿后,随时留意四周的情形。
忽然,朱展杨喊了一声“当心”,话音未落,夏时就一把将谢锦依按趴在马背上,自己也同时矮身,抽刀反手砍断两匹马之间的牵绳。
谢锦依心中一紧,仅仅抱住马脖子,身前紧紧贴着狂奔的战马,被颠得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移了位。
毫无疑问,荀少琛的人追来了。
周蓉立即放慢了速度,三名侍卫变换阵型,成倒犄角之势,将夏时夹在中间,而夏时又紧紧护住谢锦依,共同防着黑暗中的冷箭。
雨声大大地干扰了他们的听觉,仨人一刻不敢放松,且战且走。
没过多久,就连谢锦依都已经听到了马蹄的声音,显然追兵正在接近,夏时一扬马鞭,加快了速度。
周蓉和朱展杨却反而放慢了速度,抽出改装过的绊马索,钉在两边树上,又从拿出连弩,翻身下马,滚进两边树丛中,显然是打算迎战,为夏时和谢锦依争取逃跑时间。
“殿下,抱紧,不要抬头。”
夏时抽空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没有再说话。这种时候,谢锦依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让夏时全力对抗追兵。
*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终于慢慢变小,四周也开始现出隐约的轮廓,准备天亮了。
谢锦依伏在马背上,感觉整个人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为了保持清醒,她甚至都已经将唇瓣咬破,不时舔一下。
“殿下……”
她忽然听到夏时喊了一声,感到马的速度也放慢了下来,猜到应该是暂时安全了,于是挣扎着爬了起来。
“殿下,”少年的声音喑哑干涩,“马腹下绑着个布袋,里面装有荀少琛身份的证据,还有路引、银两等等……”
谢锦依皱了皱眉头,心想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应该赶紧离开这里才是。
“路引是……是进城的时候给守城士兵看的,守城士兵还会检查包袱,殿下要将那些证据贴身藏好,以免惹来麻烦……”
夏时的声音越来越低,握着缰绳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普通的燕军比不得千机铁骑,殿下……殿下若遇事切勿冲动……”
“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谢锦依原以为他是奔波大半夜后累着了,刚一开口,就看到少年那原本环在她身侧的双臂忽然松开,仿佛突然失去了控制一般,毫无预兆地垂下。
她一愣,下意识地回过头,紧接着眼前的一幕仿佛被放慢了一般,她脑中嗡地一声,只剩下一片空白——
少年背后的两支箭深入血肉,他的双眼半张半合,目光已经开始涣散,但仍是看着她的方向。他嘴角凝了一道干涸的血迹,又被溢出的鲜血覆过,双唇动了动,却没什么声音。
可谢锦依却看得十分清楚。
他在说,殿下,对不起。
夏时身子一歪,直直往地上栽,谢锦依瞳仁猛地一缩,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他,但因为为力气不够,反而被带了过去,两人一起掉到了泥水里。
“夏时!夏时!”
谢锦依被摔得眼前发黑,挣扎着爬了起来,吃力地抬起夏时的上半身,拍着他的脸,手都在发抖。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着,呼吸间肺腑都是痛的,眼泪一下子就冲了出来,满脑子只剩下一句话:夏时要死了吗?
恐慌充满了她全身,让她连声音都是是颤的:“夏时,你睁开眼,不要死……”
夏时吃力地睁开眼,用所剩无几的力气轻轻推了推她:“走……追兵……”
他在让谢锦依快走,不要管他,谢锦依一下子就听懂了,眼泪流得更厉害了,几乎模糊了视线,冲他吼道:“你在说什么蠢话!”
血沫从夏时嘴角溢出,又被谢锦依自欺欺人般擦掉。
夏时眼前已经看不太清了,听着少女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心也跟着一抽一抽的疼,想跟她说对不起,却已经连话都说不出了。
为什么又变成这样了呢?
