戋戋黯然神伤,趁机再度求他,“那哥哥带我去见见母亲吧,祖母把她那样关着,她会饿死的。”
沈舟颐道:“饭已经私下让人给伯母送去了。”
戋戋坚持道:“我想亲眼见见母亲。”
沈舟颐无可奈何,只得答应她。戋戋泪中带笑,樱唇在沈舟颐颊边印下一吻,他眼色顿时暗了暗要反击,戋戋却已下地。
趁着趿鞋的工夫,戋戋迅速将那惹祸的软布包往床底深处踢了踢,才装作无事地穿好绣鞋。
柴房本来被贺老太君锁了,但沈舟颐手中有整个贺家宅邸的钥匙,倒也轻松让戋戋和吴暖笙见了面。戋戋进得柴房后,余光瞥见沈舟颐正站在外面和杨钢攀谈,并未偷听,才压低声线对吴暖笙讲:“邱二不能留了,必须得杀。”
吴暖笙脸上满是泪痕,手脚发软,颤颤道:“天,杀……杀人?我如何敢?”
戋戋悲然道:“老太君此番定然要送邱二见官,过大堂时邱二为了不挨板子,也定然会将你和邱大爷那点事供出来,到时你要被老太君浸猪笼的。”
吴暖笙仍然犹豫不敢,“可是戋戋,咱们都是妇孺,怎么杀一个男人?”
戋戋忖度:“弄点毒在饭菜里,送他走吧。”
如果可以的话,顺手给沈舟颐也来一份。
“你没有想过,此事一旦暴露,咱俩可就背负杀人的罪名了,是要掉脑袋的。”
戋戋遮眸,深思熟虑着说:“这事我来帮你做,就算报答你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了。从此以后,我是我,你是你,咱们再无关系。”
吴暖笙大惊:“什么意思?”
戋戋遂将自己准备逃去金陵的事如实对吴暖笙说了,她心意已决,是铁定要走的,谁也拦不住她。了结邱二之后,她便不用贺戋戋这个名字了,到那水暖山温的金陵去寻一僻静所在,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戋戋!”
吴暖笙不禁提高了音量,“你如今夫婿正好,何苦把自己往死路上逼呢?我这就去认罪,跟贺老太君坦白我那点事,你不用了……”
戋戋毅然拦住她,“不要,你去坦白才是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吴暖笙有泪如倾:“因为我年轻时那些糊涂事,连累了你,也连累了若雪,我……我有何颜面做你们的母亲?罢了,老太君要怎么处置我,我都认了。”
戋戋叫吴暖笙不要激动,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她决心与沈舟颐决裂,逃离贺府,邱二那厮恶贯满盈,留着也是祸害,不如尽早解决掉。
只是那邱二如今还被老太君关押着,如何在他的食物中下毒,颇是个棘手的事。
沈舟颐在外等待戋戋,她久久也不出来。他百无聊赖,脑海不禁浮现出那只差点绊倒他的软包。
那里面是什么?
直觉告诉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或许刚才他应该打开来看看,可惜被她打岔过去了。
杨钢过来说关在柴房中的邱二闹起来了,以头撞墙,威胁再不放他出去他就撞死在贺家,还把吴二夫人的秘密抖出去。
沈舟颐略略好奇,到底吴二夫人有什么秘密捏在邱二手中,连邱济楚也不知道的?
遂和杨钢一同前往。邱二见了是他,臊眉耷眼,不停勒令他放人。
沈舟颐问:“你若把吴二夫人的秘密说出来,戴罪立功,我没准能在老太君面前为你求情。”
邱二道:“当真?”
沈舟颐颔首。
他自不会跟这无赖守什么承诺,到时候该送邱二见官还是要的。
邱二发狠似地将当年吴暖笙如何与父亲苟且,父亲如何猝死在吴暖笙床榻上的事说了个遍。沈舟颐略略失望,还以为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秘密,没想到只是些半夜摸墙的风流事。
原来她辛苦瞒着他的,就这。
若她好生说出来,他如何不会帮她和吴暖笙隐藏这秘密?她是觉得,他也会如邱二一般拿邱爷的事威胁她吗?
她真是半点没把他往好处想过。
沈舟颐意兴阑珊,转身走出柴房。
邱二在后气急败坏地大叫道:“沈舟颐你站住,你答应过我说了就放我走的!”
沈舟颐挑挑眉,脚步不停,也不回应。
眼见柴房的门马上又被阖上,邱二被逼得极了,喊道:“沈舟颐,你别得意。你以为我没有你的把柄吗?赵家小姐那点龌龊事,还有那个莫名其妙死去的王府小厮,你敢说你问心无愧?”
沈舟颐倏然一滞。
身旁的杨钢见事态不妙,十分有眼力价儿地退下了。
沈舟颐缓慢地回顾,“谁杀的?”
