戋戋轰然,在得知自己只是一个市井穷妇之女时,天都要塌了。但无论她是谁的女儿,她都必须要把日子过下去,必须对贺老太君阿谀奉承,在这个家好好活着。
戋戋本是贫苦命,却误打误撞做贺家的明珠,享受了十多年本该属于另一个女子的荣华富贵。如今落在沈舟颐手中,想来也属风水轮流转的报应。
吴暖笙自己产下的那死胎,被嬷嬷用油纸裹着丢出贺府,就当从没生过。吴暖笙那时候尚不知道姚珠娘是个市侩的泼妇,今后会无穷无尽缠着贺家;也不知道自己那死胎其实并没死,只是暂时被羊水塞住七窍,哽着一口气哭不出来而已。
那死胎被丢弃后,先是被翻垃圾的乞丐看见,抱回家养几年,起名叫月姬,然后五两银子转卖给一位瘸腿秀才做童养媳;后来秀才家道中落,年幼的月姬无家可归,一张芙蓉面恰好被姚珠娘看中,姚珠娘便又收养她作义女。
待姚珠娘手头也缺钱了,将她转卖到勾栏……兜兜转转,辗转反复,最后阴差阳错被沈舟颐偶然捡到。
其时,沈舟颐刚被贺老太君拒婚,正处挫败,处心积虑地琢磨如何得到戋戋。
他见月姬的第一眼就觉得此女实在太像,太像吴暖笙与贺二爷了。
天下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样貌的相似自然也大有根源可寻。
沈舟颐暗暗觉得月姬或许对他未来夺娶戋戋有用,便将月姬养在别院,派三四个丫鬟侍奉,每月给出大把大把的金银,让她过上大小姐般富庶而优渥的生活。
他虽救月姬目的不单纯,但他的确是月姬从小到大遇到的人中待她最好的,加之样貌英俊,月姬正处知慕少艾的年岁难免要爱上。
月姬入府后,贺老太君对月姬有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全是因为月姬才是贺老太君的亲孙女之故。这种血脉相连的心灵感应,冒牌货戋戋再怎么假装谄媚奉承也达不到的。
此刻,晋惕口口声声要迎娶贺家幺小姐贺若冰,该娶的人自然是月姬。
一切都顺理成章。
戋戋本来就占据了人家大小姐的身份十几年,也该还给人家。
贺家前厅,当着全家的面,这些旧事被详详细细捅出来。
沈舟颐音色沙哑动人,娓娓道来,像在讲述完全虚构的故事。可好听音色的背后,这般赤.裸裸把某些人隐藏在最深处的伤疤揭开,完全没有任何情面可言。
故事中没有提到晋惕,晋惕是局外人。可他的反应比谁都失魂落魄。
晋惕听得声息全无,满腔情愫的热乎乎的心渐渐化为一片冰冷,他……他就如在迷雾中奔跑的孤狼,只会一个劲儿往前冲,堕入彀中,恍然梦中,而丝毫不觉……他傻,傻死了。
贺老太君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弄得神经衰弱,已然晕厥过去。
贺家其他长辈,看向戋戋的目光亦不胜怪异,怪异中夹杂着暗火。
岂有此理,吴暖笙那个少廉寡耻、水性杨花的女人,她对得起贺家列祖列宗,对不得死去的贺二爷吗?
当真奇耻大辱。
好在邱济楚不在,不然也得气得吐血。
惯来好脾气的贺三爷也难以容忍,拍案欲直接将戋戋逐出贺府,沈舟颐轻轻淡淡拦了。贺沈两家合并后,论情伦理沈舟颐都是家主,戋戋既非贺家人,逐不逐她出门还得沈舟颐说了算。
戋戋颓然站在墙角,巨大的愤怒和挫败感已经令她麻木,破罐破摔。
沈舟颐真无耻,半点信用不讲。
她白白献身给他那么多次,到最后他该抖落出去的事还是抖落出去了。
也怪她天真,焉能和豺狼讲信用二字?
戋戋只知道,以后贺家再无她的一席之地。
愤怒的愤怒,落寞的落寞,羞耻的羞耻,人人俱是五味交杂。
唯有沈舟颐还清醒着。
他唤了声痴痴怔怔的晋惕:“世子爷?”
晋惕眼珠如死鱼,呆滞僵硬。
方才满以为胜券在握,然戋戋,戋戋她,她居然不是贺家女?
晋惕好不容易才说服父母更说服自己,委身娶一个小家碧玉为妻。可她居然连小家碧玉都是假的,而勾栏妓子的女儿?
魏王府有祖训,子孙绝不沾染风月女子。
勾栏妓子的女儿,如何做得了万众瞩目的世子妃。
命运为何要如此捉弄他?
原来,她也一直在骗他。
沈舟颐让丫鬟过去戳戳晋惕的肩膀,晋惕才倏然回过神来。
沈舟颐:“世子爷,您不接新媳妇走啦?”
