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纳瓦尔大概是忙完后直接开车从公路那边回来的,早就到了古堡。
他在大厅看见淋得湿漉漉的女孩回来,起身,让女仆拿来两块毛巾。
他走近,刚要抬手,白绒下意识避开了。
她自己先愣了一下。
半晌,她才接过对方的毛巾,潦草地擦了擦滴水的头发。
纳瓦尔放下手,打量着她的神色,“你应该让司机送你回来的。”
白绒没接话,站在原地擦头发。
他的视线,落在她淋湿的乌黑头发上。水珠顺着发丝垂落到了颈窝间、香草奶酪色的衬衣上……
目光在瞬间收紧,他随手再拿来一张大块的毛巾。
白绒接过来,将毛巾裹在肩头上,雨水带来的凉意得到缓解。
“你不是要谈事情?先回房去洗个热水澡再下来谈。”
白绒摇头,抬起脸望着他,“可以现在谈吗?”
他还没接话,白绒就直接道:“为什么突然换设计师?明明开会后已经定下来是思琳了。”
纳瓦尔坐下来,单手搭在沙发背上,语速不疾不徐地解释道:“你那位朋友的作品,与这次酒标需要的中国元素毫不相干。中国区的代表表示不赞同。还记得年初我与那些中国投资商们的会面吗?当时你也在……今年是香颂酒庄完全打开中国市场的第一年,酒标概念需要符合年度主题。”
“那么,”白绒有点语无伦次,“这……这可以改的,之前不是就让思琳改过两次?”
“但你那位朋友对修改作品的态度很消极。抱歉,很遗憾不能合作。”
白绒皱着眉头,站在原地不动,“原因只是这样吗?思琳那边,明明可以让我去协调的,为什么不先通知我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你有朋友突然介绍了别的画家,就……”
“莉莉安,原因不是这个。”纳瓦尔坐在那里,平静地瞧着她,“我们见识过很多艺术家,知道哪些是会为市场做妥协的,也知道哪些是很难搞定的,如果从根本意识上就谈不拢,拖延下去完全是浪费时间。新酒上市近在眼前,酒庄根本给不出更多的时间让画家进行自我心理调节,也没有理由给时间。商业合作就是这样。”
闻言,白绒愣了片刻,换上生疏客套的语气道:“好的,先生,听您的语气是想就事论事,对吗?那我们来谈谈关于是否采用作品的标准。你们股东开会投票时,思琳的作品是不是以多一票的结果通过了?这是不是事实?”
“是,但你要知道,往年每一次发布新酒标前,参与决策的人投票选出来的图都是以压倒性的票数胜出的,还从没有出现过这种以仅仅多一票通过的情况……”
“但通过了就是通过了。”
纳瓦尔摇摇头,声音还是温和的:“像你朋友那样偏向纯艺术的作品,会让酒庄承担风险。你知道酒标对于香颂酒庄的价值?有不少红酒爱好者为了收藏我们酒庄的全套酒标,会购买酒庄历年的各类酒。”
“所以你就凭自己的意思随意换人?还是说,你想要先照顾熟人的关系?”
纳瓦尔揉了揉额角,“你要清楚,之前签的只是试稿协议,正式签约作品前都是有换人自由的,这一点我之前表示过。另外,我们仍然会支付你那位朋友保底画稿稿酬,她不会白忙一场,请放心。”
白绒不吭声,心里堵得慌。
纳瓦尔问:“你明白了吗?”
她瞪着他,被雨淋湿的脸显得气色不好,“我听明白了!你就是在以个人标准和喜恶做决定。”
说完,转身气冲冲地上楼了。
“……”
第32章 、地图
欧佩尔的生日来临, 傍晚,古堡所有仆人都在河边草坪上忙着布置、准备晚餐, 迎接纳瓦尔家族的亲友们到来。河边亮起了造型多变的灯盏, 灯火人影交叠,显出一派热闹景象。
今晚邀请的都是住在波尔多的亲人与父母一辈的至交好友,人不算多。晚宴除了基本的红酒香槟、自助食物,还有珍稀海鲜烧烤, 如巨大的鳕场蟹、东星斑、将军帽、生蚝等等美味。
但白绒没有人影。
黄昏的天刚暗下去时, 纳瓦尔回来, 一边脱下西服外套往里走,一边问管家马修:“莉莉安不在?”
