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长的身形在李唯跟前立住,来人收起长剑,将盖在头顶的兜帽拉下来。
一张俊逸非凡的脸映入眼帘,玄色斗篷衬得他肤白如瓷,剑眉斜飞入鬓,高高绑着的马尾显得少年气十足,眉眼间总是染着一股讥讽的意味。
李唯眼眸煽动,神色遽然变化。
这样耀眼的少年他并不认识,若是见过也绝不会忘记,所以他敢肯定他们未曾谋面,但不知为何,隐隐约约中总有种熟悉的感觉。
“他现在动不了,要直接了却他吗?”郁起云没注意他的视线,只偏头对李钰道。
“不必。”李钰摆摆手,“他现在还不能死。”
李唯狭长的眼睛眯起,朝他冷哼一声。
李钰走上前,将饭盒置于地面,伸手捏住他的脖颈,眼底流淌着意味不明的情绪:“你适才说ʝƨɢ*的很好,但有句话说错了。”他顿了顿,“我们并非无冤无仇。”
“你们仗着家族权势将我们狠狠踩在脚下,甚至连母亲死后我连去看望的资格都没有。”
李钰眼中的寒光愈显愈烈,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却没有半点热度,只有透骨的令人犯怵的冰凉。
此言一出,李唯眉头不可未查地动了动,他不自觉地将手紧握住,双唇抿成一条线,警惕地盯着面前看起来分外陌生的人。
他模样不曾有较大的变化,只是神色不再恹恹,眼底逐渐清明,但也带上了李唯以前从未见过的情愫。
似乎,夹杂着仇恨和嘲讽。
李唯怀疑是自己看错了,他甩头将遮挡住自己视线的碎发移开,再次望去时李钰已偏过眼神:“走吧,待久了怕是会令人生疑。”
郁起云点头又揽过兜帽带上,虚虚遮住了他的发梢眉头,跟着他离开了地牢。
身后那道蓝光逐渐淡去,“砰”地一声李唯从半空坠落,满头散发瘫在地上,看起来有如丧家之犬。
“之后什么打算?”郁起云整理帽檐,抖了抖斗篷内里沾染上的灰尘。
李钰敛了眼神,沉思片刻道:“昨晚戚珩来找我了。”
“他来找你做什么?”
“他说,想去见圣上一面。”
李钰缓缓地走着,脸上逐渐变得深沉复杂。
脚步声越靠越近,转角处迎面而来的是一名头顶配有玉冠的青年,同样全身深色华服,鬓发一丝不苟。
看着约莫有三十来岁,模样俊美但脸色阴沉,直勾勾地盯着对方时的眼神令人很是发怵。
“瑞亲王。”李钰朝他拱手行礼。
这位是当今圣上唯一尚存的弟弟,虽是同母异父,但二人情感深厚,从夺嫡之时开始他便坚定地选择了陛下,也因此现今地位尊崇。
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太子党。
也因此,瑞亲王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能略微点头示意便已是最大的礼节了。
他视线如蜻蜓点水般飞速掠过,有些随意地漫过身旁被遮住半边脸的黑衣少年,瞳孔微缩蓦地僵住视线。
擦肩而过的片刻,郁起云抬头对他对视,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讶异。
郁起云压下帽沿,阴影投下彻底将眉眼遮住。
很快,地牢里又是满天阴森的气息席卷。
——
“瑞亲王见过我?”郁起云一撩衣摆,翘起腿坐在椅子上,手有搭没搭地叩着身旁的案几。
李钰给他沏上茶,轻轻拂去上空氤氲的水雾,这才跪坐于席上,端起自己的那盏茶杯啜了一口。
他拿起茶盖在玉骨杯上轻轻刮过,有些漫不经心:“也许,不过也不一定是本人亲自见过。”
瑞亲王手里的那批组织他们是知晓的,或许是任务之时恰巧碰上啦也说不定。
郁起云觉得倒也不是不可能,便没有多想。他皱了皱眉,刚想要开口问时,徒然被门外几声不轻不重的叩门音打断。
来人正是前几日不告而别的戚珩。
“戚公子?”李钰站起身,正要给他也沏上茶时,被戚珩委婉拒绝了。
他脸色凝重,眉头紧锁成“川”字,略微朝这二人拱手行礼后急匆匆道:“殿下,来前您曾对我许诺可以竭尽所能满足我一个心愿,现如今戚珩斗胆前来兑现,还请您带我去面见陛下。”
郁起云眸色不可查地微动着,他换了一只手肘撑着,倒是好整以暇地望向戚珩。
“你确定吗?”李钰停下斟茶的动作,将茶壶放置在小案上,很是认真地提醒他。
毕竟愿望只有一次,他最好还是选择对自己更为有利的要求。
更何况,现在自己俨然将要成为储君,此时提出想要谋求某些心仪的职位,相较于这个不清不楚的请求更为划算。
戚珩摇摇头,这几天他几乎没睡个安稳觉,眼球周遭布满红血丝,眼神却依旧坚毅,仍是执拗地盯着他。
“好吧,我带你去。”李钰叹了口气,很快妥协了。
第四十一章