目光飘过去,正好落在角落处瑟然坐着的月姬身上。
月姬懵懂,陌生又惶恐,对沈舟颐方才那番话还消化不了。
原来夫人不是夫人,她才是。
贺小姐也不是贺小姐,她才是。
月姬苦涩已极,噙泪欲坠。
为何公子买下她,不让她伺候,也不还她自由?
为何公子让她为妾,明面上宠她护她,却无夫妻之识?
她就是个工具人。
公子他心里只有贺小姐,而且这个贺小姐还是假的,抢了她的身份。公子一直拿钱把她当猪养,现在到了该宰杀的时候,他要把她推出去。
月姬悲极而泣。
晋惕恨海翻涌,欲立即手撕沈舟颐那副可恶的嘴脸。
沈舟颐眸中亦有冷光闪了闪。
他们是情敌,不共戴天的仇人,下手时难免血淋淋,讲什么客气?
晋惕倏然捏碎一个茶杯,沈舟颐这话说得着实气人,明明都是他设计的。
瞒到现在才提戋戋的身世,是故意请君入瓮吗?
他晋惕要娶的是戋戋,月姬算哪里的东西?
第54章 豺狼
暴怒于事无补, 棋差一着,掉进人家的圈套就是掉了。晋惕自己也反复强调过,白纸黑字的嫁纳婚书容不得任何更改翻悔, 现在月姬是律法上晋惕的世子妃, 晋惕即便拧着眉头也得把月姬抬走。
可是, 他费尽力气就为夺娶个沈舟颐的小妾回去吗?算怎么回事?
他的军功只有一次,用过后便销毁,再想在圣上面前邀功除非再去沙场拼一次命。
晋惕沉沉吐出口浊气,自己实可怜亦复可笑。
上次他娶错世子妃尚情有可原, 赵鸣琴蓄意把孩子诬陷在他头上,与他无尤;而这一次……本以为胜券在握,他人生的第二春即将到来, 就此与戋戋长相厮守, 岂料再度娶错新娘?
晋惕搔首踯躅, 挫败至极, 一时间天与地也黯淡了。
沈舟颐这个恶男人,就像, 就像横在他和戋戋感情之间的一根毒刺,看着膈应,稍微触碰就彻骨疼痛,有这根刺在他和戋戋永无宁日。
境况俨然走上僵局。
怪自己蠢么, 不, 晋惕现在多的是自怜自伤之情。戋戋乃勾栏歌姬女儿这事, 他一时片刻还无法接受。
他需要点时间静静, 好好捋捋思绪。他的脑子现在乱得很。
他仿佛陷入一个无限循环的死局中, 任凭怎样努力追求戋戋, 都跳不出怪圈, 戋戋是那镜中花水中月。
没撂下太多的狠话,晋惕转身迷迷茫茫地离开,茕茕孑立踽踽独行,魁梧伟岸的七尺身躯越发衬得他英雄末路。
以往每当晋惕迫不得已与戋戋分别时,他都会热乎乎惜别,这次却没有,连看她一眼也忘记。
名义上的世子妃月姬自然也要丢下。
月姬作为被嫌弃的那个,惨受池鱼之殃,丢魂儿地瘫倒在椅背上,深感莫名其妙。
余人贺三爷,三夫人,昏迷的贺老太君,面色都跟吞下死苍蝇似的,毕竟替人白白养十多年的女儿,还当心窝窝宝贝一样疼着爱着。骤然东窗事发,搁谁谁都要膈应。
一场倾轧,人人都宛若受暴雨淋头,变成落汤鸡。
戋戋正处这场风暴漩涡的核心。
事情败露,她能想象得到贺家人会怎样看待她。贺家表面一团和气,暗地里却勾心斗角,没少互相使绊儿。贺老太君更重男轻女,本就对她颇多微词,此番发现她竟根本不是贺家种,定然将她赶尽杀绝。
要说罪魁祸首……戋戋剜向沈舟颐,猩红的杏眸中饱含恨意的水光。
沈舟颐被她的目光倏然刺到,肩膀耸了耸,捏住她的手。他使的力气挺大,戋戋感觉自己手背骨骼错位,几乎要被捏碎。
她嘶哑而凶狠地低吼道:“放开我!”
沈舟颐充耳不闻,冷着面孔,将她拉拽出去。
戋戋被迫在后面踉踉跄跄地跟随他,想逃却逃不了。她索性抛下.身份一路跟疯婆娘似地大喊大叫,可丫鬟仆婢都对她白眼相待,又有谁会管她。
沈舟颐将她带回桃夭院,重重摔在软榻,然后倾身下来,十指急不可耐将她的十指扣住。
戋戋几近窒息。
在他的压锢下,她的四肢犹如生根长在榻上,上半身被他沉重的胸膛压住动弹不得。戋戋泪眼朦胧:“你想把我赶出贺家,竟用如此卑鄙龌龊的手段。”
沈舟颐疾言厉色:“闭嘴!”
