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颊上滑下来的不只是雨水，还有眼泪吧，连哭都没有声音。
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
温软却坚韧的她，现在了无生机。
身旁，邹商唐不急不缓地为温梨抗争：“她是受害者。被贴出来的是她的私密日记，您没有权利和那些人一样窥探她的隐私。”
胡阳也为温梨打抱不平：“对啊，就应该去查到底是哪个孙子干这种缺德事。”
林静儿附和点头，“主任，查一下监控吧。”
“你们不要打断！”教导主任严肃的目光扫视过他们，最后停留在温梨和邹商唐脸上，他对其他人说：“你们先出去，以后再处理。”
“还有，”他看向中间的几个人，尤其是周斯庭：“你们没让他们把那些纸泄露出去，老师谢谢你们。”
周斯庭走在最后，他看了眼外面逐渐变大的斜风雨，走出办公室时，抬手阖上了门。
距离温梨一步之遥，他看到少女拿着那叠纸的手瑟缩了一下。
他顿了下，眼眸沉了沉，什么也没说。
五分钟后，一班班主任和四班语文老师，也就是邹商唐的小姑相继赶过来。
经过一个小时的讨论，教导主任只让温梨做出最后一年全力准备高考的书面保证。
这件事其实并不大，这只不过是青春期少女懵懂的初恋，她又没有真的谈恋爱。没有违反校规校纪，老师们心里也清楚，她的感情带给她的是正向激励作用。
喜欢一个考上T大的人，自己也因此考T大，这不是暗恋中的谁都有勇气做到的事。
“先让她回家休息一天吧。”教导主任看到温梨的模样，于心不忍，对班主任说：“让她家长接回去。”
温梨被班主任带走，还剩邹商唐留在办公室。
教导主任狠狠瞪他：“你小子给我忍着点，等大学了再跟人家小姑娘谈恋爱，到时候你要我拦我都懒得拦。她为了你都能快要和T大临门一脚了，这个时候万万不能出差错。”
邹商唐嘴角漾出苦笑，“知道。”
被班主任送到校门口等孙娟的时候，温梨撑着一把摇摇晃晃的雨伞，站在路旁。耳后是高中教学楼传来的诵读声，温梨听着听着，耳朵中发出一阵刺耳的尖鸣。
然后，那些诵读声在她耳中变成了公告栏前那些人指着她嘲笑的扭曲笑声。
一声一声，不绝于耳。
今天原本是个值得开心的日子，如果不出这个意外，她或许会和林静儿他们一起给周斯庭开保送T大的庆祝会。
是她搞糟了这一切。
她放下雨伞，低头从口袋里掏出那一叠皱皱巴巴的，展开其中一张，她才发现这是复印的纸，最上面的“温梨”两个字的署名也是印刷体打印上去的。
无所谓了。
她将这些纸撕开，再撕开，撕成稀碎，然后扔进旁边正好来清垃圾的垃圾车上。
班主任心疼地看着她，想了想，还是跟她说：“这不是什么大事，谁高中没有暗恋过人，你和商唐都是懂分寸的人，我们明白。以后到了大学，你们俩要是在一起老师还会给你们包红包呢……”
温梨木讷地“嗯”了声，看到了匆匆骑电瓶车过来的孙娟。
她只是不想让她的日记，再被孙娟诋毁。
她的暗恋，已经狼狈收场了。
第31章
孙娟在护士站忙得昏天黑地。她是在帮一个失心疯的老年男人换拉了屎尿的床单时,接到了温梨班主任的电话。
她懵了很久，才抓到班主任话里的关键词。
然后,床单被她扔到一边,她连工作服都没有换，就直接从医院赶到了附中。
“你不要脸！”
扔下车跑到女儿面前，她对着温梨狠狠甩下一个巴掌。力道大得手掌心都发麻，她抖着手,又扬起手。
温梨像提线木偶一般,不动也不哭,被打了也只是因为惯性往旁边踉跄了一下。
“温梨妈妈你这是做什么！”班主任连忙扔掉雨伞，上前抬手拦住孙娟。
孙娟指着温梨鼻子,怒骂道：“你是不是说过不早恋！我生你养你那么多年，就是让你也被男人耽误一辈子的吗！”
温梨吸了吸鼻子，抬头，湿红的眼睛直视孙娟,嗓音干涩地快要发不出声音却还是努力出声让孙娟听到：“我没早恋。”
“是啊温梨妈妈,温梨她确实没早恋……”
孙娟挣脱开班主任,将她的书包一把夺过来,打开疯了似地在里面翻找，“你没早恋那你写的都是什么！你日记呢,那日记写成什么样你的那些同学才会看你笑话啊！”
班主任看了眼温梨，忽然明白她刚才为什么要扔日记了。遇到这种歇斯底里的家长,她也有点怵。她用力将温梨的书包拿过来,合上挂到少女肩膀上,对孙娟大声说：温梨妈妈,您在校门口这样对孩子影响不好！”