◎他献的,是假玉啊◎
瓷白的玉砖上铺着柔软的毛毯, 灯烛辉煌,斑斓的光打在各种奢华的器皿上, 恍若泄了一地的美酒。
陛下脱去冗杂的外裳, 整个人沉默着坐在龙椅上,冰凉的黄金珠子握在手下,他捏着眉心深深地叹着气。
这些天许多复杂诡谲的事情纷至沓来, 本就年迈老化的身躯早已不堪重负。
可他已经不是那个身强力壮的青年了, 现如今的自己没有健壮的身体,没有清晰的头脑,不再青春年少无法再像以往那般运筹帷幄与权臣斡旋。
现在的他,只余下满脸的褶子和一头白发,除了身上那件张牙舞爪的龙袍,这般年迈苍老的模样又有谁会将自己与那些高高在上是帝王相比呢。
“陛下,六殿下求见。”
皇上仍是闭着眼,低沉沙哑的声音从喉咙口溢出:“宣。”
步履声愈来越近, 皇帝睁开眼, 第一眼望见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脸庞。
倒也不能说完全陌生,他眉头颤动,仔细睁大了眼望去。
戚珩一声不吭,怔怔地站在李钰身旁, 也不行礼。
“你——”陛下没追究他的无礼,倏然从龙椅上坐起了身,细长着眼上下打量他。
皇帝打量了半天,只觉得一股熟悉感萦绕着他, 但却始终没想到究竟是哪里熟悉, 他将头朝前伸着, 问:“朕觉得你有些眼熟。”
戚珩答道:“没错, 毕竟陛下此前得以痊愈的乌溟玉,正是草民不远万里送来的。”
他背挺得很直,语气莫名有些呛。
陛下点点头,倒是有些兴致:“既如此,那朕便不追究你的无礼。”
戚珩抬眸,眼尾不自觉染上潮红:“陛下,草民是戚家人。”
本还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的眼神蓦地发愣,随后脸色骤然下沉。
——
李钰从大殿走出来时,郁起云正坐在恢宏殿堂前的石狮子上,漫不经心地看着远处落了一半的余晖。
天光渐散,那抹余晖如灵光般倏而逝去,很快日落西沉,京城外的山顶已是黑湫湫的。
烛火和宫灯早就染着光晕,拓在朱栏玉壁之上,染红了宫女身上的翠绿裙角。
郁起云见他出来,手撑在石狮上,一个借力从上跃下:“他说的怎么样了?”
李钰愣愣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郁起云抬眉:“怎么?又是触怒了龙颜?”
李钰摇摇头,叹着气:“何止。”
橘红色的烛光将殿堂照得很亮,戚珩定定地站着,眼泪一滴一滴淌下来。
“陛下,您下令杀光我们一家,可有想过有朝一日还得用我们家族世代相传的宝物治病?”
他眼眶四周全沾染上猩红,语气里带着愤怒:“您之前让巫师下蛊杀人,又可曾想过如今也是被蛊虫缠身?”
戚珩一步步逼近,皇帝握着椅上龙珠的手不自觉攥紧,他眼睑颤动张了张嘴唇。
“论心狠手辣,果然还是帝王家。”戚珩死死地盯着他,“家父与您曾经纵马天涯的时光,您又可曾记得一星半点?”
皇帝被他逼问至此,无奈地闭上眼,每一句话都令他倍加窒息,可一闭眼,戚珩父亲的模样却突然闯进他的脑海,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戚珩的父亲曾是他的伴读,在他夺嫡的那段艰难岁月里,不遗余力地支持他,其实不止是他,年少时的自己也拥有众多肯为自己打江山的挚友。
后来自己成功脱颖而出,成为万人之上的帝王。
起初也曾封他们为万户侯,只是自从登上这座孤独的座椅后,他再也不能以平常心对待他们,留给他们的那段肆意张扬的少年时代已经烟消云散了。
充斥与他们之间的,只有无尽的猜测和怀疑。
皇帝站起身,疲惫的神态在他脸上蔓延,他有些愧疚,却始终不肯承认自己的错:“擅自顶撞圣上,本应株连九族,念你之前救驾有功,赶紧滚出去。”
戚珩双唇翕动,只呆呆地流着眼泪,却没有哭声。
……
大门紧紧闭着,微微晃动的烛火将皇帝的影子曳得很长,他默不作声地望着苍老的手,又走到窗子边,看着外头几欲消失的落日。
适才那青年质问他,可曾记得以往的一星半点。他轻轻笑着,想起自己鬓角递增的白发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又忽地笑出声。
苍老而嘶哑的笑声回荡在空荡的殿堂,只有珠光宝气的玉石默默听着。
他怎么不记得呢,但记忆最深刻的,还是多年前自己被告知他们已经死时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几乎落了太阳的傍晚,光线逐渐藏在山下,自己眼底的光也随之消失殆尽。
“轰”地一声,将他的笑声打断。
他瞥过眼,见是李钰。
“你又来做什么?”
