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劝道:“戋戋姑娘试试吧,王子辛辛苦苦请的,万一呢。”
营帐,三五个医者被大兵拿长矛抵着,颤颤巍巍,看样子还真是被阿骨木抓来的。
戋戋自顾自躺到床帐中,拉上帘幕,只露出一个手腕出来。
那几个医者轮流切脉,前四个都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王子大怒,拔剑欲砍了他们。
最后一个医者面目残疾,带着张白色面具把脸遮得严严实实,走起路跛脚,右手不好使,半只眼睛还坏掉了。
阿骨木和晋惕未免嗤之以鼻,这样一形貌落柘之人,能有什么真实本领?
戋戋躺在床帐之中,帘幕遮挡,并看不清那医者的面目。只觉他切脉手法极轻极轻,宛若一阵清风。
诊罢,阿骨木王子问:“怎么样?”
那人周身灰扑扑的袍子,面目压得极低,落魄又萧条,没脸见人。指一指自己嗓子,原来还是个哑子。
好家伙。
这,真能治别人吗?
晋惕命人拿来纸笔,那人以左手在纸上写下一些歪歪扭扭的字,大抵是症状之类的,但晋惕认不出来。
于是阿玛只得亲自领这一位到药库去甄选所需药材。只见他在药架中穿梭,不到片刻就随意拣出几味药,均是普通常见的。熬一熬给戋戋喝,戋戋竟奇迹般恢复了几分精神。
王子大惊失色。
神了。
将其余几位庸医统统赶出去,独独留下形貌落柘的这一位,当真人不可貌相。
晋惕想问“先生高姓大名”,念起他不会说话,便仍给他纸张,让他写。
未曾想斯人冷淡得很,木立如石,仿佛不把任何人任何事放在眼里。
晋惕与阿骨木都压着郁闷,奈何还要用他为戋戋治病,只得强行忍耐。
·
戋戋喝过药后,浑身暖融融,滞塞被移除,血液在四肢百骸中畅快流淌,说不出的轻松惬意。
她从天明睡到了天暗,又从天暗睡到天明,一解渴睡之瘾。揉揉眼睛醒来时,周围昏沉沉,帘幕黯淡拉着。
她轻轻唤,“有人吗?”
出口才捂住嘴,久久不说话,自己语气怎变得如此娇嗲。
显然没有人。
半晌,一淡淡身影推开门,瘸瘸拐拐把热气腾腾的药碗放在她手畔矮桌上,原来是那个形貌落柘大夫。
戋戋出口欲说感激之语,却见那人掀袍,一动不动地坐在近处凳子上。
直觉让戋戋感到些许不对劲儿,这诡异的气氛,头皮发麻。
她试探道:“先生?”
男人缓缓回过头,露出死白色面具,和萧条的腰身。
戋戋蓦然被一股极其强烈的熟悉感吞噬,天灵盖泼下冷水,凉得人心慌。
门死死关紧。
她怔怔趿鞋下地,站到了他面前。
瞳孔一片木讷,似霎时间因为看到死人而惊恐过度,催眠了。
他动也不动,好整以暇注视着她。
戋戋好妹妹。
还记得我吗?
我还活着,没想到吧。
戋戋伤恸的泪水涌出。
果然,她猜得没错。
没有什么比蓦然看见一个死人更惊心动魄。冤魂索命。
她如中了定身术,全身肌肉麻木如失。
“沈舟颐。你没死,你没有死。”
她痴怔怔叫他。
“本来是打算死的。”
沈舟颐也轻飘飘回答她,似幽夜里一抹有形无质的魂灵。他冰凉双手从衣袖中探出,抚摸她头发……露出被烈火烧得斑斑驳驳,扭曲不像人形的皮肤。
“但是你不争气呀,还要哥哥救?”
面具遮挡了他面容,显得他神色更加怪异。他右手指腹有道狰狞的血口,乃是刚才又割血救她……一如前世了慧割血救沈迦玉。
“过来,”
他说,朝她伸手,
“让哥哥抱抱。离开这么多天,瘦了没有?”
戋戋内心强烈抵触着他,身体却本能朝他走去。
她熟练坐在他双膝上,双手攀住他的脖颈,忧郁眼神,像是从新落入一个怪物监牢之中。
沈舟颐漫不经心抚摸她的头发,脸,颈,微微隆起小腹,还有腿。
腹中,有他们共同的孩子。
“离近些,我看不清你。”
他视力损伤得很厉害,一条手臂也废了。
是邱济楚说戋戋有孕且中剧毒,他才冒着咳血而死的风险给自己下了猛药,打叠精神奔波千里,来此处找她。
戋戋垂着眼皮,哆哆嗦嗦,似怕他因一时暴怒而掐死她。
极度伤心惶惧之下,她揽住他脖颈,主动去吻他面具。
面具之下又是怎样的一张脸?