“你。”
邱二重复道,“你设计将那小厮溺死在水中,然后抛尸芦苇丛,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其实大错特错!我告诉你,魏世子已找到了德贵的尸体,马上就要拿你问罪。”
清风吹过,沈舟颐的发丝轻微飘动。
似乎僵住了。
见他良久不说话,邱二露出胜利的笑容,好整以暇地瞪着沈舟颐,哈哈笑起来。
“怎么,你怕了?”
沈舟颐回过头,亦随着他笑起来。
第35章 狐狸
沈舟颐的这种僵然无语, 落在邱二眼中纯纯就是做贼心虚。
其实关于世子妃赵鸣琴,邱二知道的并不比晋惕多。他根本不晓得个中细节,更不清楚小世子的生父是谁, 他知道的仅是在大众中广为流传的那个版本——沈舟颐与世子妃赵鸣琴通.奸, 被小厮德贵撞见, 沈舟颐遂杀人灭口。
邱二实在怕过大堂挨板子,被逼得狗急跳墙,才拿道听途说的话来吓唬吓唬沈舟颐。
没想到,后者还真被吓唬住了。
沈舟颐眸溅寒芒, 反问他:“那你想怎么样呢?”
邱二暗喜,听对方这口气,是确有此事了。
“放我走, 再外加五十两银子, 买你的秘密。”
沈舟颐很快答应:“可以。”
又道:“不过我得清楚, 你到底掌握了我什么把柄?光凭似是而非的一句话, 不值你的命加五十两银子。”
邱二的眉毛倒竖,不耐烦地重复道:“方才已然说了, 你就是赵鸣琴的奸.夫,与世子妃暗通曲款诞下孽种,还杀人行凶。”
“你是说,世子妃的孩子是我的?”
“当然。”
沈舟颐再次笑了, 这次笑得比刚才还意味深沉。
不知邱二是蠢还是坏, 凭这一句话, 便知他在浑水摸鱼。
邱二毕竟是不入流的小混混, 常年混迹在酒馆赌场, 对魏王府那场滴血验亲是不知晓的。邱二若真掌握了什么实在的证据, 就不会说出世子妃的孩子是他的这句话。
因为滴血验亲早已验过了, 不是。
沈舟颐这声笑,自然是轻松宽慰的笑。
“好呀。”
“那我就用五十两买回我的秘密。”
邱二洋洋得意,倒三角眼中露出胜利的光芒。贺家人他唯一忌惮的就是沈舟颐,没想到斯人也是个色厉内荏的怂货。
把贺若雪剥净了又怎样,贺家人还不是照样屁都不敢放。
手里攥着沈舟颐的这桩把柄,以后不愁吃不愁喝,贺府他还可以随便闹。那桃花般的小美人贺戋戋,自然不久之后也是他的囊中之物。
邱二没读过书,思想意志自然卑劣而单纯。
他哪里意识到,自己道听途说来的那些所谓“把柄”,晋惕也同样掌握,甚至手里还有死尸为证。若真那么容易灭掉沈舟颐的话,那日在满月宴上也不会发生二夫争一女的闹剧了。
……
且说戋戋这一头,清霜按照戋戋的吩咐帮她从外面办来一张路引。路引是真的,不过非是去金陵的,而是往近处钱塘的。官差说当下局势紧,若要往金陵去,还须得先到钱塘府重新签办路引。
依据本朝的律例,为防止流民乱窜扰乱治安,寻常平民若要离开本地必须有正当理由。戋戋一介闺房女子又不远嫁,用她的名义是办不下来路引的,所以清霜给她的这张路引还是套沈舟颐的名号,打着去钱塘经商的幌子才得获取。
因而戋戋要一路女扮男装,遇到卡口时自称沈舟颐,假装她就是个男人。那人若知道自己的身份被如此冒用,非得气得肺炸不可。戋戋同样觉得膈应,为何自己都决定逃跑了还要和他缠夹不清。
戋戋仔细收下那张往钱塘的路引,又往自己的软布包中多塞了两套男子袍袖。
既然不能直接去金陵,那么她出逃的路线相应地有所改变。从临稽到钱塘不过两天两夜的路程,钱塘水网繁密,河港纵横交织,四通八达。到达那里后,她不一定再按原目的地行进,南走水路可达新安、婺州,北上山路亦可至晋陵、滁州,天高地阔,随她任意选择。
她画了一张小小的舆图藏在珠花中空之处,既隐蔽又可靠,以便不时之需。
刚刚完毕,便听双页门传来嘎吱几声响,沈舟颐来了。戋戋匆忙收拾桌面,随手扯过旁边的佛经假意诵读。
沈舟颐走过来瞥见,深感意外:“怪了,你平日不总说这书奥涩难懂吗,今日怎生有兴致读?”
戋戋挤给他生涩的淡笑,插在鬓间的珠花颤颤作响。
“被哥哥勒令闭门思过,我也总得找点事情做不是。”
沈舟颐信然嗯了声,显然来找她的重点不在这。轻扣响指,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进屋,上来就不客气地在她闺房中乱翻乱找,长笤帚尤其清扫床底下。
戋戋惑然,随即愠色道:“舟颐哥哥这是何意,搜我的房吗?我又做错了什么?”
