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他们脸上的错愕倒是真情实意的,那些正在互掐的朝臣们也很是惊奇。
这难道和六殿下又有什么关系吗?莫非他才是那个想弑君的人?可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皇帝自是见过他的,毕竟以往会见李钰之时都能见到这人,虽见得少,但模糊的记忆还是有的。
“这……”四皇子有些忍不住了,他心下一颤,眼底满是不解。
不是说雇的杀手吗?怎么还把别人的贴身侍卫找来了?
太子自然也是大吃一惊,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指着被长矛架住跪在地上的袁摇尖声道:“你这人胆大包天,竟敢公然刺杀君上!”
“太子殿下此前不知吗?”四皇子生怕他将罪责全然拖到袁摇身上,自己反而能摘得干干净净,忙出口质问他。
太子怒目而视:“四弟这是何话,本宫自是与这鼠辈不同,你可不要再混淆视听冤枉本宫!”
众人哗然,不住地搜寻李钰的位置,见他撑着手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心下的猜疑愈加剧烈。
灼灼视线投射于身,李钰睡意全无,睁开眼之际便是众人复杂的眼神。
“宴会结束了吗?”他轻声问道,眉目间尽是疑惑。
闻言,皇帝打量的目光也多了几层复杂的意味。
在挑开面纱看见这杀手面庞之时,他的确怒不可遏。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想要杀之而后快,尽管是个不受重用的庶子。
不过他很快便冷静了下来:这李钰怕是没有这个熊心豹子胆,再者若是自己当场身亡,就算继承皇位也轮不到他。
理清思路后,他清了清嗓子,面色威严:“李钰,你这侍卫意欲行刺将朕杀了,此事你是否得知?”
这话恍若晴天霹雳,顿时在李钰脑海中炸开了,他瞪大了眼嘴角不住颤动:“儿臣绝无此意,也从未想过刺杀陛下!”
他声音里满是惶恐,头磕在地上竟是直接磕出了一片血红。
皇帝内心更为动摇了:“你——”
“父皇,儿臣可以作证,六弟他绝对是忠心耿耿的,定不会做出此等大胆之举!”太子抢先在他面前道,内心却很是不安,“定是这贼人,想着污蔑主子这才来做那刺客一事。”
袁摇仍是沉默地跪在地上,连一个眼神也没投给李钰。
明事理的人倒也能看出来,此事与六殿下应该没有干系,想来应是这侍卫胆大包天来皇宫行刺。
“你来说说,你家殿下知道吗?”皇上白眉挑动,只觉得额头青筋跳动得厉害,眼前恍惚间有些晕眩。
袁摇双手被剪住,须发从冠间滑落,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尖锐的刀刃划破腰间,霎时鲜血尽喷涌,可他还是紧闭双唇不肯透露半个字。
“……”皇上没有吭声,仍带着狐疑的目光在太子、李钰、袁摇三人之间打转。
良久,低沉的带着疲惫的声音响起。
“就算此事是这人一手策划,与六皇子无关,那此人也曾是他的贴身侍卫,将这刺客押下去,李钰关入大牢。”
身旁侍从很快便将袁摇拖了下去,一道血迹划过长阶。
而李钰则是不断磕头谢恩。
这场宴席从开头的欢声笑语,到最后的不欢而散,其间暗涌的波动也只有个人知晓。
第三十八章
◎起死回生的人◎
阴暗的大牢里, 烛火稀疏。
李钰虚靠榻沿,就着微弱的油封翻阅案卷。
残破的泥墙上沾染上潮湿的气息, 混杂着些许血腥味。夜间, 寒风从墙的缝隙渗透进来,将桌上一盏油封熄灭。
寂静的黑夜,在冷风的嘶吼中, 隐隐约约捎上了别样的声音。
银铃叮当作响, 无形中驱散了不少酸臭糜烂的气息。
两道阴影随着轻细的开锁声投下,李钰耳尖微动,手下翻书动作一顿,从书卷移开视线,率先望见的是精致小巧的锦靴。
他抬起头,与来人对上视线:“如今皇城森严,你们倒是还能闯进来。”
云笙挥了挥手扬去眼前灰尘,见眼前这人倒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 登时觉得有些好笑:“殿下被无辜押入大牢, 却是半点不见难过啊。”
“既来之则安之,况且也不是我去刺杀的陛下。”李钰轻笑着,将手中书卷翻身盖在桌上。
郁起云抱着剑从后走来,他随意扫视着大牢环境, 对李钰道:“这边的侍卫不多,陛下寝宫那边倒是围了众多禁军。”
李钰点头:“那必然会加紧戒备。”
“先离开这再说?”云笙将手上吊着的铜钥匙甩了几圈,鞋尖转了个方向。
“不必,我尚还不能离开。”李钰摆手谢绝, 又转向郁起云, “袁摇还活着吗?”