“她都不要脸了还怕什么影响不好！”孙娟拉住温梨一边的书包肩带,拖着她大步往电瓶车上走,“我回家收拾你！”
温梨本就没什么力气了，暴雨倾倒在她身上，仿佛将她的体温悉数带走，她知觉不到任何东西，就那样被孙娟生拉硬拽着离开校门口。
可想而知的狼狈。
早自习下课铃声响起，胡阳和林静儿就冲向教导主任办公室，向来懒洋洋坠在小团队最后的周斯庭已经从办公室那边回来了。
冷着脸，一言不发。
胡阳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这人在代管老师眼皮子底下就闯出教室来找人了，来不及多想，他问：“梨妹没在里面？”
周斯庭嗯了一声，随后想到什么，抬步立刻往校门口的方向跑。
林静儿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立刻抽噎着跟上去，“梨梨该不会被劝退了吧……”
“操！”胡阳追上去，“学校不至于这么狠吧！”
他们跑出教学楼群，抄近路穿过大礼堂，就看到了校门口的温梨和一班班主任。
然后，一个穿着护士服的消瘦中年女人冲过来，扬手打在温梨脸上，温梨不躲不避。
周斯庭停下脚步，胡阳和林静儿也被女人的凶狠看得愣住。
林静儿喃喃出声：“那是梨梨的妈妈吗？”
胡阳不确定。性格那么软萌乖巧的温梨，怎么会有那么强势暴力的母亲。
不远处，那中年女人扯着温梨的书包肩带，将少女拽得踉踉跄跄。
周斯庭表情晦暗不明，他抬步往前走。
胡阳下意识拉住他，“你去做什么？”
在学校他们还能为温梨插手，但是现在是人家家里事，他们不好插手，说不定还会帮倒忙。
周斯庭肩膀一动，挣开了胡阳的手，黑色身影很快消失在暴雨中。
——
被雨水拍打了一路，孙娟和温梨都没有撑伞。
回到家，孙娟将温梨推进卧室。温梨脚步一软，直接跌倒在地板上，身上的水洇湿地面，很快在地上积聚成一滩水。
孙娟扔了套干衣服进去，她抹了把脸，关上门，“你在房间里反省，什么时候清楚了什么时候出来！”
随后，“咔哒”一声，干脆利落地落了锁。
温梨在地上不知道发了几分钟呆。
等勉强回过神来，她缓慢地脱掉脏衣服，换上干净的，躺到床上，拉上被子。被子拉到头顶，盖住她的脸。
眼泪顺着眼尾线滑落，很快就洇湿了枕头。
卧室外面，孙娟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以及打电话咨询的声音隐约可以听到。
“对不起对不起老师，刚才气过火了……我女儿这事在学校闹得大不大……那一班肯定都会知道的……她弄出这么大笑话还怎么回去上学……”
“那男生T大又怎么样？！对不起我又有些激动了……我女儿被他影响了就是事实，他已经上了名牌大学，而我女儿还没高考……”
“……我知道我女儿性格，出了这么大的丑她不可能在附中安心读书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您能帮我想想办法么……”
……
温梨感觉很困很累，孙娟的嗓门听得她耳朵里面又开始嗡嗡地嘶鸣。她费力翻了个身，闭上眼。
再醒来时，是被客厅乒乒乓乓的声音给吵醒的。
温梨勉强从床上坐起来，感觉睡了一觉比没睡之前还累，手都抬不动。
孙娟：“温正国，女儿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只知道回来向我要钱去喝酒！”
温正国浑浑噩噩地争辩：“又没有闹出大事，我喝点酒怎么了！我前五年的工资都寄回家留给你，我现在花的是我以前存的钱！”
“哐啷”一声，孙娟好像扔了什么东西打碎了厨房门板上的玻璃。
“温正国你没良心！你存的钱？你算算家里每个月要多少开销，你的钱能用多久！女儿这事不大吗，要像我那年被你搞大了肚子没学上才算大？！”
温梨一怔，她用力揉了下额头。
她从来没有听过孙娟讲过这件事，作为家里最大的孩子，她一直以为她是孙娟的头胎。
“孙娟！你别一辈子拿这事绑架我！”温正国头一回爆发，他摔碎啤酒瓶，“我没担起责任吗？！你怀孕你妈不认你我妈也不管，我一个人退了学去工地搬砖给你租房子买营养品，第一个孩子滑胎我也没怪过你一声！后来你说你想去上学，我就打两份工，花钱把你塞进学校，是你自己自愿为了梨梨放弃读大专。这些你想过我吗？”
