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正威这大嘴巴,真是半点都靠不住!
这会儿没了面具遮掩,重锐只能绷着脸,可心中确实有点虚,毕竟他刚才的确就是不想她留下的。
这小公主比他想象中的要了解他。
明明看起来就是个脆弱的瓷娃娃,可重锐却莫名感到紧张,丝毫都不敢放松,生怕一个不留神,手脚心脏甚至是脸上表情就又不听使唤了,或是不小心说错什么惹哭了她,那就更不得了。
谢锦依并不是不懂轻重缓急的人,她不会在这个时候与重锐计较这些,甚至还问:“那你现在得了这些证据,要找人商量吗?你不用管我,我不会碍着你的。”
她顿了顿,又飞快地补充道:“但我也不出去,我就在这里,我不会发出什么声响,也不会让其他人看见的,这样即使你们在外头商讨,其他人也不会发现我。”
言下之意,就是说什么都不会挪出这帅帐了。
重锐拿她没办法,总不能真的将人拎起来扔出去,他的双手有自己的想法,根本不允许他这样做。
他沉声道:“这里比不得重府,若是你想回去了,就和我说一声。”
没有侍女,甚至不能像从前在千机营那样,给她单独划出沐浴等等的地方,他就不信她能呆得住。
谢锦依“嗯”了一声,心想她自然有她的办法,反正重锐别想她放弃。
重锐得了谢锦依给的重要资料后,并没有马上召集人来商讨,而是自己先梳理一遍。
他坐在案桌前,谢锦依则是坐在榻上,将屏风推开了一点点,这样她一抬头就刚好能看到他。
重锐感到手中资料的字都在跳舞,终于忍不住问:“看什么?”
谢锦依:“看你啊。”
重锐:“……”
他当然知道她在看他,所以才故意问的。
没想到这小姑娘还皱了皱鼻子,撇撇嘴,似乎带了点抱怨的意思:“看看也不行吗?看几眼又不会掉块肉。”
重锐一时间觉得这话似乎有点耳熟。
作者有话说:
一大波糖即将上线。
*
第72章 药童
谢锦依让人在屏风后弄了个小案桌, 铺了个软垫。这会儿她正拿着个小本本,不时在上面写写画画着什么。
她写得十分认真,一脸严肃, 时而微微蹙起秀气的双眉, 时而笔尖一顿,然后用笔杆轻轻抵在小巧的下巴处, 再细细端详小本本上的内容,似乎是在考量着什么。
考量之后,大概是想通了什么为难之处,她那纠结的双眉再次舒展开来, 一张漂亮的小脸露出恍然的神色,随后脸色一正, 再次埋头唰唰唰地写了起来,下笔如有神。
重锐想起郑以堃刚才说的话, 说是让她随时观察和记录病情, 心想难道这小公主现在就已经开始了?
他快速地想了想, 也没想明白自己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到底有什么好记的——他看起来应该也不像在发病才对。
而且他也确实没发病。
可他刚才在余光里也看得很清楚,小公主的笔几乎都没怎么停过。要是她停下来的时候, 不是在重新审视内容,就是在看着他的……不,应该说是在观察他的。
重锐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沉声道:“的确是不会少块肉, 但你这样看着我,我会分神, 这样我做不了其他事情。”
谢锦依皱了皱眉, 抿着唇, 鼓了鼓腮,满脸都是“你事儿怎么这么多”的表情。
重锐沉默了。
最后还是谢锦依轻哼一声,把屏风拉起来,还不忘说道:“不看就不看,有什么了不起的,哼。”
于是,不过是眨眼的功夫,重锐便也看不到她了,甚至连半点声响都听不见。
重锐以为接下来自己能专心干活了,可事实并非如此。
现在,他满脑子都是少女那张气呼呼的、白生生的小脸。
她这是生气了?
等等,这不对劲,他“失守”得是否有点太快了?
怎会如此?