“白小姐下午上完课出门去了, 听劳拉说是去了市区。”
纳瓦尔坐到沙发上,回想,两人已经好几天没说上话了。
当然,他这些天也都在市区忙, 只有晚上回古堡能碰上面, 偏偏对方还总是视而不见绕开他。
他开始怀疑, 按白绒的记性, 再这样下去就该忘记他的名字了。
“吱——吱——”
穿着粉色新裙子的欧佩尔正坐在地毯上给琴弓的弓毛刷松香,是新松香, 刷得很费力。她今晚要给那些客人表演。
纳瓦尔拿过来帮她擦,“你这几天上课学得怎么样?”
“很好, 我很听话, 但是莉莉安却心不在焉。”
他放慢手上动作, “是吗?”
“以前我演奏曲子出错时, 莉莉安都会一眨不眨眼地盯着我, 她的眼睛会说话, 总像在质问‘你确定是这样的吗’、‘给你一分钟再想想’、‘这个音准没有开玩笑吗’……我每次都被盯得有一点点紧张。但最近她变得放松了,不再那么严格,好像心里面总在想别的事。”
·
两小时后,天完全黑下来,白绒远远地下了车,从花园外绕过平整的草地,踏上鹅卵石小径回来。
途经晚宴场地,美食的香气与人们的谈笑声都传入耳中。
大约二三十个客人,不算多,却显得格外热闹。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ᴶˢᴳ*一起喝酒谈天,主角欧佩尔正戴着“小皇冠”坐在最热闹的中心,余光瞄见她,立刻蹦蹦跳跳扑了过来。
“莉莉安,你为什么才回来?”
白绒蹲下,摸摸小女孩的头,递来一个盒子,“给你的礼物。”
说完,她就要离开。
“啊,这是我的生日晚会,你竟然不愿意过来待着吗?”欧佩尔眨着亮晶晶的大眼,拉住她的胳膊。
白绒:“……”
最后,她跟着小女孩走了过去。
欧佩尔回到人群里后,她跟在后面放慢步伐,转个方向,往最僻静的角落走去。那里有好几张空置的白色桌椅。
众人视线也缓缓地随这位年轻小姐转动。
其中几人对这女孩是有印象的,毕竟,上次喝下午茶时对莫罗说出“早泄”一词的场景很令人印象深刻。
今夜,她穿着黑白棋盘细格裙,乌黑顺直的长发披散在肩后,裙子的细吊带衬得锁骨很明显,一双笔直纤细的腿在视觉上被马丁靴拉长不少。这一身冷色调的打扮与冷淡表情,都给人透露出一种“请勿靠近”的信息。
她目不斜视地走过,坐到远处的角落去了。
片刻,大家继续喝酒、聊天,寂静只持续了几秒。
旁边,纳瓦尔起身,去吧台那里倒了红酒,往那角落走去。
一位夫人继续低声与莫罗交谈道:“你那位伯蒂小姐的事怎么样啦?听说,前段时间安德烈在与洛朗争伯蒂夫人的一块地,那位小姐会站在安德烈这一边吗?”
“噢,何止会站在他这边,伯蒂小姐甚至为他介绍了当红的画家设计酒标。”莫罗咳嗽一下,整整领结,坐直,“我认为,这段关系很有希望。”
接着,莫罗扫一眼纳瓦尔的背影,昂着下巴道:“你们应该都知道,伯蒂小姐是我教父的小女儿。到时,我一定会是讨两方喜欢的人物。咳咳……夫人,您笑什么?您不信吗?”
“抱歉,我只是好奇,安德烈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吗?你最好不要乱撮合,到时惹他不高兴,可没好下场。”
“放心,至少我确定伯蒂小姐的心意。她早就被安德烈深深吸引了。”
莫罗说着,扶了一下金丝眼镜框,摸着下巴的胡须得意笑道:“毕竟,谁会拒绝安德烈这样的男人呢?啊——说起我这位优秀的表弟,他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完美的,我真想象不出,这世上会有哪个女孩对他表露高傲或不屑……”
纳瓦尔走到了白绒面前。
落座的同时,白绒“噌”地起身,移去了旁边一张桌子前坐下。
没拿正眼看他一眼。
纳瓦尔端酒杯的手僵在半空,半晌,才生硬地放到桌面上。
“……”
——面对这一幕,不远处的客人们一愣,都憋不住捂嘴窃笑了。
莫罗的脸色略显难堪和诧异。
·
椅子传来响动,男人在白绒斜对面重新坐下。
他拿出一张纸来。
这次,他没有坐在她的桌前,不过距离也就只隔一米。
白绒皱眉道:“这位先生,您一定要在这边看报纸吗?”