她想扯开,他却不让。
数月来的分离,稍一碰触,就使双方身体都起了本能反应。
颤抖顺着腿肚子爬上来,戋戋急泪涌出,越是害怕越是想亲近,与他亲密十指相扣。
沈舟颐伏在她耳畔,轻轻咬了下她耳垂。迷雾般的眼睛,波澜不惊。
他问:“这次妹妹又想到什么好办法杀我?我就剩下半条命了,你要玩也只能玩半回。”
戋戋身心俱疲惫地伏在他怀中。
“那这次哥哥又要把我捉到哪去?我怀着你孩子,你要杀我的话,孩子也会遭殃。你就算再恨我,也得忍耐十个月。”
她忘记自己已身中剧毒,没有十个月好活头了。
“捉你?”
沈舟颐哑然失笑,笑得无比苍凉,
“妹妹真会说笑。你看我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连自理都很困难,能捉得了你吗?”
戋戋绝望:“那你是要直接杀我,是吧?”
“是呀。我要先把你治好,再亲手杀掉。”
他说着端起桌上热腾腾草药,滴了三两滴血液进去,喂给她喝。他的血液能解毒,前世今生皆是如此。
戋戋倔强扭过头不去喝,沈舟颐索性把药碗丢在一旁,直接将指腹鲜红的血珠抵到她唇上。
他喃喃道:“喝吧,喝吧,把我吸干,你的病无药自愈。”
戋戋舌腔漫起强烈的血锈味,苦涩溢满浑身每一寸角落。
她泪堕两腮,眸子里无精打采,宛若再次被关进囚笼的雀儿,了无活着意趣。
“左右哥哥把我治好后还要再杀了,莫如节省哥哥宝贵的血。”
沈舟颐捧起她脸颊。
“一码归一码,救你是救你,杀你是杀你,哪件事都不能省。”
戋戋被迫仰起头,下巴被他左腕禁锢住,滴滴答答,喂了好几口血。
那么转瞬间,她感觉自己又变回沈迦玉,害了一种叫了慧又名沈舟颐的瘾,只管苦挣,永生永世都无法超脱。
砰砰砰,门响,晋惕在砸门。
怎么办,沈舟颐要被发现了。
戋戋以为沈舟颐会威胁她打发晋惕走,结果沈舟颐没有。
斯人大大咧咧,一副漠视死生的模样。或许他已死过两回,真看淡了。
沈舟颐放开她,手里把玩着一株白花,花瓣惨白的颜色——是雪葬花。
“戋戋!”
“咚咚咚!”
“开门!”
哐啷,门被从外面敲开,晋惕满以为戋戋晕过去了,焦急冲进屋来。
但见戋戋在,那个形貌落柘的医者也在。
晋惕须臾间懵懂。
这两人如何独处一室,还锁门?
晋惕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忽感喉中一痒,什么东西飞射,直直钉在他舌腔里。
晋惕痛呃数声,□□,是根针——针灸所用的那种针。
长针扎入他舌腔肌肤数寸,锋芒闪烁淡淡恶毒的白光。
“什么东西?”
晋惕愕然抬起头。
沈舟颐呵呵而笑。
雪葬花啊。
他来北地时,从路边信手拔的。
就在刚才,他把最最毒的花蕊摘下来,泡了泡银针。
“舒服吗。世子爷。”
沈舟颐一出声,晋惕立即认出他。
晋惕惊愕万分,眼球血丝无限放大。
……沈舟颐?
居然没死。
活见鬼了?
沈舟颐缓缓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晋惕面前。
戋戋能有胆子把他害成这副残废模样,都是晋惕和阿骨木在背后怂恿。
当他沈舟颐好欺负的吗?
既然决定要活着,那么阿骨木也好,晋惕、戋戋也罢,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这个见面礼,如何?”
从地狱爬回来,特意带给他们的。
晋惕皮肤如树皮一样迅速皱皱巴巴,手臂也布满蛇行的黑筋。毒素传播得那样快,花蕊毒性远比花瓣更要命百倍。
砰,晋惕膝盖磕在地上,痛苦跪下来,发出杀猪般痛苦的哀嚎。
沈舟颐眼底冰结,无动于衷。
他重新打叠精神来柔羌,一则救戋戋,二则取两人性命,晋惕和阿骨木。
沈舟颐把手中剩余的雪葬花揉成团,欲逼晋惕吞下去。
戋戋倏然冲过来跪倒在沈舟颐面前,双臂张开保护晋惕,涕泗横流,苦苦哀求。
“哥哥,求求你,求求你别杀他。”
她嘴巴微微张口,似沈舟颐要塞的话,就把剩余毒花塞入她口中好了。
沈舟颐斜眼冷冷。
你以为我不敢?