沈舟颐目光幽幽,充满审视,对她的不信任写在脸上。
昨日他为床底下的一状似包袱之物差点绊倒,事后越想越可疑,怕她打什么歪心思,所以今日才特意叫人把她的房间里外搜查一遍,以绝后患。
“只是例行洒扫而已,妹妹别反应过度。”
戋戋捏紧拳头:“我的房间,自有清霜每日替我洒扫。”
“那也再扫一遍。”
戋戋心头虽恨,却并不能阻止。片刻婆子们就从床底下翻找出一个脏兮兮、软塌塌的布包来。
沈舟颐陡然生疑,骨节敲敲桌面,声线颇有森意,“这是什么?”
气氛骤然降到足以结霜的程度。
戋戋木讷讷矗在原地不开口,沈舟颐将那包袱推在她面前,“打开。”
汗水滑过面颊,戋戋面如土色,执拗着不肯动手。
她吞吐闪烁地躲避,小声恳求他道:“你给我留点尊严好吗?”
她愈是这样,便愈是可疑。
沈舟颐一字一顿:“打开。”
两颗硕大的泪珠滚落,戋戋干净的面庞满是痛苦和难堪。沈舟颐耐心耗尽,直接烦躁地命婆子将那包袱抖落开来,戋戋捂住双眼不敢看。
然包袱里,却仅存些沾血的亵衣亵裤。
……原来只是幺小姐羞赧好面子,不肯让下人浣洗被自己葵水弄脏的亵裤,这才偷偷藏在床底下打算自己清洗掉的。
沈舟颐思虑未褪,未置可否。
戋戋不堪其辱,霍然起身,义无反顾就要以头撞墙寻死。沈舟颐起初冷眼旁观,后见她去势坚决,砰地一声竟真撞得额角渗出鲜血,暗暗心惊,忙拽住她,双臂将歇斯底里挣扎的她圈在怀中,沉声哄道:“你疯了?这么用力,不想活了吗?”
戋戋几番挣扎不脱,赌气道:“放开我,我死不死关你什么事?”
沈舟颐本还有思绪未清,被她这么一磕顿时生出几分愧仄来。他顾不得其他,低吼着叫人拿来绷带和药酒,抱她到床榻上药。戋戋仍在不住啜涕,晕晕乎乎歪在他怀中,胸脯一起一伏地抽搐。
沈舟颐好生怜惜,微觉有愧,柔柔道:“好啦,对不住啦,是我错怪你。好妹妹,以后我再也不怀疑你了,你就原谅我吧好不好?”
戋戋扭过倔强的面孔,哪里肯原谅半分。
他捧住她白嫩的脸颊不住亲吻,轻柔得像对婴儿,近乎病态,混杂着忧郁和惭色。
“不哭了,我是太怕你会离开我了。以后那些衣衫不用藏了,你若不想让别人洗的话我亲自帮你洗。”
戋戋并未因他这两句道歉之语而心情有所好转,一味责怪他从来不信她。
“你将我像鸾宠似地关在这里,白日不准我出去,夜晚就只会分开我的双膝,和晋惕当初那般狼子野心有什么区别?”
“哥哥曾说过一生都疼我护我,当我娘家的后盾,如今你对我全是防备,可有一丝一毫顾念过旧情?你之前对我的许多承诺,统统都是骗我的,现在也同样。”
她也摸不清什么样的话能对沈舟颐产生最诛心的效果,只尽量抓住他的过错上纲上线。这些怨怼之语平日沈舟颐听来可能只会一笑而过,可此刻她头上红淋淋挂了彩,虚弱卑微、颤抖愤怒地质问他,效果比之平素是惊人的。
沈舟颐眼尾和唇角都黯淡地沉下去,被她说得略有感伤。
他一开始找她确实只为着报前世烈火焚身的仇,可这仇报着报着,恨的是他,心软的是他,内疚的也是他。
他吻掉她的泪珠,慨然道:“别说了戋戋,别说了。没有骗你,没有。我对你的许诺都是真的,以后我永远信你,永远疼你,今日之事再不会发生了。”
沈舟颐暗悔自己的冒失,即便要查那布包里的东西也该偷偷查,不该当着她的面。他惯来修身律己,可遇见戋戋却总是失控……一想到她可能怀揣着逃离自己的心思,他就好生气,怒火像魔咒从内心深处升腾,恨不得把她永远关起来,恨不得把她弄死在床帐中。
其实扪心自问,他真的是因为想找她报仇才对她纠缠不休吗,倒也未必,更多时候他不过是借着复仇的幌子把她圈在身边罢了。她曾经的一句话说得对,无论晋惕还是李大郎,他就从没想过把她嫁给别人。得到她,是他从沈贺两家一开始合并院落时就拿定的主意。
戋戋的泪水逐渐止住了,脸蛋被沈舟颐亲得暖融融的,一场剑拔弩张的争吵渐渐平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