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寄云走后,苏厌一个人躺在雪下,快活地伸着四肢,眼睛转着,四处乱看。
她突然看见天机阁的后山上,有一条狭窄的银色瀑布,被完全冻起来,像是悬空的白练,晶莹的冰雕。
苏厌像是发现什么很稀奇的事情,不假思索,笑着喊:“风停渊风停渊,你看那……”
女孩嗓音清脆像是风铃的声音,戛然而止,树上的飞鸟扑棱棱地飞走。
四周空荡荡的,如此安静,远山寒风呼啸,像是幽远的呜咽。
她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凉下去,有些呆愣,有些空洞,有些茫然。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点冷了。
*
庆功宴盛大而奢侈,长长一条方桌,摆满了从九州送来的珍馐美馔。
谢寄云当了这么多年少主,奢靡之气沁入骨髓,挥挥袖子便招来比醉仙楼上最漂亮的舞女还要美上三分的少女,像云一样飘进大殿,丝竹之声悠扬不绝,殿内燃着灵石烧着的暖灯,温暖如春,飘香四溢。
他头上戴着瑰丽的金玉冠冕,一身祥龙刺绣的锦袍,斜倚在座上,笑起来像是不着调的翩翩公子,不笑却像是个君王。
苏厌问他:“你想做什么?”
谢寄云道:“当然是要这天下,你不想吗?”
苏厌往窗外看去,夜色深浓,她坐在宽广华美的大殿中,被无数人服侍,却觉得不如在元都热闹的街头穿梭来得自在快活。
苏厌又问:“你要天下来做什么?”
谢寄云就笑,好像她说了什么很有意思的笑话:“把你养大的人,对你很好?”
苏厌看着他。
谢寄云道:“如果他们时时刻刻都在利用你,你若是反抗,他们就会杀了你,而你却身无修为,毫无自保之力,你当如何?”
苏厌知道他说的是自己。
那样的生活,光是想想,就让人觉得窒息。
谢寄云晃着手里的酒,噙着笑意,缓缓道:“我要这世上至高无上的权力。我要谁如意,谁便如意。我要谁死,谁便死。”
他前倾了身子:“你呢,你想要做什么?”
苏厌下意识道:“我想要的都已经实现了。”
谢寄云循循善诱:“那你总该想要更多。一个愿望实现了,下一个呢?你以后要做什么?你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为你实现。”
他顿了顿,轻声说:“我们是家人啊。”
苏厌低头看着自己的碗,无数璀璨的灯火将大殿里映得亮如白昼,白花花的一片。
她想要什么?
她从前满脑子都是杀清虚仙君,从小到大,一直如此,她内心里有难以名状的恐惧,清虚仙君仿佛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她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是做不到的,虽然做不到,却一定要去做。
正是因为觉得做不到,所以才没想过以后。
杀了清虚仙君以后呢?
她要做什么?
她想要这天下吗?还是别的什么?如果天下她都不想要,那她还能想要什么?
苏厌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空虚,像是孤身一人走了长长的路,好不容易走到尽头,却发现尽头只是尽头,前方什么也没有。
从前她受伤不觉得痛,挫败不觉得累,她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遍体鳞伤也可以笑,沸腾的血能把自己都点燃。
可她拼尽全力来到这里,得到了什么?
前方只是风,虚无的、黑色的风,吹得心脏都在隐隐作痛。
谢寄云道:“不着急,慢慢想。”
苏厌想了很久,无意识地转着手上的戒指,当她意识到自己转的是银戒的时候,又好像刺痛似的松开手:“我先和爹爹们团聚……然后再想以后。”
*
她身上带着三界圣物,三个爹爹神通广大,肯定会寻着圣物的气息来找她。
苏厌已经见识过人间的宽广,她去找爹爹,肯定会走散,不如留在这里,等爹爹们来找她。
然而,大半个月过去,爹爹们还没来。
她用骨笛招来几只妖鸟,想写信催促爹爹们,再写明白自己的位置。
她从天机阁找出纸笔,铺在桌上,很认真地趴着写字,写了一行,突然愣住。
笔下的字稚嫩又陌生,是风停渊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笔教她写出来的模样。
也不知道为什么,字在他手里,劲瘦又有风骨,一个个像是风雪里的竹节,到她手里,就歪瓜裂枣,东倒西歪。
她不懂书法,但长了眼,也知道美丑。
只有风停渊会说:“好看。”
她不依不饶:“哪里好看?”
风停渊就伸手指着其中一个字,玉石一样好看的手指,在她眼底轻轻点了点:“这一笔。”
清清冷冷的嗓音,烫在她敏感的耳廓上,语气耐心又温沉。
……
爹爹会的是妖语,也不懂文字。
写什么字?
写给谁看?