温梨没再听到孙娟的声音，随后又是温正国，语气呕心沥血。
“我的前途也毁了啊！当年跟在我屁股后面的那群人早他妈当县长当老板了，只有我！为了谋生给他们擦鞋拎包，像条哈巴狗一样讨好他们，还被你说得一无是处！要是知道我会落得这个下场，我他妈绝对不会和你纠缠在一起！”
信息量大得温梨头痛欲裂。
她费力掀开被子，下床走向门口。
转了转门把手，里面卡得很死，打不开。
“爸、妈……”
她想说，就别互相折磨了，离婚吧。
嗓子涩得发苦，鼻音浓重，音量跟气音差不了多少，外面的人听不见。
“温正国！！！”孙娟开始歇斯底里，“你后悔了是吧！好好好，我本来还为两个孩子着想，不想说的，那我今天非要说了，离婚！我跟你过不下去了！”
“好，离婚吧。”
温正国的声音很平淡，孙娟明显一愣。
“子杰归我，梨梨给你。”下一秒，温正国说。
温梨靠在门口，听到从温正国嘴里吐出这样的话，她反而轻轻笑了起来。
事实证明，真的有不爱孩子的父母。或者说，温正国被苦难蹉跎了太久，对她的父爱已经耗尽了。
孙娟呢？孙娟也要和温正国拉扯一番的吧。
将她这个丢脸的女儿推走，要回会传统观念里能传宗接代的儿子。
“你休想！两个孩子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骨肉，你别想从我这里要走任何一个！”孙娟气势又回来了。
温梨能够想象出，她叉着腰指着温正国鼻子痛骂的样子。
她只是有些意外，孙娟没有想要将她推出去……
最后，温正国说：“那两个孩子都给你吧，我还乐得轻松。”
“好，记住你说的话，以后别想上门要孩子！不行，我们现在就去把婚离了！”
门外响起防盗门打开的声音，随后温子杰的声音传来：“爸、妈，我姐在哪里。”
孙娟：“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不是上课吗？正好，我要和你爸离婚，你以后跟我。”
“无所谓，我姐在哪？”
“我让她在房间里反省了。”
温子杰走到温梨卧室门口，推了推发现锁住了。过了几秒，钥匙插进来转了一下开了锁，温子杰看到温梨头上冒着盗汗，脸颊烧红，连忙喊她：“姐！”
温梨有些站不住，她扶着温子杰的胳膊，对他轻轻嘘了一声，“只是发烧，别惊动他们，让他们先离婚，你过会儿带我去医院挂水吧。”
待孙娟和温正国拿了证件出门后，温梨才在温子杰的搀扶下去医院。
医院的环境竟然比家里的好。她躺在急诊室小病床上，嘱咐温子杰怎么付费取药之后，她抬头看着吊瓶里匀速往下滴的生理盐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恍惚中，她好像听到有人跟她说——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在梦里，温梨可以不顾别人的目光了。
她放肆大哭，像个没讨要到糖果的孩子。
——
她断断续续发了一周的高烧，烧得孙娟都没脾气了。
总算病愈回到家，温梨发现家里焕然一新了。没有了脏乱的啤酒瓶，也没有了中年男人随手乱丢的袜子和汗衫。
温正国净身出户，没要任何东西，看来是真的想和他们割舍干净。
这个家里现在仅剩的唯一一件苦恼事情就是，温梨应该怎么办。
她不在的这一周，附中高三年级段更是谣言四起，有说她被锁在家打断腿的，更有的说她从附中转学了。
孙娟是挺想让温梨转学的，但是现实情况并不允许她这么做，她工作在这里，温子杰也在附近上学。
最重要的原因是附中是这里最好的高中，换一所学校学习温梨未必会适应。到时候万一成绩更差，就适得其反了。
孙娟熬了一夜，决定让温梨现在就去签W大保送。
温梨没有答应，她还想参加高考。
母女俩又爆发一轮冷战，不过孙娟没有再对她一言不合动手。
照顾她住院那一周，孙娟真是怕了。从小就无病无灾的女儿数日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她在病房掉了多少眼泪就有多后悔对她用暴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