他将脑袋埋入她颈间,深深吮吸一口她的味道,极力克制住内心的某种冲动。袭近的吻浪涌般落下,戋戋干燥的唇立即变得濡湿,同时也失去了说话能力。
看得出来,方才当着晋惕,沈舟颐也很紧张,他每一丝精神都全神贯注,才勉强用身世之说将晋惕糊弄过去……他压抑着全身的暗火无处发泄,此刻方得放松。
晋惕真是太难对付了。
有权有势,又百折不挠。
再有这么几次,他真要败下阵来。
戋戋纤弱的身躯哪抵得过男子的力气,不到半晌仅存的体力就被榨干。沈舟颐的食指顺她的眉心缓缓滑下,如狼一般的视线,寸寸剐着他,似要将她生吞活剥掉。冷色的眼睛,燃烧着汹汹的嫉妒。
“我本来没想把你的身世泄出去的,是你们逼人太甚。”
沈舟颐抿成线的薄唇藏匿太多情绪,偏执,失落,恨铁不成钢……几乎全是负面的。
“若不是我一夜未眠辗转想出这个办法,你现在和你情郎远走高飞了吧?”
他真好生气好生气,又好嫉妒好嫉妒。
晋惕无辜,月娘无辜,戋戋无辜,他又何辜?
只因他没权势在身,妻子就要被人活生生夺去,甘当那活王八?
太后叫他心甘情愿地退出,不可能的,这场情仇游戏玩到这份上早已玩红了眼。况且太后只是宫里坐井观天的老妪,性命还要靠他救,反过来恩将仇报,她凭什么?
沈舟颐憋着滔天的怨气无处发泄,谁敢从他手里抢人,他就弄死谁。
戋戋气塞胸臆:“你疯了,胳膊是拧不过腿的。”
圣上和太后娘娘若知道他暗箱操作,欺君罔上,焉能轻饶他?那些贵人动动手指就能叫平民人头落地。
沈舟颐两肘撑在她身侧,俊脸压下去,“我都死过一回了,也不怕再死一回,为戋戋而死我心甘情愿。”
冰冷而陌生的感觉在疯狂肆虐,他把手探进她裙摆。戋戋啜泣着,宛若失聪,耳边只余浓重的呼吸声。
曾经她以为沈舟颐找上她,为报前世虚无缥缈的仇。现在看来,他有比仇恨更深的执念,执着到令人可怕。
“你……”
戋戋极度的羞耻和愠怒渐渐冷却下来,词穷,竟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沈舟颐。
他是为了她奋不顾身吗,也不是。他是为他自己作为男人的尊严和私欲,还有那好胜心,才奋不顾身地恶心晋惕。
感受到戋戋的冷落,沈舟颐的冲动也熄去大半。
他眼睛不露痕迹地眯了眯,内心的热忱混合着爱意在燃烧。
“贺若冰,戋戋,姚阿甜,”
他把她所有用过的名字都叫一个遍,确信无疑叫的是她,“你自己说,你是和我欢欢喜喜白头到老,还是咱们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沈舟颐平素一副温和寡淡的模样,甚少这般直接地将焦躁摆在脸上。
戋戋知道,那些平和不过是他的伪装。
当初沈舟颐占据她身子时,也是如出一辙的手法。但现在他或许更贪婪些,要的东西超越了一时的欢愉,而是要与她白头偕老,要她腔子里的一颗心。
别的东西尚可以虚与委蛇,然而爱如何装得来。
戋戋的肩膀时不时因恐惧而轻颤,沈舟颐正等待她的答案。
理智告诉她现在她应该服软,但话到嘴边骤然哽住,她像火山爆发,带泪怒吼道:“欢欢喜喜白头偕老,你觉得我和你可能吗!”
两人在一起,互相聊作视听之娱尚可,真要白头偕老能把对方折磨死。她就是不愿意,他生气也好,掐死她也罢,随便吧。
沈舟颐愣了愣,眼底的湿意骤然凝结,泛着无尽的辛酸与落寞。
他薄唇喃喃张合,“你终究是看不中我。”
“那你愿意和晋惕,是吗?”
脆弱只在一瞬间,静默片刻,他的语气又变得夹枪带棒。
戋戋烦躁地甩过头去。
难道天下其他的男人都死绝了,她非他们这两个男人不可?
她着实受够被人争来争去,她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
“你管不着。”
她冷冷。
沈舟颐痛得揪心,失望,颓丧,恻隐,百味交杂……但并不代表他会放过她。
“我会叫你爱上的。”
他最后说:“只要你一直留在我身边。”
戋戋很嫌憎他的倦倦不孜。
他经商赚了金山银山,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纠缠她不放。
沈舟颐从她身上起开,理了理凌乱的衣襟,深吸一口气。和晋惕同样,他们两人或许也该静一静。
戋戋神色凄然,用被子将自己牢牢捂住,躲在黑暗中痛哭起来。
今后,她该如何面对贺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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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姬的身份正式暴露,她是沈舟颐一个地位低贱的妾,却同时又作为贺家真正的幺小姐、魏世子要迎娶的世子妃,下人都不知该怎么称呼她。
贺老太君病得迷迷糊糊,呓语断断续续,有时喊的是“戋戋”,有时候隐约又是“若冰。”
月姬进去打扰多有尴尬,便隔着门给贺老太君磕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