李钰眼里不再是以往的呆滞,也并非灵光漫动,但多了些别人看不懂的深色。
“父皇,您是想起了以往吗?”
他轻声问道。
陛下转过头,深深地闭了闭眼,很是疲惫:“看着ʝƨɢ*今天闯进来的那个戚珩,我倒是感触颇深。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固执,他的确很像他。”
李钰双手置于袖中,缓缓走上前。
皇帝这才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玄衣少年,唇红齿白,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既然您很想他们,那不如现在去陪陪他们?”李钰淡淡地笑着,似是真诚地建议。
陛下盛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李钰颇有些无辜地摊开手:“儿臣自然知道,不过儿臣确实是为父皇着想,生怕您思之成疾啊。”
他刚说完,那少年便轻飘飘地飞至皇帝身后,恍若鬼魅,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剑摆在他松弛的颈子上。
锋利的剑刃渗过些许血珠,脖子上刺痛的感触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你想弑君不成!逆子!”皇帝这下什么都明白了,但仍是不可置信,朝他大声吼道。
李钰点头,唇角挂着的笑更深了些。
陛下冷着眼看向他,破口大骂道:“狼心狗肺的东西,朕刚把你从大牢里召出来,尚未立储,你这厢倒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坐上皇位。”
李钰毫不在意他骂自己什么,一律点头认下。
他越靠越近,眼中狰狞的人影也愈加清晰,此刻呼风唤雨的帝王被人紧紧要挟着,甚至害怕得不敢挪动半步,只敢扯着喉咙朝他叫骂。
只是离他半尺远时,李钰又徒然停住脚步,忽地冒出一句:“你还记得我的母亲吗?”
此时的帝王哪里还会去想这些,他满脑子只有这个胆大包天妄想弑君的白眼狼。
“你的母亲?怕也是哪个下贱的东西,这才会生下你这个蠢货。”他啐了一口,“是我看走眼了,你一点也不蠢,你心机得很,在宫里潜伏了多年可真是委屈你了。”
李钰额间青筋暴起,他笑得阴森,眼底那些包藏不住的怒意几乎快要喷薄而出。
李钰缄默地走上前,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殿堂,皇帝的脸上涌上红印,他久久未能回神。
那个瘦小的女人,尽管她身份低微,但却始终竭尽自己全力护着他。
起初只是因为容貌出众,又性情温和,因此受到皇帝青睐。
后来因为和戚家的关系,母亲被陛下冷落厌恶,将她打入冷宫。
冷宫之中,二人相依为命,尽管冬天没有柴火取暖,夏日没有冰块驱热,还得忍受无数下人到嘲讽和唾弃,她却总能想到别的办法。
譬如夏日里带自己去池塘游泳,躲在宽大的荷叶下;冬日寒风刺骨,他们就紧紧抱着互相取暖;下人的那些不屑他们也只是一笑而过。
他觉得,那些日子艰苦,可总是苦中带甜。
戚家死后,皇后派人将她擒拿。
母亲早早地将他安置在橱柜下,自己则找了一件干净的衣裳穿戴好,平静地坐在院子里。
那些人不由分说地闯进来,毫不讲理地将她抓住,又牢牢将她手脚束缚着包进牛皮袋子里,再狠狠丢进冰湖里。
寒冬腊月里,他穿着一件薄的不能再薄的单衣,躲在破旧的橱柜下目睹了这一切,可他只能捂着嘴无声地哭泣。
因为母亲和他说过,不论如何,他都不能发出一点声响。
可是那样刺骨的冬日,湖面尚还结着冰,一个衣着陈旧单薄的女人就这样被绑在袋子里,然后被一把扔进去。
北风渗进他的衣袖,那透心凉的风令他整个人都僵硬着。他无法想象,被投湖的母亲该是怎样被冰锥刺透。
湖面被砸出碎块,那片失了冰封的湖水开始荡漾着涟漪,她在袋子里不断挣扎,但很快没过湖面,只飘开一圈圈红色血迹。
像是一朵巨大的红莲,在洁白的冰封映衬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过了很久,待到外面没有一丝动静后,他爬出来跌跌撞撞地奔向湖边。
可这里哪有半点影子,除去那片被冰块凝结的红晕,他甚至连母亲的尸身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