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起云见她醒来,试探性地在她眼前晃了晃手,随时准备着抽开身:“还清醒着吗?”
云笙一袖拂过他的手, 仍是扶着额:“我头怎么这么疼啊?”说着她又捶了捶颈脖,只觉那儿也是丝丝痛意作祟。
细细感受下,她发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是止不住的疼痛,像是潜伏许久, 在此刻聚集起来一齐发泄。
边上的郁起云看着她这幅模样, 脸上顿时有些不自然, 仔细看去, 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红色印记。
昨晚因她蛊虫发作导致神志不清,半夜里他正要将她搀扶着送上榻时,“铛”的一声,案上几盏玉盘被她一手挥落,里头的果子散落一地,滚了数圈后落于郁起云靴前。
郁起云忍着想要将她扔下去的冲动,毫无耐心地将醉意熏熏的云笙扶上床,替她盖好罗衾后再去将零落的果子拾起,整齐叠放在盘里。
只是他刚放置完毕,身后一阵窸窣声传来,转身看去,几乎大半的被褥折在地上,仅剩下皱皱巴巴的一角躺在云笙腹部,看着也是摇摇欲坠。
短暂静默后,郁起云认命般地走上前,手还没触到锦衾,床上那人便裹着翻过身一骨碌滚到地上,旋即又是阵闷响。
她整个人包在被褥里,摔倒后也只是皱着眉嘴里不住地嘟囔两句。
郁起云抹了一把脸,抿着唇正欲将她抱起来送回榻上,只是手刚触及后背骨,她便像是受到极大刺激般不断挣动起来。
郁起云双手合力将她按住,她这才消停下来。
正松了口气,不料云笙忽地挣开了他的按捺,一手朝着他脸上挥去,又是“啪”的一声脆响,在这静谧的夜晚显得尤为清脆。
这一巴掌可不算轻,郁起云脸上顿时烧起,一道稍有些明显的手掌印缓缓浮现于上。
再之后,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干脆一记手刀将她打昏。
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仁义尽至了。
因此,颈脖上那若有若无的疼痛应当是他下手忘了轻重,但其他的罪魁祸首只能是她自己。
在她稍作沉思的间隙,郁起云斟了杯冷茶,故作轻松上前道:“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伤,可能你睡觉时不小心磕到哪了,过个半天自然会痊愈。”
云笙接过茶,半信半疑地注视着他。
冥冥中的直觉告诉她,这事八成和他脱不了干系,她正要开口时,门扉被遽然敞开,大祭司笑吟吟地款款而来。
她头戴乌纱斗笠,一袭黑纱篷衣更是将她全身遮得密不透风。
“一晚过去感觉如何?”她对于郁起云的到来丝毫不觉得意外,反倒温和地浅笑着。
“你这语气听着倒像是来邀请我们的。”云笙眸色微动,不动声色地摸了摸枕边的匕首,将其藏于身后,步步凑近来。
大祭司耸了耸肩:“可以这么认为。”
她神态自若地走进,拿起小案上的银樽倒上一盏茶,端起描金茶杯呷了口,抬眸笑着:“你刀法并不娴熟,杀不了我。”
云笙冷哼一声,“斗胆一试。”
顿时,室内气流转变,案上瓷器哗然碎裂,脚边炸开数盏茶杯,脆响声引得窗外麻雀悉数飞窜。
大祭司一展袖袍接下刀刃,手指翻转将其反对了回去,云笙不甘示弱,光速飞出几把小镖。
须臾之间两道残影隐在刀刃交加声中。
碰撞声愈演愈烈,凌冽的刀光交相辉映,屋内几乎被扫得狼藉不堪。
云笙仗着袖口飞镖略占上风,过招数轮下来,大祭司额前浮了些汗,有些力不从心。
好机会!
又是道飞影略过,云笙双脚朝后蹬去,握着匕首猛地刺进她臂膀,刹那鲜血喷涌。
两人相隔甚近,她正要散出飞镖一击毙命之时,却见黑袍飞旋,弯刀堪堪架在她脖子上。
锋利的刀尖擦过她的脖颈,顿时浅浅的血痕即出。
祭司唇角弯起,握着弯刀正欲朝她肩部刺去,一把泛着寒光的利剑飞过挡在前头。
“够了吧。”郁起云一手执剑挡在云笙面前,眉峰上挑,语气显然有些不悦。
云笙挥动匕首的手顿时停住,有些不明所以地瞪着他。
祭司“噗呲”笑了声,随即放下弯刀与他们隔开了距离,笑吟吟道:“一时没忍住,抱歉。”
“你不是那个人?你究竟是谁?”云笙也松开手,但仍是警惕地盯着。
大祭司缓缓摘下斗笠,脸庞与阿苗的如出一辙,只是她此刻这般打扮,黑袍衣冠双唇嫣红,倒是少了几分婉约多了些许魅色。
“你这刀法还是有些欠缺。”她对着云笙遥遥一笑,“最多只练了一两年吧?”
