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一宿风月。
……
翌日晨光霁雾,蒙蒙亮时分,戋戋的四肢涨涨酸酸,雪白手臂上几点青紫,都是沈舟颐造的孽。
她喟然叹口气,准备更衣上妆,却猝不及防被身畔男子压回柔软的被褥间。
戋戋瞪大眼睛,散乱的气息再度和他交织在一起。
沈舟颐尚存几许睡颜,模样惺忪,看上去白净秀气。
他若不做大夫,做儒生读书也是顶顶的好材料。
“笑什么?”
他忽然问。
戋戋微笑:“叹哥哥太帅气了。”
撇开心肠遑论,端地是一副温雅的好皮囊。
沈舟颐慵懒而惬意地蹭了下她鼻尖:“你怎么和那个王子遇见的呀,不是跟你说过,没事别出秋菊小殿吗。”
戋戋枕在他臂弯中:“是晋惕,晋惕要我到小花园与他相会,我决定和他做个了结才去的。”
他无意识嗯了声,薄唇微张着,似乎同意的。
进宫的时辰需要严格恪守,戋戋悄摸摸拿起衣裙,趿鞋下地。
身后响起沈舟颐的低低提醒:“别穿那套衣衫,换个吧。上面染有乌木犀,挺难闻的。”
戋戋惑然:“什么?”
听起来,是种香料的名字。
沈舟颐常年浸淫各种医药香料,自然能闻出来戋戋衣衫沾染了乌木犀的味道。乌木犀花和雪葬花一样,只有在极度苦寒的北域草原之地才生长,使其汁液揩涂全身,可有使血液生暖、遏止冻疮之效。
想那位来自柔羌的阿骨木王子通体散发异香,便是携佩此物之故。乌木犀香气霸道猛烈,能侵夺诸香香气,戋戋和王子接触过,衣裙上自然也沾染此香。
沈舟颐曾和邱济楚往北域走过,那里的很多王公贵族都喜佩戴此香。
戋戋拿起自己的衣裙嗅了嗅,其实香味很淡。
“对人有害处吗?”
“没有吧。随身所佩之香,岂能有害处。”
顿一顿,沈舟颐又踌躇着说:“不过万事万物相生相克,剥极而复,否极泰来,好的可以变成坏的,坏的也可以变成好的。羊心忌党梅,牛肉忌黍米,某物一旦与相克之物搭配,便会变化本性。便比如这乌木犀,好虽好,名贵也名贵,沾上烈酒却会变成迷.药。”
沈郎中的私塾又开始传授知识了,他还真是三句不离老本行。
戋戋听得困,打个哈欠:“好啦好啦我换件衣衫就是,你跟我说这些我也费解。”
沈舟颐无奈摇摇头。
乌木犀,乌木犀,他百无聊赖地仰在床帐间,喃喃念叨着,手指缝儿漏进冬日暖融融的阳光。
脑海中缓缓浮现乌木犀枝叶和果实的脉络图,以及其作为药材的释名、气味、主治。这些知识伴随了他两辈子,已然融进他的血液中。
其实乌木犀和另一种剧毒的草药形貌相似,他年轻时为救济病人曾做过神农做过的事——尝百草,差点误食断肠身亡,因而记忆深刻。
当然,是上辈子年轻时。
那时候他才十五岁,刚刚传承师父的衣钵和医书,单纯而懵懂,什么人都敢救,什么人都会救。
他救的人中有江洋大盗、贼头乞丐、落魄书生、魔教妖女……不少是身受重伤,或毒发命在顷刻的。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谨记师父临终教诲,宁肯抛却自己性命不要,冒险去山中尝百草,编写自己的医书和药方来救治这些人。
了慧——当地信佛的人称呼他为禅师,患病的人称呼他为大夫。
佛与医,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件事。
他以前也天真以为,他做了这么多善事是能成佛的,直到他在路边的荆棘深处捡到一个气若游丝的女子,是前世的戋戋……
沈舟颐怀揣着遗憾与痛楚,紧闭双眼。
这些日多愁善感,老是念起这些旧事。一想到她,他的眼角就湿润了。
他不明白,前世死也不明白,他救了她,她为何反过来杀他?
人人都说他天赋异禀,弱冠之年就做得太医,达到沈家祖辈几百年都不可仰望的高度,简直扁鹊附体,华佗在世,祖师爷赏饭吃。
唯有他自己知道,哪有什么天赋异禀、华佗在世,这些用药和用毒的知识,全是他上辈子一字一字费尽心血记下来的。
他前世虽为僧人,所撰写的《善人经》却并非佛经,而是他一生治过的病人的凝练记录。
是以他听说阿骨木王子这些人想用《善人经》羽化成仙,深感荒唐。
羽化而飞仙?