郁起云:“被押到太明宫, 由陛下亲自审问。”
云笙眉头微动, “如今陛下亲自督察,可若是他死了殿下就真的无从证明清白了。”
“云姑娘,可否劳烦你去给戚珩捎个信,他现在怕是还在我殿中等候。”
他没回答那句关于清白的疑问,反倒神态自若地带过话题。
既然李钰自己都不甚在乎,那她也无需为他多操心了。
云笙朝郁起云点头示意,两人旋即施展轻功离开大牢,地上躺着几个被打晕的牢头,云笙将钥匙塞进一人胸前,与郁起云很快分道扬镳。
这边是青灯暗色,而皇城中央仍是灯火通明。
太明宫内金碧辉煌,悬于两道的琉璃盏如金钩绣带般错落有致地摆着,陛下坐在榻上,衣摆一角长长拖曳于地。
雕梁画栋的宫殿,烛火深深印在他脸上,眼尾鼻旁布满沟壑,白发散尽,除去身上那袭黄色龙袍,看着与平常那些颓废的华发老人无异。
他深深地看着这满是珠光宝气的大殿,尽管缀饰有无数珠串金丝,但他仍是觉得空荡。
这些年来自己逐渐开始变得荒诞,疑心过重,身边人一波又一波地被猜忌被陷害,原本少年时期的将门臣子几乎全先他一步步入黄泉,但他始终冷眼旁观。
现今,年岁渐趋垂暮,也终是明白帝王将相为何不得善终。
陛下缓缓闭上眼,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们在他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他似乎只记得少年时的肆意张扬,不记得中年时他们曾于波谲怪异的朝堂之上斡旋。
殿堂末端只余一声重重的叹气,随着暗门敞开逐渐散去。
太明宫的暗道里,一名披头散发满身血渍的男子被拷在刑具上,尖锐的长针刺进他的指尖,已经干涸的血迹不断被新涌出来的鲜血覆盖。
见大门被推开,袁摇艰难地睁开眼,ʝƨɢ*脸上早已被溅满污渍,一身单薄的囚衣上洇出斑斑红痕,多处被荆条抽开,裸露在外的已是皮开肉绽。
里头只立着禁军头领,见陛下亲临便拱手道:“陛下,此人还是不肯透露。”
皇帝摆摆手,统领会意地退至一边。
“是谁派你来刺杀朕?”皇帝缓缓踱步至他跟前,脸色阴鸷。
袁摇扯开嘴角,一只眼早被抽得血流不止无法睁开。
“不是你家殿下吧?”
袁摇嘴边的弧度更加剧烈了,只是这一上扬又将唇边旧伤给扯裂开来:“您是说他那样的废物吗?”
皇帝脸上骤然带上愠色:“你好大的胆子!”
见龙颜大怒,统领将荆条猛然抽在袁摇身上,本就残破不堪的衣裳更加承受不住,他身子一颤,嘴角有血溢出,眼神仍是不为所变。
“陛下您心里清楚,六殿下几斤几两怕是不必我再多说了吧?”袁摇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皮肉早已被拷打得全是淤青和血迹。
他略微动了动身,铁链随之微微颤动发出声响。
帝王自然知晓,这李钰不过是他众多子嗣之中一个平平无奇的皇子,前几年被派到淮地之后倒是有些受当地百姓爱戴,故此自己才会在病中之时将他唤来。
还未中蛊前,自己那些灵敏聪慧的皇子无端身亡,只有这李钰身在淮地逃过一劫。
“所以你便背刺主子,甚至不惜来取朕性命?”陛下一双鹰眼里盛满了怒意。
这种背信弃义的小人就和那些生于黑暗之中的毒物一般,表面重情重义,实则最该受人唾弃。
如今罪孽昭然若揭,他倒是要看看撬开他的嘴后,能听到些什么。
袁摇双手被烙在铁链之上,身旁是众多泛着寒光的刑具。皇帝眼神不住地转动,最终停留在刖具上。
“施用刖刑,若是还不肯交代幕后之人,那便再动用其他酷刑,无论如何都得给朕问出个所以然!”