似乎总是如此,他不是惹殿下生气,就是惹殿下伤心。
哪怕他这辈子从出生时就开始在准备,尽了最大的努力,想为前世赎罪,想获得对殿下说一声对不住的资格,可到最后却还是连将殿下送去安全的地方都做不到。
一如前世的最后,他什么也保护不了。
他果然没有做殿下影卫的资格……
谢锦依一边哭,一边将夏时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试图将他扶起,可她个子矮了太多,身形也小,即使勉强站起来,可夏时双腿都拖在地上,她连走一步都困难。
脚下泥水湿滑,一个不小心她又扑到了地上。
她看到了夏时的嘴唇在微弱地动着。
后悔,自责,伤心……各种情绪在谢锦依心中交织,滚烫的眼泪在脸上划过,火辣辣的疼。
她想起不久之前,荀少琛问过她,要不要让夏时做她的影卫。
她当时为什么不同意呢?如果当时她同意夏时当影卫,夏时就会获得回生丸,如今就能用回生丸保命。
可她没有,所以现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夏时的生机在她手中一点点地流逝。
几个重生的人里面,其他人都与前世不一样了,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有她,一直稀里糊涂,靠着别人保护,甚至还不知道别人在保护她。
她总是这样的,当断不断。
如果真的恨夏时,当初就该直接让重锐将他赶出千机营;
若是不恨,那就骂一顿留在身边,就像当初重锐说的,学习如何驭下,将他当作与陆一鸣等人一样,接纳和信任,那今天他就能有回生丸保命。
战马围着谢锦依嘶鸣打转,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催促。
谢锦依脑中一团乱,衣裳都被打湿,又冰又重,让她整个人都有点发麻。她看向马腹的布包,想起夏时刚才的话,于是将他轻轻地放下,自己挣扎着去够那布包。
既然夏时什么都准备好了,里面也一定会有常用的药,即使比不上回生丸,但也必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谢锦依胡乱地擦了把脸,咬咬牙,加快了动作。
布包被绑得十分妥当,被战马颠了一晚上,竟然都没有半分松散。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拆下,打开后才发现,布包着的是一个防水的油布袋。
谢锦依吸了吸鼻子,掀开油布袋,里面分了几个隔层,各类东西分门别类放好,其中一格放了好些小油纸包,还有一个小锦盒。
看到那锦盒的瞬间,她睁大了眼睛,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她认得那锦盒!
谢锦依不过愣了一瞬,随后马上拿了出来,打开后,果然是一颗漆黑的药丸。
是回生丸,是去年她原本打算拿来与夏时交换情报的那颗回生丸!
当初夏时参加近卫选拔,最后被重锐以冲撞她为理由,和秦正威一起被罚了五十鞭。
那时她听闻夏时起了高热,加上她心中也有许多疑惑,想从夏时那边打听荀少琛的事情,又不想与夏时有什么牵扯,于是就想着拿东西去交换。
而这锦盒,是她让花铃准备的,用来放这颗药丸的。
结果当时她在营帐外听到夏时被欺负,陆一鸣拿着药进去摆平了,她却因为被其他人撞见,反而没有进去问。
随后她与重锐去了阳城后,又发生了许多事,她也就没再关心夏时在做什么了。
显然,夏时当时没有吃这回生丸,一直留到现在。
甚至,直到刚才他在摔下马之前,他对她说的那些话里,半个关于回生丸的字都没提到,根本就已经没想着要活下去了,只想着不拖累她,让她一个人逃跑。
夏时的脉搏已经开始变弱,谢锦依没有丝毫犹豫,解了水囊,将药丸捏碎,和着水一点一点喂给了他。
回生丸只能急救,她必须要尽快找到落脚的地方,给夏时处理伤口。
想到这里,谢锦依在夏时随身的装备囊里翻出了绳子,又让战马在两人身边伏下,将夏时推到马背上,然后她坐到他前面,用绳子将他绑在自己背后。
“夏时,”谢锦依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自顾自地说着,“若是你这次能熬过去,我就原谅你了。”
战马站起来,驮着两人继续向前奔跑。
*
天光从厚厚的云层中透出来,天上也只剩下毛毛细雨。
谢锦依本来骑术也并没有太好,加上背后还带着个人,根本骑不快。好在,夏时是确定暂时安全才撒手的,所以一路上尽管她不算快,但还没有人追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