戋戋带泪昂首,柔中带刚,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
从她背叛他那刻起,就该想到有这一天。
雪葬花花蕊带来的痛苦如蜂虿扎心,万般难熬。
晋惕被折磨得地上打滚儿,咬碎了两颗牙齿……他本是个硬汉,痛苦的哀嚎声却溢满整个苍凉草原。
按说这么大动静,早该有人前来救援。可是没有,像所有人都死了似的,半个人影都没有。
妹妹以为,我是怎么神未知鬼未觉进入你营帐的?
沈舟颐歪头,别有兴致地问她。
此处只是柔羌小部落,非是皇宫。守卫不多不少,也就五六十人。
一株雪葬花,一瓢井水,撂倒五六十人足矣。
好花啊,真是好花。
一丁点,就可以毒死一头牛。
小小片,蜈蚣的毒牙蝎子的针。
晋惕被折磨得神志模糊,汗珠如黄豆大,仍强撑着从齿缝儿间挤出,“戋戋,别求他……”
曾经晋惕把沈舟颐害得业火焚身,落下残疾;如今反过来,沈舟颐来取晋惕性命。
他复仇风格……除去对戋戋磨磨唧唧心慈手软外,还没对谁网开一面过。
戋戋抱住沈舟颐的腿,泪水断线珍珠似落下,舌头发软,快要说不出话来。
“我求求你,你别杀晋惕。”
“他是朝廷命官,还没辞官……莫名其妙死在北地,你也会被朝廷究责的。”
沈舟颐淡淡哦一声,有恃无恐。
苟活这么多日,他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现在他只想报仇,把这些人害他的都讨回来。至于日后朝廷捉他,捉就捉呗,砍头就砍头。
左右托戋戋的福,他身上背着“谋害”贺大爷之罪,晋惕手下官兵还在四处找寻他。
戋戋词穷。
无论自己怎样苦苦哀求沈舟颐,都挽不回晋惕的命。
晋惕被雪葬花最烈性的花蕊刺中,命悬一线,眼看活生生疼死。
戋戋再求沈舟颐最后一次。
沈舟颐垂着眼皮,冰霜似的眉眼。
他丢给她两种选择。
“看着你情郎死,或者用你的自由买下他性命。”
第87章 木鱼
经过一次毁容洗礼, 沈舟颐性格里的柔和已完全被摧毁了,只剩下阴鸷和冷酷的外壳。
戋戋张开双臂,眼圈泛着触目惊心红血丝, 那样倔强, 那样刚硬, 那般决心……死死护在满地打滚的晋惕身前,真像一对至死不渝爱侣。
她和晋惕站在同一边,和沈舟颐站在对立面。
戋戋咬牙,“沈舟颐, 你别逼我。”
沈舟颐泠泠,“我便是逼你,怎样?”
他手里还攥着揉成团的雪葬花, 随时可以抬手塞进晋惕嘴里, 让晋惕在万箭穿心极度苦楚中毙命。
“做出你的选择。别考验我耐心。”
这一次, 是真要她做出选择。
他腻歪再和她过家家, 也腻歪她虚与委蛇的欺骗。
谁都知道雪葬花之毒能在人血液中延续几十年,如果戋戋选择救晋惕, 那便意味着无论她愿不愿意,生命里剩余时光都得和沈舟颐过。
晋惕还在连珠价地叫苦,嘴唇都快被咬烂了。
戋戋既忧且愧,念及自己中毒时, 晋惕曾战战兢兢为自己找解药, 整宿整宿陪伴她……此等恩情, 焉能枉顾?
终于, 她抹干泪水, 缓缓走到沈舟颐面前。拉起他完好的那只左手, 放在自己肚腹上。
“我选择你。”
她哽咽着,
“我已经怀了你的孩子,我是你的人,以后都会死心塌地。求求你别杀晋惕。”
沈舟颐冷眼相觑,指节在她肚子上轻轻打转儿。
或许是即将为父亲的些微柔情,呼唤起他最后几分理智。曾经他多么希望跟戋戋有一个孩子,现在这个愿望马上就要成真了。
戋戋感受到他的犹豫,急急反握住他,使他手更亲密贴在自己肚腹上。
里面有个未成形婴儿,他的,是他的!他念念她的好。
“哥哥。”
她发自肺腑,
“舟颐哥哥,你行行好。”
“我只要他一双眼睛,还有剩下九个月植物似的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