施刑过程他没兴趣看,丢下这句后正欲离去。
在他抬脚步至门口时,忽闻袁摇没头没尾地道了一句:“我要追随的人,那必然是野心勃勃位高权重的,我才不会为了一个废物卖命。”
陛下脚步一顿,冷着眼神没再驻足。
……
沉寂的夜里,黑影于雕有瑞兽的屋脊之上略过,月色倾斜而下,在她飞速移动的影子上转瞬即逝。
李钰与袁摇被抓,殿堂里的其他下人均被遣散了,云笙从梁上飞下时,空荡荡的殿堂里无一人身影。
云笙左手拟阵,掌中光影散出,迅速将整座大殿包裹,似是一座圆弧小山,又很快于顶上显出印记。
循着印记指引,云笙推开内室最后一扇门,里头是各种杂乱堆积的绢帛与檀木盒,层层堆砌于临门墙头。
阵法开始不住闪烁跳跃,想来就是这间了。
几道灵力四射,将累积于墙头的杂物滑落,那些堆叠起来的庞然大物哗哗坠地,身后一道暗门赫然显出身形。
暗门内,小道两旁数盏烛台疏疏映照,尽头之处,青衣男子正坐在小桌前撑着头,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看见桌前燃着的烛火绕在他头上,围着朦胧的光晕。
“你怎么躲在这?”云笙借着摇曳动荡的灯光,这才稍稍看清了眼前人。
这里实在有些狭窄逼仄,几乎与昏暗的地室无疑。
倏忽听见有声响,戚珩猛然从睡意中惊醒,见是云笙,一双瞪得溜圆的眼顿时垂下,随即又睁得更大了:“云姑娘?你是怎么找到这来的?”
“我自是比你神通广大,不过你送完东西之后不该离开皇宫吗?还待在人家殿堂做什么?”云笙蹙着眉将这地室前后打量了一番,“更何况还躲在这样隐蔽的暗道里。”
戚珩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实不相瞒,我在完成任务后的确是想速速离开京城的,可六殿下执意挽留,在昨日还特地让手下讲我带到这里。”
听到这里,云笙将眼稍眯,心下已经有了考量。
特地吩咐手下将戚珩带到这般隐蔽之地,想来是不愿牵连他,可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会遭此一难的?
难不成这事还真与他脱不了干系?
戚珩脸上也满是苦恼,思虑了许久后又问:“莫非六殿下他遇到难处了?”
云笙讥笑着:“何止难处,要是再大些怕是脑袋都要异位了。”
“怎么会这样!他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吗?”
戚珩声线徒然升高,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云笙心道这李钰还真是半点风声也没和他透露,不过也好,将他卷进这趟浑水着实不妥。
“也不过就是手下人起了异心,公然于陛下大宴之时行刺,现在已被抓获,不过六殿下仍是洗不掉嫌疑。”云笙漫不经心地解释着,“这事已经被宫里头压下来了。”
“那你……”戚珩将信将疑,把剩下那句“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卡在喉咙口。
“等风头过去你再出去吧,我今天来还是有别的要事的。”
云笙从怀中翻出那叠信笺,本该在入京之日就要交到他手上的,却因徒生事故迟迟拖至今日。
戚珩满心疑惑地接过信,展开来,就着桌上稀薄的光线阅读。
他头垂得很低,云笙只能看见信纸后一双眼睛在缓缓流转。
随着视线的不断下移,戚珩眉头愈皱愈深,原本还染着不解的眸子被许多复杂的情绪冲荡,那些流动于眼底的情绪开始盘旋不停,像是狂风骤雨一般席卷着他。
从云笙这边看,只能看见他捏着信纸的手愈加攥紧,浏览的速度逐渐开快,手指颤动着将下一张翻开。
总共有三张信,透过陈旧暗黄的纸张,能依稀看见背后几乎都是密密麻麻的小楷。
信笺读完,戚珩将其放下紧紧攥在手里,单薄的纸张很快被他攥出深痕。
他脸上流露着萧萧落寞,唇角下撇,整个人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眼尾带上猩红,眼底淌过的情愫在这一瞬褪去,只剩下一潭死水。
烛火将暗金的光亮拓在他脸上,云笙却感觉始终照不亮他如枯井般黯淡无光的眼。
她想开口询问,但见他此刻神情不对劲,又怕出言不逊,双唇翕动了良久,终究没有吭声。
地室里弥漫着沉寂,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呲呲声,这里密不透风,只有温热的空气在不住流动。
“带我出去吧。”缄默许久,戚珩终是率先开了口。
云笙抬头看他,见他双唇紧闭,攥着信笺的手在不断颤动,出声的那一刹他没按耐住,眼角湿润,黝黑的眸底似乎有什么快要汹涌而出。
“好。”云笙没问他别的,只是转过身迈步离去,走了几步又有些不忍地回头,“你也别太难过。”
戚珩愣了半天,朝她艰难地挤出笑,只是这笑容苦涩得一眼便能看穿。
云笙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因着宫人全然被遣散至皇宫各处,这一带便鲜少有人提灯巡视出没,云笙领着戚珩悄然走出大殿,趁着夜色行色匆匆地赶往城角。
城墙一角的侍卫被打晕拖到角落,郁起云早早便在此候着,长风拂过他高高的马尾,玄衣于夜色中不显,只有发间那抹白丝绸带仍在随风飞扬。
原本是来劫狱的二人,一个头顶扎着明晃晃的白带,一个身着满是鲜艳颜色的衣裳,在京城皇宫里却是来去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