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指珍珠——旅者的斗篷【完结】
时间:2023-02-24 12:36:50

  沈舟颐打断道,
  “待咱们孩儿生下来,我可以再让晋惕苏醒。但这期间若让我发现你再骗我,或再想着跑,我固然没有多少时日活头了,但我要你最最眷恋的情郎殉葬。”
  陷入如植物一般的沉眠,九个月……戋戋沙哑绝望,那和要晋惕性命有何区别?
  “千万求求你!”
  沈舟颐再不给戋戋转圜余地,颤颤巍巍拄杖过去,捏住晋惕下颌,给他吃了颗东西。
  转瞬间毒气攻入眼眸,晋惕疯狂地捂住脑袋,双目失明,似沈舟颐右眼那种情况。
  与此同时,晋惕身上雪葬花毒素也略略消褪,黑色的筋慢慢变成淤青。
  戋戋连忙赶过去搀起晋惕,细声问道,“晋惕,你还好吗?”
  晋惕被暴盲惹得理智崩溃,似一头发怒的雄鹰,稍稍恢复气力便拔出腰间长剑,低吼道:“沈舟颐,我杀了你!”长剑挥舞,削铁如泥。
  咄嗟之间,营帐已经被晋惕砍得处处狼藉。沈舟颐却死水无澜,不躲不闪。
  晋惕再厉害眼睛也瞎了,只会乱砍乱跺,无能狂怒,并没任何实质性危害。
  沈舟颐漠视发狂怒吼的晋惕,硬生生把戋戋从晋惕身边拉开,跛着脚离开营帐。
  晋惕是朝廷命官,他固然没有权利杀之。
  但从明天开始,晋惕会变得越来越嗜睡,每日睡眠时间都比前一日成倍增长。五日之内,晋惕就会完全睡过去,变成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动弹,但是有生命体征的植物人。
  晋惕将沉睡九个月,直到戋戋把孩子生下来。在这九个月里,需要有人给他喂水喂饭,擦拭身子,伺候大小便溺。
  这种事沈舟颐自然懒得管,也阻止戋戋管。他会尽他最后一点善心通知魏王府,叫魏王府派人来北地把晋惕的活尸领回去。
  至于晋惕为何会变成这样,他自会做得干干净净,不让任何人察觉端倪。
  沈舟颐拉着戋戋出营帐,没走两步,他便踉踉跄跄,脸色雪白若纸,冷汗直流。
  方才那一番争斗实耗尽他全部气力,他身体本就虚弱,此刻接近油尽灯枯,草原凛冽的寒风吹一吹他都能丧命。
  他虽拽着戋戋手腕,却只如枯树枝般虚搁着,戋戋稍微用点力气就能甩脱。
  戋戋不住回头望晋惕,见沈舟颐呕出口黑血,才蹙眉道,“你怎了?”
  沈舟颐疲惫地阖眼,明明是白昼,他视线却跟黑天似的。
  落日溶尽归鸦。
  “我……”
  前些天他被火伤得太重,又自暴自弃了许多时日,此番来北地大量失血,雪上加霜,原是强弩之末。
  沈舟颐虚颤颤地跌倒下来,重重摔在一指多长草丛中。鼻间是草和泥土的清香味,以及死亡弥漫的血锈味。
  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下。九个月,还是太长了啊……他刚才还妄想见一见孩子的面,现在看来似乎做不到了。
  戋戋惊慌失措,随沈舟颐也伏在荒凉的草场上,挽着他脖颈。
  “沈舟颐!”
  沈舟颐费劲儿睁开一条眼缝儿,模模糊糊见到戋戋姣好可爱面孔,点点活着的温柔又浮现在他濒临死亡的面孔上。
  “戋戋,”
  他哭着,哽咽,泣难成声,那样城府深沉的他像个被大人丢弃小孩子,天真肆意哭成一团。
  “我喜欢你。”
  “从我当了慧时,就喜欢你。”
  ……
  “你为什么就不能爱我一点点?”
  沈舟颐手指哆哆嗦嗦伸向戋戋,泪水决堤,从眼眶溢出。
  草原西风又冽又寒,清风中沈舟颐白衫微动,沾染他刚喷出来的血迹。
  面具掉了,露出他重度烧伤的半张脸,模糊五官,丑陋狰狞经脉……俊貌玉面不再,他比以前丑了,瘦了,也憔悴了,两鬓均已星星。
  戋戋被这张脸惊得后退,那些伤痕此刻看来犹触目惊心,火烧之时他又经历了何等地狱般的痛苦?
  她当时本打算和沈舟颐同归于尽的,这张毁容的面原本有她一半。
  戋戋哀然道:“哥哥。”
  沈舟颐断断续续咳嗽,咳出的黑血逆流,流进他雾气一般模糊瞳仁。
  “你得活着,活着。”
  戋戋五味杂陈,刹那间自己仿佛变成了前世辜负了慧的沈迦玉。她也失声抱住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真情流露。
  “我都说过我跟你了,我没有骗你,你不要死。”
  沈舟颐浑浑噩噩听到这一句,想问为什么,是舍不得他吗?还是有那么点可怜他?