人们最后找不到他的尸体,是因为他死无全尸,被烧得连渣滓都不剩,而非是什么尸解飞仙。
他做过那么多善事最后都业火焚身,想靠区区一本书功德圆满,简直痴心妄想。
沈舟颐回忆着往事,正自昏昏沉沉,忽然一双绵软的柔荑覆上他的眼睑。
戋戋已梳妆打扮完毕,珠花在鬓角间叮当作响,垂下头来,妙目含情凝睇着他:“哥哥怎么哭了?”
沈舟颐咽咽喉咙,很快调整过来状态,对她淡淡莞尔:“没事,早上有点眼睛疼。”
“叫你别点灯熬油看那么多医术,现在难受了吧,”
她嗔怪着,微凉的指腹在他凸起的眼皮上左右摩挲,沈舟颐不由自主合上双目,长睫随她的抚摸而颤抖、翕动。
他眷恋地反握住她的手,无辜辩解一句:“我昨晚也没熬夜看医书呀。”
“昨晚没看,白昼定然看了。白昼没看,前天晚上一定看了。”
戋戋棱角有致的珠唇压低,羽毛般轻柔的吻次第落在他的眼睫上。
“妹妹知道哥哥要养整个贺家,肩膀担子重,但也实在不忍见哥哥如此辛劳。”
来不及褪去的情愫重新又被她勾得潮涌,沈舟颐本能地梗起脖子,顺着她那起伏的力道,舌尖去轻舐她小巧精致的耳垂,以及耳垂上凉丝丝的珍珠坠……换掉昨日被乌木犀污染的衣衫感觉就是好,还是她本身的少女清新气息最好闻。
正要揽她肩膀带她入怀,戋戋却身形一侧,灵巧地从他怀中逃开,发髻未乱,衣衫未散。
“哥哥今日不必去太医院当值,便在家好生休息吧。马车已经在大门外等候多时,妹妹要去了。”
沈舟颐长眉蹙起:“耍我?”
欲起身抓她,她咯咯笑语而去,跑得没影。
沈舟颐寝衣还自凌乱着,怃然扶额,终究无法以这副样子见人,只好饶她一马。
他幽幽来到戋戋方才用过的妆镜台边,拿篦子随意也梳了梳自己的头发。
窗外鸟语啁啾,静谧安宁。
梳着梳着,睡意渐渐醒了。
不行啊,他不能让她一个人进宫去,宫里还有两只狼睽睽盯着她。
他去得晚了,也许她就跟人跑了,她和他的感情才刚刚融洽一点。
沈舟颐颓然扔下篦子,也佯作殷勤,侍奉太后。
·
戋戋前脚刚到宫门,沈舟颐后脚也赶到。
他们各为其主,要前往的宫殿迥然。
“我今天不会见晋惕,你巴巴跟过来做什么。”
戋戋那张明艳的脸颊略略现出惊讶,“在皇宫你也要寸步不离地监视我?”
沈舟颐两睛翻白,大为齿冷。
“跟你有什么关系,也忒煞自作多情,我是来给太后娘娘献新研制的养颜膏的。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切莫挨着我,让太后娘娘看见又要怪罪逾矩了。”
戋戋:“哼。”
嘴虽硬,临到岔路口两人分别时,沈舟颐还是软语恳求戋戋:愿她身处富贵之中,莫攀高枝,莫忘记他这糟糠之夫;她周围男人一个个都比他有钱有势,愿她别做那见异思迁之人。
没什么威胁的语气,纯是叮嘱罢了。
戋戋轻飘飘揭过,“哥哥就爱开玩笑。”
刚欲往秋菊小院就碰见了晋惕,他刚给太后问过安,立在皇宫的一截枯柳之下,高挺的身材挂着霜,显然等待良久。
戋戋右眼皮剧跳,转身想走,晋惕却已察觉她,叫道,“戋戋!”
戋戋叫苦不迭,只得止步。
晋惕三步两步拦在她面前:“昨日我叫你在宫里等我,陛下已应允我接你回王府,你为何言而无信,又和沈舟颐走了?”
戋戋眉眼冷冷:“他是我夫君,我和他走怎么了。”
晋惕难以置信:“他是你夫君?戋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忘记当初他是怎么祸害咱们的感情,怎么强迫你了吗?他根本不是个好东西。”
“那他现在也是我的夫君。无论他好坏,我一个妇人,既失掉清白,除去认命还有什么办法?”
晋惕立在凛冽的寒风中,痛心疾首:“戋戋,你变了,原来你也变得胆小怯懦,黑白颠倒!”
戋戋颜色沉暗,话直直往晋惕肺管子戳:“那你呢世子爷,当你知道我只是个市井歌姬的女儿时,你不也一样因为出身鄙夷我,需要咬牙切齿地痛下决心,才忍受委屈娶我吗?我难堪与您匹配,就请您以后莫要再纠缠我,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吧。”
“鄙夷你,我连世子妃的位置都愿意给你,一心只想与你相守,如何鄙夷你了?”
晋惕字字停顿,从齿缝间溢出,愠气在寒风中吹得冰冷。
“我听人说过,在我身处边疆的那段日子里,你曾试图跑过,他……他是强行把你绑回来的,是吧?你心里有委屈为何非要藏着掖着,假装摆出这么一副幸福的模样,自欺欺人呢?”