苏厌缓缓将手里的信纸揉成一团,又发狠似的撕了一地,雪片似的,纷纷扬扬。
几只妖鸟吓得缩在一起。
苏厌声线很冷:“找到九首螣蛇,跟他说我的位置,领他来。听懂没有?若是办不到,我杀光方圆八百里你的族人。”
那几只妖鸟一个劲儿点头。
女孩觉得厌烦,靠在椅背上,挥挥手,让它们滚。
桌上的传音石突然亮起,背景嘈杂,里面传来温润带笑的嗓音:“厌厌,我在元都取渡厄,顺路派人给你送了个,你一定喜欢的礼物。”
苏厌抬眼看去。
第58章 反目
逆着光, 门槛外站着一个穿着鹅黄襦裙的少女。
她瘦了许多,衣服也破破烂烂, 狼狈不堪, 只有腰间扎着大红的缎带,真像个礼物一样站在那里。
惊慌无措的小鹿眼发着抖,身后站着两个沉默的带着压迫感的影杀者, 她不像客人,倒是像被押过来的犯人, 被运过来的货。
鹿哟哟看见她, 一下子就哭了:“苏姑娘……”
她是个半妖,又不再是凌霄宗的弟子, 大量的修士涌入元都,她一个人藏着鹿角鹿尾, 心惊胆战,无处可去。
元都那一夜, 她只知道清虚仙君出现了,又死了。天幕破裂,魔族人从天而降,元都到处血流成河, 每天都有无数楼阁倒塌, 无数新的尸体随意堆在街上,可她连跑都跑不出去。
风公子和苏姑娘都不见了。
她躲在贫民窟里,除了找吃的, 几乎不出门, 怕被魔族人杀掉, 也怕被修士杀掉。
今天却突然被两个一言不发的黑衣人拎出去, 囫囵塞进袋子里, 一路拉到天机阁。
她还以为自己要死了。
看到苏厌的一刻,她像是见到了救星,如乳燕投怀似的奔过去,跑到跟前,又蹲下来,心疼道:“苏姑娘,你怎么……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了?”
苏厌脚翘在桌子上,莫名其妙看着她。
鹿哟哟逃亡流落半月,没得吃没得住,憔悴又瘦弱,小脸煞白,身上带伤,简直是灰头土脸。
而她,锦衣玉食,春风得意,早上刚从天机阁搜罗出一堆大大小小的宝石,身上戴不下,就丢着当弹子玩儿。
鹿哟哟从怀里摸出一个冷冰冰的饼子,小心翼翼道:“这是我昨晚烤的,只是买不到糖,所以可能不甜……”
苏厌踹开桌子,站起身,睨着眼冷笑:“你觉得我没有吃的,要吃你半个剩饼?”
鹿哟哟眼眶一红:“不是的……不是的苏姑娘。”
“你脑子没问题吧?来安慰我?我过得好得很,要什么吃的没有,用得着你用剩饭来磕掺我?我看起来很可怜?很需要同情?被你这样朝不保夕的人同情?”
苏厌不知道自己哪来的火气,连珠炮似的,几乎在吼她。
“我看起来哪里不好?!说啊!!哪里不比你好!”
鹿哟哟腿脚一软,坐在地上:“对不起苏姑娘,我昏头了,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就想让你高兴一点。”
苏厌喘着气,指节依此按得发响,盯着她,不说话。
所以她讨厌鹿哟哟。
当时她在凌霄宗,好端端地当她的恶人,鹿哟哟要凑过来,抓着她的裙角,说苏姑娘说天底下最好的人。
现在她在天机阁,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鹿哟哟又要凑过来,掏出半个剩饼,说她过得不好。
去他妈的。
她过得好得很!
她杀了清虚仙君,马上爹爹要过来和她团聚,她有了哥哥,天下都是她的,想杀谁杀谁,想要什么有什么。
她有什么不满意?!
她有什么不高兴?!
她到底想要什么?!还想怎样?!还能怎样?!
苏厌心里烦闷,胸膛起伏,像是有无数情绪要炸开。
两个影杀者见她脸色冷白,怒气翻涌,知道坏了事,急忙躬身上前,一人一边,拖住鹿哟哟的胳膊,要把她拖下去做掉。
谁知苏厌突然暴怒,喝道:“谁让你们碰她?!”