  “因为晋惕还等着你救。”
  她开口,理由如此粗暴无情。
  你死了,晋惕也就跟着死了。
  沈舟颐悲凉笑笑,她不让死,只是因为晋惕。
  他眼皮无力沉下来,就此昏倒在戋戋怀中。
  草原无边的盛景,正在慢慢黯淡,褪色……
  ·
  说来,柔羌人自顾不暇,对晋惕沈舟颐戋戋这三人的爱恨一无所知。
  阿骨木王子中毒了,毒和戋戋的症状一样,雪葬花之毒。陆陆续续的小部落许多其他族人也都中毒了,东倒西歪。此时若有敌人进犯,柔羌俨然全军覆没。
  此事却非是沈舟颐做的,邱济楚陪同沈舟颐一块来柔羌,在这些异族人井水里暗做手脚,轻轻易易制住了王子他们。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皇子带兵马紧接着杀过来,不费一兵一卒就俘虏了柔羌王子还有几名心腹,杀得柔羌落花流水。
  柔羌王得知此事后,和南朝圣上谈判,准备赎回阿骨木王子和一众俘虏。
  圣上趁此狠狠打压柔羌族,柔羌自此一蹶萎靡,再无法和中原匹敌。此等节外之事自然不多提。
  单说沈舟颐带戋戋回南朝,准确来说,是戋戋带沈舟颐回南朝。
  沈舟颐身子宛若秋风败叶般凋零,虽然没死,但也离死不远了,回去之后必须好好修养。
  戋戋本来也想把沉睡的晋惕带走,怎么可以把晋惕独身一个扔在大草原?
  沈舟颐坚辞拒绝。
  他冷淡警告她,“别忘记你选择了谁,腹中又怀着谁的骨肉。”
  他是看在她宁愿画地自囚的份上才饶过晋惕,如今她三心二意,爱着这个又思念那个,对得起他么?
  晋惕,自有魏王府过来接。
  他们若是多沾晋惕被魏王府人看见,岂非暴露了晋惕就是他们害的?
  戋戋怏怏抑郁。
  虽沈舟颐板着脸,她却也不怕他。
  自从上回他在大草原上对她哭过之后,戋戋就觉得沈舟颐性子其实软得很,坚硬冷酷外表都是他装出来的。
  别看沈舟颐如此说一不二,但凡她说个“走”字,他立马可怜兮兮跪地求她。
  邱济楚在马车中垫有软垫,尽量减少行车颠簸,叫伤重的沈舟颐好过些。戋戋怀有身孕,也该坐上去。
  到达逆旅时,为了能让沈舟颐晚上睡得更舒服,戋戋叫邱济楚独自给斯人开一间上房。
  邱济楚质疑:“你不跟他一个房陪着他?”
  戋戋抚摸肚腹,“我也要睡觉的。”
  她可以住在沈舟颐隔壁,他一唤她她就能听到。
  邱济楚叹道:“戋戋,你别再离开他了。前些天……他精神差得很,是真的想死,我和你姐姐不知劝了多少良言也无用。后来他听说你怀孕了需要他救,这才打叠精神强行以猛药吊命……那些猛药对身体损伤都极大!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吐血如此厉害。就算济楚哥哥求你,别再走了,仅仅把他当亲人也好,留在他身边吧。说句难听的,他现在这个身体状况估计……估计时日无多,你的委屈很短很短。”
  戋戋隐隐酸涩,轻轻点头。
  和晋惕在一起,所有都平平淡淡。和沈舟颐在一起,却什么感情都强烈而尖锐。
  她从前咬牙切齿恨沈舟颐,满心想要他性命,现在甚为愧疚,反过来怨自己……是否对沈舟颐过于无情?
  半夜,戋戋辗转反侧,怎么也难以入眠。孩儿还算乖巧,这几日都没折腾她;沈舟颐却不乖巧,萦绕在心头的坎儿,时时刻刻膈应她。
  忽听哐啷巨响,从隔壁传来。
  戋戋略惊,趿鞋下地。
  推门见片片清冷月光下,沈舟颐正跌坐在地上。
  冷月窥人,光线实在太黯淡了。沈舟颐一只眼睛处于半瞎状态,匍匐在地上,孤立无助摸索着什么东西。
  他右手残废,麻木如失,左手便一寸寸拍着地面,胡找胡摸,孤苦伶仃,不成章法。
  戋戋上前几步,他的手正好摸到她绣鞋。
  沈舟颐茫然抬起头。
  他用力地看她、看她,却看不清。
  他喉咙喑哑,“戋戋,是你么。”
  此刻即使戋戋说自己是逆旅茶博士沈舟颐也信——那场火使他齐齐失去了曾经引以为傲嗅觉、视觉,连半张身子的触觉也失去了,他俨然是个废人,没有任何活着的意趣。他那样爱摆弄草药,爱画画,现在既嗅不见也看不见了。
  戋戋怜然蹲下身,问,“你为何坐到地上来?”