沈舟颐那么混蛋地对戋戋,晋惕早就手痒,想宰沈舟颐为戋戋泄愤了。他本以为他和戋戋是相爱的,因为奸人作梗才被迫分离,可现在她口口声声叫那个男人夫君,向强迫欺辱她的男人缴械投降,甚至反过来对自己恶语相向。
戋戋怔怔,被他说得戚然。
晋惕抓住这机会,攀住戋戋的双肩:“戋戋,来我身边吧。你扪心自问,我什么时候伤害过你,哪次不是护着你向着你的?”
戋戋有瞬间的失神:“我。”
忽然念及,这里离寿康宫很近。
若被那人听见了……
她痛楚地摇头,晋惕是个热心肠,也是个好人,但他救不了她。
她无情甩开晋惕的手。
“多管闲事。”
“若世子爷还有几分廉耻,就该放手。我已经有夫婿,若世子爷强行将我抢到王府去,得到的怕只有我的尸体。”
晋惕彻底被伤到。
“你,竟是如此打算。”
他松开她,五官那坚毅的神色支离破碎,木讷走开,背影无比落寞。
“好我走,但愿你被他抛弃时,不要后悔求我!”
戋戋无言地眺望他的背影,热泪长流。
对不起啊,她心里暗暗对晋惕说。
其实她万分渴望就此脱离樊笼和晋惕走的,但有沈舟颐在,一切痴心妄想,她必须要这么无情才能换取沈舟颐的信任。
小不忍,则乱大谋。
她虽然身处皇宫,却有一双隐形的眼睛在监视她。森严如皇宫又怎样,那人的目光可以逾越宫墙。
她希望有朝一日能给那个人致命打击,而非是隔靴搔痒地玩逃追游戏。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豺狼
晋惕走后, 戋戋独自一人黯然神伤许久,西风飒飒,吹得人由内而外透心凉。她踯躅往秋菊小殿挪去, 但觉前路茫茫, 祸福莫测。
回到殿中, 她用清水匀了面,又小憩片刻调整状态,中午送膳时却还是被沈舟颐瞧出端倪:“哭过呀?”
他今日居然没托小太监送膳,胆子如此大, 居然敢亲自递食盒过来。
戋戋尝试矢口否认,沈舟颐的墨眉压低些,愈发觉得她伪言相欺。戋戋只好承认哭过, 寻些理由胡乱搪塞他。
沈舟颐若有所思道:“是不是因为晋惕?早晨偶然瞥见他往你这边来。”
戋戋哑然, 他果然看到了。
沈舟颐半开玩笑道:“戋戋, 你莫不是背着我还和晋惕有私情吧, 他那么喜欢你,跟你说什么?”
嘶, 刹那间戋戋以为他听见自己与晋惕的对话了,紧张得指甲嵌入掌心……随即想到他上午在寿康宫侍奉太后,怎能手眼通天,在皇宫安排人手跟踪她?自是诈她来着。
稳了稳神, 便道:“哥哥多心, 我是觉得独身在皇宫孤零零, 才伤神了阵儿。晋惕来找我, 我威胁说他若敢仗势欺人, 就死给他看。”
她唇珠微动, 目光盈盈, 说出的话真诚动人。
沈舟颐回报一笑:“保命要紧,妹妹倒也不必如此刚烈。”
他亲自过来送食盒已然逾矩,并不能在秋菊小殿长足停留,匆匆关照几句便离去。
戋戋一人坐在宫殿中,品着沈舟颐做的糕点,味同嚼蜡。
今日的话有些重,应该彻底把晋惕的心伤碎了。晋惕向来孤傲自负,经此挫折,必然熄了在圣上面前向她求亲的念想。
没有晋惕,她这颗棋子对圣上全无用处,圣上迟早把她轰回贺府。
贺府,那是沈舟颐的地盘。
事态可就棘手了……
柔羌的阿骨木王子昨日与晋惕口角一场,郁气难宣,晚间躺在软榻上周身热血澎湃,手臂青筋浑欲暴起。
戋戋窈窕清丽的倩影萦绕在眼前,阿骨木越发觉着,戋戋是个极其特殊的女人,能不能得到她关乎一个男人乃至一个国家的尊严。
论力气,论带兵,论地位,论体力,他都优胜于晋惕。堂堂柔羌的大王子,岂任晋惕那等南朝武夫踩在他头上?
争女人或者争土地,他都必须赢。
阿玛见王子辗转难眠,便和王子共谋此事。
阿玛道:“戋戋姑娘在南朝虽属大美人级别,奈何出身低微,又是个嫁过人的女子,不配为您的大妃,您可千万别头脑一热做错事啊。”
阿骨木沉沉道:“我自然晓得。嫁过人倒无所谓,戋戋的夫君看起来儒弱文质,夺娶十分简单。本王子真正担心的是晋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