云笙怔怔地望着她,又豁然转过头去看郁起云。
郁起云察觉到她的目光后,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与我与关,你可以自行问她。”
阿苗:“我是来带你们出去的啊。”
“可是外面的禁制——”
“我设的。”阿苗猝然打断她。
听到此言,云笙的手微不可查地顿了顿,随即攥着衣袖,胸膛微微起伏,眸色中尽是不可思议。
所以,从头到尾自己都是被她绕着在?
“你为何要这样做?”
阿苗拢了拢长发,静静凝望着她一字一顿道:“我们可以单独谈谈。”随后她转头将目光投向郁起云。
郁起云心下会意,点点头抱着剑径直走了出ʝƨɢ*去,看样子之前那道禁制的确已经解开了。
一室沉寂,有风落下散开两人的发丝。
云笙只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般被人耍的团团转,她缄默不语,只望着窗外抖动的树梢。
阿苗朝她走近了些,又顿住步子凝视她:“擅自将你引来是我不对,但我的确是有一事相求。”
心底缓缓有酸楚蔓延,云笙依旧向着外面不言不语,脸上甚至毫无表情。
阿苗见状,垂下头苦笑一声:“我也自知这种行为会让你不悦,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我恳求你帮我去找一个叫戚珩的男人,给他捎封信去,顺道解决了那些想找他麻烦的人。”
云笙只是恍若未闻地抬起下巴,感受这临近初夏的微风,心下却是在细细思忖着。
接着,她听见阿苗说:“然后,杀了我。”
只此一瞬,云笙脸上闪过一丝惊愕,她蹙着眉似喟叹般说道:“你这是想求我杀了你?”
“是,我不死,你体内的蛊虫便不得驱散。”她脸上很是认真。
云笙负着手,目光深远:“这么说,你就是故意想给我下蛊,好让我不得不杀了你。”
“可以这么说。”阿苗轻声补充着,“而且我知道你有灵骨在身,我有一蛊可以暂时掩盖住你的血骨气息,令他人无法洞察。”
“是吗?那作为交换我必须得为你送信?”云笙忽然冷笑了一声,“可人海茫茫我上哪去给你找这人。”
阿苗摇摇头,“你会遇上的。”
云笙单手支着下颌,似是在琢磨她话里的深意。
好半晌,她眨巴着眼,冲她点着头,眸子里蕴含的笑意越发浓厚。
“可以啊,既然这事对我来说百害而无一利,那我何乐不为呢?”
她扭过头,似是在冥思苦想。
“你想要怎么死呢?不过在你死之前,你总得告诉我为什么吧?”
此刻她心底最大的疑问便是这之前她在假冒祭司时说过,自己与她年轻时很是相似。
这般想着,她抬起眸子开始上下打量阿苗,这张脸和之前老妇人的脸全然不同,甚至眉骨都不甚相似。
那张有些沧桑的脸透过眉眼尚能依稀赏出些艳丽丰姿,可这张脸最多只能道一句颇有些姿色,和那些倾国倾城的容颜比起来是断然不能够的。
不知为何,她脑子里登时想起郁起云随口说过的话,她是只蛇妖。
“你真实的脸不长这样吧?”
阿苗脸上笑容渐深,“自然,不过我对容颜已经不太追求了,曾经我最引以为傲的是它,现在我最为唾弃的也是它。”
“数个深露霜寒之夜里,我曾立于山巅俯瞰人间,也走过西域黄沙、江南水乡、华山夹雪,到头来发现人间就是一场闹市,那些光鲜亮丽的事物于闹市之上往往更得青睐。”
阿苗闭了闭眼,“不过,总有人不在乎的。”
“你不会是说那个叫做戚珩的男人吧?”云笙托着下巴,煞有介事地问道。
“云姑娘,我活了近百年了,见过的景、碰上的事、遇上的人可比你多的多了。”
阿苗行至窗前,绿意飞散于枝鞘,上停着只白鸟,羽色纯白亮丽几乎没有杂毛,正转动小眼安静地凝望着她。
许久,它离开枝头于半空徘徊着,低低扑闪着,略略振翅后隐入云端,与那茫茫苍天上飘荡着的浮云融为一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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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你尽管肆意妄为◎
清丽婉转的一声啼鸣飘荡于云霄, 阿苗手中浮现一串木珠,珠子圆润饱满隐隐望去还流转着紫光。
“这里头有我种下的蛊, 你只需要随身带着就能掩去气息。”
她将珠子塞至云笙手里, 眸子里散着温柔。
云笙攥着这串木珠,眼里满是不解:“你这么擅长蛊术,那之前的那个大祭司也是假的吗?”