在这小公主来到之前,重锐原以为,至少,他可能会像对待秦正威等人那样,对她多少有点怀疑——毕竟,他醒来时对其他所有人也都是这样的。
在理智上,他知道他们能跟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必定是深得失忆前的自己信任的。可在情感上,对所有人保持怀疑,是他的天性使然。
他从小无父无母,到处流浪,吃了上顿经常没下顿,见多了为吃上一口硬馒头就丢掉小命的人。若是他随便相信别人,早不知道死多少遍了。
重锐的思绪不知不觉间有点飘远了。
即便是当初他从军之后,有幸得恩师赏识,得到提拔升作武将,甚至跟着恩师上帝都拜见燕皇,他的性格也没多少变化。
他在参军之前见多了世间冷暖,遭过白眼无数,又怎么会分不清那些人对乞丐流浪汉的目光。
军营里底层的兵都是草根出身,他混着也没什么不适应,可一出了军营,去到那士族主导的官场里,哪怕他已经换上了官服,也无法改变他与他们出身不同的事实。
起初恩师也同他说,他已经跟过去不一样了,他也是朝廷的官,手中有兵权,也该学习学习官场里的规矩,与同僚们好好打交道才是。
所以,有那么一段日子,重锐也确实尝试过,还交到了一些官场朋友。
直到他发现那些所谓的官场朋友,明面上引他为知己,实际在背后嘲笑他的出声,他就不再压抑着自己的行事,成了他们口中寡廉鲜耻的人。
寡廉鲜耻?无所谓了,反正那些人见了他,不还是被他踩在脚下?既然他们看不起他,那被他踩在脚下的他们,又算是什么东西呢?
钱,权,兵力,这些都是好东西。那支传说中的千机铁骑,不就是在这基础之上才建立起来的么?
他向来有自知之明,也不做虚的,若是跟着他混,有他一口肉吃,他绝不会只让别人喝汤。
可这些人能聚在他身边,十有八九是出身和他差不多的。
所以,他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这小公主,他明明一向不喜欢那些贵族血统的人。
或者说,他不知道为什么这小公主愿意跟他好,秦正威和霍风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听起来像是他色迷心窍。
毕竟,楚国再落魄也是四国之一,她身上流着的也是皇室血脉,跟他可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可……
重锐闭起眼,回想了一下少女那模样,愈发想不明白了:这小公主虽然说是楚国第一美人,可他向来也不是喜欢这种柔柔弱弱的一挂。
所以,他也不是见色才起意的了?那想必是真心实意喜欢她的了。
重锐下意识地摸了摸心口。
之前那小公主靠近他的时候,他的心脏总是跳得厉害。
他一向都不大相信男人和女人间有什么情和爱的,否则那些个所谓大儒士族家中又怎会妻妾成群,那可都是代表一国体面的所谓有识之士。
还不如那些破庙里的故事,什么狐妖与书生的,起码听起来还像那么回事。
重锐又想,可他不是什么书生,那小公主倒是像小狐狸——这么一看,就更加说不出的奇怪了——难道是因为这小公主口味奇特吗?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心口,那儿不至于像刚才那样狂跳,却也还是不正常,不由得有点发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喜欢吗?可他也喜欢钱财和权势,他也记得接过兵符时血液沸腾的感觉,记得将那些看不起他的人踩在脚下时的快意,与他现在完全不是一回事。
重锐不由得陷入沉思。
他原本打算,对待这据说是他意中人的小公主,就像对秦正威等人那样,理智上划分为“自己人”,其他的等他想起更多事情之后,再看着办。
可现在,他的心脏和手脚都在用实际行动告诉他,这小公主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的,这就与他之前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像他自己了,而且他心中的感觉并没有那么简单。
小公主在靠近他的时候,他除了心跳得厉害之外,还隐约感到不安,可这不安从何而来,他根本不知道。
根据他对自己的了解,如果那点小毛病没改的话,那失忆前的自己,十有八九是对这小公主隐瞒了什么重要事情。
到底是什么呢?
重锐用笔杆挠了挠额头,心想果然还是等他想起事来,再跟这小公主相处,才是最稳妥的。
那就先不管心跳得多厉害,还是按原来的,暂且保持一点距离吧……
想到这里,重锐收回心口上的手,继续想如何利用好手上的证据。
*
半个时辰后。
屏风后一直没什么动静,重锐不时就往那边看,心中有点疑惑。
他可听说了,这小公主不是什么安静的性子,只要不是大冷天气,她是坐不住的。
重锐很快又回过神来,心道这可不应该,都什么时候了,外头敌方还在虎视眈眈,他在这儿满脑子都想的什么?
他脑中蹦出几句清心咒,又赶紧集中精神了。
然而,没过多久,重锐又忍不住往屏风那边看——实在是太安静了,连半点动静都没有,他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赌气,故意为了“不打扰”他而放轻动作,甚至是忍耐着。
这可不好,他从来没有为难小姑娘的嗜好。
重锐轻轻地咳了两声,以示自己其实也不是半点声音都不发出,她一个小姑娘就更不用那么严格要求自己了。
屏风后仍是没有动静。
于是重锐只好站起来,把手背到身后,又咳了一声,慢慢地踱到屏风前,甚至没有掩饰自己的脚步声,想让脚步声告诉那后面的小姑娘:我看完了,我过来了。
然而,直到他停在屏风前,谢锦依都没给他半点反应。他刚想绕过去看看,但一抬脚,又觉得不妥。
这寝间虽然是他的,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房间,但他什么都不问,直接绕过去,是不是不太好?