  “刚才一时大意摔下来的,”
  他有些黯然,
  “你帮我找找,我找半天也没有。”
  戋戋问什么贵重东西,值得他漏夜伏在地上一寸寸摸?
  沈舟颐支支吾吾,颇为难为情。什么贵重东西呢?非贵重东西,只是枚灰扑扑的香囊而已。论钱,可能连十个铜板也不值。
  还记得很多年前么,他们还做真正的表兄妹时,她曾送给过他一枚香囊,是她亲手从腰间摘下来的。
  这么多年,他一直日夜不离佩戴身上,否则她离开过他那么多次,他何以孤衾面对寂寂冷夜。
  戋戋帮他找,秉烛把房间里每个角落都找遍,却哪里有什么香囊。想来沈舟颐昏倒在北地大草原时,粗心丢在野草中了。
  见终是没有,沈舟颐沉沉苦叹,喃喃道,“找不到,再也找不到了……那便算了吧。”
  戋戋拿蜡烛靠近,沈舟颐两只凹陷的眼睛黑眼圈很厉害,怕光,怕热,一直往外渗血。
  戋戋微有恻隐,拿出随身白绢叠长条形,覆在他青盲的双眼之上,又将他搀回床榻,掖好被角。
  欲走,沈舟颐却轻轻扯住她裙角。
  “你是否死也不愿意跟我?”
  他忽然问,载悲载叹,模样很是伤情。喉咙颤抖无比,那苍凉语气竟有种看破世事的惘然感。……他前世本来就是和尚,本来就应常伴青灯古佛的。
  “如果那样的话,莫如你生下孩子,就和晋惕走吧。”
  刚才昏昏沉沉睡梦中,沈舟颐蓦然想到自己仪表不再美观,完全没有晋惕英俊潇洒,行业本领也不再强悍,余生大抵也是这副半死半活残废样儿。
  戋戋青春正好,焉能与废人共度此生?他拿晋惕逼迫她留在自己身边,实在自私,强人所难了。
  他退让了,主动的,缘于他自卑。
  他不再配得上她。
  如果他曾经将她玉雪可爱的身躯抱在怀里过,如果他曾经吻过她如花的面颊,如果他和她曾经有一个孩子……世间至幸之事莫过于此,他知足了。
  戋戋听沈舟颐蓦然如此说,沉默半晌。
  “走?你说真的么?”
  烛台放在边上,朦胧淡淡清辉映在沈舟颐面颊上,戋戋发现自己覆在他眼上白绢一小片暗色,湿的,他又哭了。
  沈舟颐何等要强一个人?
  他从不曾哭过。
  可在这短短几日里,他接连哭过两次。
  戋戋抚摸沈舟颐白绢上的浸湿,咸涩泪水,苦的。发自真情实感的哭,是什么滋味?
  他从前强迫她幽禁她,只把她当泄慾工具。如今,他却说爱她……
  沈舟颐嗯了一声,回答她刚才问题。
  “我想了想,懒得看你每天以泪洗面,放你走就放你走。”
  戋戋鄙夷,这是什么语气,明明每天都是他在讨欢讨怜,却把自己说得好像多卑微一样。
  “每天以泪洗面的是你吧。”
  他嘴硬道,“未曾。”
  火烧毁了他眼皮啊,他泪腺不受控制,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受风他就会落泪的,不单单为谁。
  戋戋哦,“原来如此。”
  “你的眼泪非是为我而流。”
  沈舟颐颓然。
  戋戋继续道:“那等我生下孩儿我便走。晋惕答应给我世子妃位份,还会为我挣诰命。”
  她和沈舟颐之间牵绊,就只剩下一个未出世孩儿了。
  沈舟颐反握住她手,沉沉湎湎。他患有严重失温症,手那样冰凉,仿佛已经跟死人的手一般无二了……
  “那你今晚留下来陪陪我吧。”
  他说,
  “等到九个月后,你再属于别人。”
  戋戋认命地躺在他身旁。
  良久她问,“你若甘心放我去嫁晋惕,你自己呢?还娶么?”
  沈舟颐轻轻摇头。
  “不了吧。”
  他这副毁容可怕模样,没钱且潦倒,没有姑娘肯嫁。而且,他对除她之外的其他女人没有任何兴趣。
  “你们去过你们的幸福日子,把孩儿留给我就行。”
  戋戋愀然,摸着自己肚子,“孩子也不能给你啊,孩子我也要带走。她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的骨肉,凭什么白白赠给你。”
  沈舟颐莫名哀伤,大抵是词穷了。
  “你……”
  对了,孩子也是属于她的,他在她生命中如飞鸿拂过,原什么也不是。
  “那起码让我时常见到孩儿……”
  虽然他眼睛是盲的。
  戋戋困倦,捂住他嘴。
  “好了,睡吧,有什么事明早再说。”
  他净喜欢嘴上说一套背后做一套,他把晋惕催眠了,没他首肯晋惕永远不会醒来,就算她想和晋惕走,又哪里做得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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