两人眼前像是刮起大红的旋风,完全没有反抗之力,最后只看见女孩盛怒的琉璃眼眸,下一刻,咽喉被冰冷的刀刃狠狠划过,人头落地,变成了两具尸体。
鹿哟哟被血泼了一身,坐在血泊里,吓得哑了声音,发着抖,说不出话来。
苏厌冰冷地收刀,看也不看她一眼,走到门外,背着光,背影孑立,冷道:“留在这里,想我哪里过得不好。想不出来,我也要你的命。”
鹿哟哟就绞尽脑汁地想,想不出来回答。
……
然而,苏厌也再没有问起。
*
她杀了谢寄云的人。他问也不问,权当不知道。
她成天无所事事,谢寄云反而忙得要死。
魔族人被如今的异界之主魇青杀得分崩离析,正派联合起来却无法抵挡,谢寄云四处趁虚而入,渔翁得利,被影杀者掌控的正派势力逐渐遍布天下。
他运筹帷幄上百年,削弱三大门派,炸毁堤坝散播瘟疫,和魔族人里应外合,算准时机,在尸鬼爆发的时候突破天幕,就是为了确保最后只能也只有孤立无援的清虚仙君别无选择,自己走上祭坛,成为他王座的垫脚石。
如今再没有人能阻止他。
他不介意人间死多少人,死一半,或者一大半,那又如何?
人的生命力最是顽强,不论多么严酷的战火,只要短短几十年,新人又会像雨后春笋一样洒满大地,到时候他们只会侍奉同一个君主。
权力的更迭总会死人,而人最为廉价。
虽然忙忙碌碌,但他还是会每天回到天机阁看苏厌,堪称雷打不动。
他很执着于满足苏厌的心愿,从天南海北带各种各样的东西哄她高兴,有次甚至拎回来一群半妖,在院子里乌泱泱用锁链拴着站了一排。
长耳朵兔子半妖,蓬松尾巴狐狸半妖,银色鳞片的人鱼半妖……他笑眯眯站在旁边冲苏厌招手。
苏厌一脸嫌弃:“这是做什么?”
谢寄云俯身抹去她脸上的糖,笑道:“你不是喜欢半妖吗?”
苏厌摆摆手:“不要。”
谢寄云笑意淡了一些,转头轻描淡写吩咐道:“那就拉下去杀了吧。”
苏厌顿住脚步,回眸瞥了他一眼,想说什么,最后又没说,漠然地看着那群半妖惨叫着被拉下去,半晌没了声息。
鹿呦呦看着触目惊心,脸色惨白,苏厌却若无其事,拉着她在天机阁里找一些东西出来玩,用镂空雕花金珠去投青花梅瓶。
鹿呦呦扔不准,被她逼着扔,梅瓶颈细口小,手一抖就会把瓷瓶砸破,金珠混着碎裂的瓷片丁零当啷响成一片,都是银子白花花流走的声音。
鹿呦呦吓得胆儿破,苏厌却在旁边笑,很开心的模样,甚至还拉着她去天机阁外的城池,给三个爹爹挑礼物。
——给妖尊的三顶帽子,给魔君炖人肉的大锅,给鬼王夏日用的藏冰鼎。
她挑完,转头笑着对鹿呦呦说魔君仅存的宝贝似的人肉干被她丢去喂狗,把他气得捶胸顿足暴跳如雷。
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从乾坤袋里摸了灵石扔在柜台上。
她走出两步,突兀地站住,笑意逐渐变得阴冷。
鹿呦呦去牵她的手:“苏姑娘?”
苏厌甩开她,风一样冲回去,一脚踹翻了柜台,她付出去的灵石和其他银子滚了一地。
苏厌斜睨着鹿呦呦:“捡。”
鹿呦呦怯懦到:“但是……”
“捡!”
鹿呦呦立刻蹲下去捡,一边捡一边吓得掉眼泪。
那老板倒在地上,被柜台压住身子,气得破口大骂,在她亮出刀子以后立刻噤了声。
苏厌刀尖指着他,居高临下,冷道:“我要的东西,从不付钱,听清楚了吗?”
店里店外所有人鸦雀无声,不敢跑,也不敢应声,眼睁睁看着小魔女翻脸如翻书,卷走了柜台里所有的钱财,扬长而去。
鹿呦呦抱着一包金银灵石,小跑着跟上,气喘吁吁道:“苏姑娘……你要的东西。”
然而女孩只是摆手,厌烦地一眼都不愿看:“我不要。”
*
苏厌前几天又做了噩梦。
噩梦里的内容变了。
她在梦里忘记了风停渊是清虚仙君,只看到他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披着白貂大衣,轮廓利落清冷,后面的人群仿佛全是模糊的,只有他像干净的水珠滴在墨迹上,清俊又显眼。
苏厌一下子高兴起来,跑着去见他。
梦里她笑得灿烂,细碎的光在瞳孔里跳跃,她伸手去摸风停渊的睫毛,痒痒的,风停渊安静地垂眸,目光落在她身上。
直到她看见风停渊的白衣上渗出血来。
她慌慌张张扑过去抱住他,又怒又惊又怕:“你怎么受伤了?!谁伤害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