“这不是报纸。”纳瓦尔将手中纸页完全展开,平铺在桌上,“是地图。”
白绒不想搭理他。
他用悠闲的语气道:“小姐,如果您能帮我解答两个问题,我就走开,不打扰您安静独处的时间。”
“什么问题?”白绒狐疑道。
纳瓦尔伸出手指,点了点桌上的地图图纸,“历史知识问题。您知道古丝路是这上面的哪一条线路吗?”
白绒莫名其妙,粗略扫一眼。
这还用说?地图上,用红线勾出来的总共就只有两条线路,总不会是非洲草原上那一条?她伸手敷衍一指,“经过中亚的这一条。”
“好的,这是地理上沟通东西方的路线。”纳瓦尔抬眸,稍作停顿,“不过,不知道东西方人的思维之间有没有一条路线?”
白绒怔住。
他稍微后倾,靠向椅背,姿态放松,“您应该知道,东方思维更重视人情、人际关系,看问题强调整体……因此,那不是我熟悉一种思维模式。”
白绒看看地图,再看看他,冷淡道:“所以呢?”
“如果我之前有做得不妥、说得不对的地方,希望我面前这位小姐谅解。这只是思维方式不同的原因。”
说完,他又拿出几张名片和一封信件,放在她那张桌子上。
“这是我认识的几位收藏家与艺术投资商的联系方式,另外,还有一位出版人的推荐信。我想,您可以介绍给您那位画家朋友认识,我已经与他们沟通过了——这些人物手中的资源很多。比起您的朋友四处去画廊碰壁,直接与这些人面谈获取机会要轻松得多,成名的可能性也更大。”
白绒沉默了片刻,捋清他这一举动的意义,“你为什么要介绍人脉?”
纳瓦尔避而不答,只接着刚才的话说:“这些收藏家如果认为作品有潜力,往往会争取以较低的价格先购买下来——但请放心,您的朋友不会吃亏,他们将会用自己的资源抬高画家的名气与声望,这样,他们手中收藏的画作也会顺势增值……但能不能看上那些画作,就要看您那位朋友的实力了。我只是尽力地给机会。”
白绒愣着,不知怎么接话。
纳瓦尔接着讲道:“许多有名画家其实都免不了用资本运作,这与艺术本身并不冲突,我想,您的朋友能明白这道理的。另外,她可以试着去结交一位评论家当朋友,这样才会有人帮她写文章增加曝光,可参考毕加索的经历……”
白绒听得有点混乱,忍不住打断他的话:“你这个商人,怎么会那么清楚艺术圈的事?”
“当然为此去详细了解过,否则,现在要说什么话来讨好一个生气的女孩?”
白绒一怔,别开脸。
她想了想,片刻,又转回头来,放缓语气道:“你的话,我明白了。”
气氛变得柔和了许多。
纳瓦尔勾起嘴角,满意地说:“好的,莉莉安,希望你的误解已经化解了。你还要单独坐在这里吗?那边有刚烤好的牡蛎、青口……”
他开始列举一些海鲜。其中有很多专有名词的法语白绒不熟悉,听着感到眩晕,有种重回法语考试时的茫然感。
“你去吃吧,我没胃口。”她坐在原位不动,神色仍是不冷不热的,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感到有些别扭,“你该去陪客人,而不是在这里跟我闲聊。”
“好。”他配合地点点头。
但他依旧不动,坐在桌边,手握杯柄底端,瞧着她。
他背对灯光,脸上斜下暗影。
暖黄电灯光一闪一闪的,在女孩白皙的肌肤上投下忽明忽暗的柔光。
被这样打量,白绒感到不自在,眉头又皱起来,“你这样盯着我做什么?我知道,我今天的穿衣风格跟平时不太一样,有点奇怪……”
他仍不说话,继续注视她,不紧不慢抿一口酒。
白绒靠向椅背,双手抱臂。
一秒、两秒、三秒。
她有点不耐:“还没看够吗?”
褐色瞳仁的深邃犹如夜幕,投来的视线自然而然降落在她脸上——
“怎么可能看够。”
温柔语气如深水无澜,一刹那,花园内的花朵散发出了更明显的香气。
夏日玫瑰竭力伸展到白色栅栏外,在夜风中招摇。那曾被女仆曼农细心照料的饱满花叶,沉沉地晃动了视野。
夜晚天幕无星,厚重的云层下是一个答案呼之欲出的世界。
在女孩迷离、混乱而略显震惊的目光中,纳瓦尔忍住嘴角笑意,从容解释道:“你的脸上刮了一点脏东西。”
玫瑰的香气顷刻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