阿苗点头:“是, 那是我炼制的木偶, 只用注入一丝魂力便可以以假乱真,就如同意识尚存的影子。”
“我不明白,你这么做就是为了让我替你保护他顺道送上这么一封信?那你为何自己不去,又为何选上我了?”
听她的语气,似乎是她爱慕之人,若是两人相识,他们大可以相坐于檐下再趁着烛火摇曳之时再互诉情义,而不是像现在困在这方寸之地拥着记忆孤独地死去。
更不应该的是, 她偏偏还设了这么一盘局, 就为了让自己专程护他安危,可明明自己也只是凡夫俗子,就算拥有一身灵力也比不得那些实力强悍的人或妖。
“我时日不多了,与其这样痛苦地熬下去, 不如一死了断。”她温文笑着,“至于为何选择你,我想大概就是天意吧。”
云笙闻言愕然,天意这种东西说来确实令人捉摸不透, 可自己与她以前从未见过, 与天意又有何干系?
她又问了一遍, 可阿苗却避而不谈, 只是淡淡地笑着。
阿苗走上前,轻柔地抚了抚她的鬓发:“记住了,不日后他若是出发了,一定要将他平安送回京城,再把这封信交给他。”
她手里捏着张有些皱褶的信封,纸沿冒起粗糙的毛边,看着应当是有些年头了。
窗外一两片叶子掉落,经风吹过,它便打着旋缓缓飘着,最终还是落地。
云笙被她这般举动弄得有些诧异,明明她们素不相识,可为什么她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一股熟稔的姿态,像是在透过她遥遥观望另一个人。
她正猜度着,手下意识地接过信封,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皓腕,那串镌刻枫叶的银铛俨然落于阿苗的视野。
“这是叶枫的银铛?”她看过去时脸上显露惊奇。
封尘于记忆许久的名字乍一从他人口中吐出,云笙倏然怔忡,随后眼底的迫切几乎快要呼之欲出,她焦急地攥着阿苗的衣袖:“你认识她!”
“见过,她这银铛有些独特我便记到了现在,你居然是她的熟人吗?”
闻言,一股淡淡的悲意施施然浮现于心底,云笙也顺着她的视线朝这串银铛望去。
记忆开始无限拉长,可那断断续续的,就像溯光回流、水波远逝般一晃便了无痕迹。
半晌,她才闷声道:“她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吧,可惜我没机会再亲自向她道声谢了。”
阿苗轻笑,“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想说的她会听到的。”
“但愿如此。”云笙垂眸,摇头苦笑。
“最后一件事,你可莫要忘了。”
云笙抬头看她沉默不言,她知道最后这件委托便是杀了她。
可自从知晓她是这世上唯二知道叶枫存在的人,忽然倦意涌上,她又不想杀她了。
“你若是执意求死那就去自刎吧,那些委托我会尽力带到。”她转过身正步履匆匆地想要出门。
刚走了几步,又听见后面人的低喝:“你必须亲自杀了我,否则你的蛊毒就解不了!而且,我要你用剑杀了我。”
用……剑?云笙脚步顿住,脸色有些沉重。
她转过身,艰难地开口:“为何要用剑?”
“我早说过,你不擅长用刀。你环指和巨指下部生有厚茧,虎口比其他肌肤更为粗糙,手腕在打斗时是最为灵活的,想必练剑已有多年了吧?”
阿苗接着补充,“刀术要求下臂粗壮有力,上肢则应当灵活柔软,你的条件并不符合。”
“我可以练!”云笙朝她吼了一声,呼吸也逐渐变得密集。
室内气压骤减,阿苗摇了摇头,并没有与她争执,而是沉静地迈开步子与她擦肩而过,拉开暗格,将一把剑鞘上镌着雕花的长剑捧起。
云笙嘴里苦的有些发麻,呼吸急促胸口不住地起伏。
她只觉得脚下像被是千斤重的铅锭压住,那些杂乱无章的语句全部纠缠着绞在喉口,千言万语此时都失了声。
转过眼,阿苗正站在她身后,仅有咫尺之遥,眸子里满是坚定。
云笙颤巍巍地抬眸,眼睁睁地望着阿苗提着剑送到自己手里,剑柄本是温凉的,却因沾染上人的体温而带上不同寻常的热度。
长剑握于手,她深吸一口气,拔剑出鞘,随后是一声利落的精钢破风声,佩剑周遭闪着光晕,可见剑锋凌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