他现在可是失了记忆的,他知道,小公主也知道,甭管他在失忆前和小公主有多亲近,那都不是现在的他该想的,否则显得他好像多不讲究似的。
这要是换成寻常女子的闺房,他这样随便进去是会被叉出去,再被家丁乱棍揍一顿的吧?
寻常女子都有的待遇,小公主应该也要有才对。
重锐站在屏风前,想开口叫一下谢锦依,告诉她若是渴了要喝水,若是坐累了就站起来走走,但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叫她什么。
他倒是知道自己失忆前,叫这小姑娘为“殿下”的。
可他又不是楚人,叫的哪门子殿下?
“殿下”可是敬称,他连燕国那些个皇子公主都没叫过,他与这小姑娘不是都好着呢吗?用什么敬称,失忆前的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真是奇奇怪怪。
最要命的是,他尝试着先用口型喊出这两个字,才刚做出个“殿”字,他那颗不争气的心脏又开始扑通扑通狂跳。
这是做什么?不就是一个称呼吗!
重锐试了又试,还是喊不出口,心中莫名有股微弱的羞耻,甚至怀疑失忆前的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爱好。
他想了想,咳了一声,强自镇定地开口:“谢锦依。”
屏风后传来一阵哼哼唧唧的嘟囔声,含糊不清,“重锐”两个字倒是喊得清清楚楚,伴随着衣物摩擦的声音,听起来那小姑娘应该是躺在了榻上,很可能还睡着了。
重锐想到谢锦依早上在城门下时的模样,也猜到她累得够呛,于是没再出声。等到屏风后的人重新睡熟后,他才无声地把脸探进去,心中还念念有词:看一眼,就只看一眼。
只是一抬眼,他就看见了榻上的少女。
小姑娘大概不是从一开始就直接倒头就睡的,因为她双膝以下都还垂在榻边,春寒料峭的也没盖被子,却还是睡得很香。
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此时闭了起来,睫毛弯弯,像一双停歇的黑蝴蝶,不时随着微颤的眼皮抖动。
这是做梦的征兆,也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那双花瓣般的双唇微微翘着,让人看了也不由自主跟着笑起来。
明明城外兵荒马乱,城中也人人自危,可此时此刻,在这一方小天地间,重锐却神奇地感到安宁。
重锐回过神,忽然莫名有点心虚,看到那不远处的被子时,眼神微亮,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个理由:他来看一看也不是一无是处的,起码发现了这小姑娘都不盖被子!
这怎么行呢?睡觉得盖被子才对,不然着凉了怎么办!
男人越想越觉得自己来对了,甚至还自己认同自己地点了点头,然后屏气凝息,悄无声响地走到榻边,扯过被子。
小姑娘手里还拿着笔,另一只手还夹着个小本子,看样子刚才是一边躺着一边写。
重锐轻轻地将笔取出来,又抽掉她手中的小本本。不过一瞥眼的功夫,他看到了一眼写得密密麻麻的内页。
男人微微一愣,脸上飞快地翻过惊讶的神色。
他以为,郑以堃让这小姑娘观察和记录他的病情,不过是找借口让她留下。现在看来,她竟然写了这么多,那刚才得是多认真地在观察他。
听说之前千机铁骑退入山谷时,她就是帮着诸葛川那小子一起处理伤员,大概也跟着学了点医术,然后刚才还真用上了?
重锐无声地叹了口气:唉,小公主其实也是很努力了,吃了那么多苦,也不跟他抱怨一句。
这样憋在心里可不好,这小姑娘其实可以任性一点点的。
他是不是该找个机会告诉她:其实他脾气也没那么差,虽然他从来不惯着其他人,但她一个小姑娘,他还是受得住的,不会因为她哭就将她丢出帅帐去的。
这么想着的时候,重锐的目光又落到小本子的封皮上。
失忆已经给他带来不少麻烦,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当初荀少琛那一箭还淬了毒,听秦正威等人说,当初郑以堃在救治他的时候,好几次都已经摸不到脉搏了。
在他挺过来后,郑以堃为了让他尽快恢复,给他用了不少猛药,所以他才能这么短时间内重新站起来。
也正是因为这样,接下来的战事需得速战速决,因为于他于燕军来说,都拖不得。
这小公主记了这么多,是他的身体又出现什么问题了么?重锐微微眯了眯眼,决定打开看一下,想着若是情况有变,他也要跟着调整计划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