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为山主之前,他可以从树木的生长变化预测出大自然的心情,从动物的迁徙准确预测自然灾害;他可以通过阴魂的颜色预测人类的死亡数量,提前许多年人类战争的伤亡情况。成为山主之后,大山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被他听到,他知道最北部的山巅,生长了多少雪莲,知道哪一座山正在被污染,知道大山脉搏的快慢,知道山的内部正在抚育多少魂灵,每个魂灵将来会到怎样的环境,长成怎样的形态。从一个人的细微表情,就能马上窥探出他的想法。何况,他还能轻易地获取每个人的记忆和过去。
他是鬼,也是神,他是自然,可预知一切。
可是,他却疑惑地发现,他无法预测一个普通人类的行为。
她那么单纯、干净,犹如一张白纸。她的行动本来就写在她的脸上,她本该是最容易被猜测的那类人。可是他却越发觉得,猜不透。
为她摘雪莲的时候,他在想,她会喜欢吗?
所以他蹲在悬崖之上,细数雪莲的花瓣,喜欢、不喜欢、喜欢、不喜欢。
当她睡着的时候,他在想,她真的会接受他吗?
接受、不接受、接受、不接受……睡不着。
她会喜欢他的巢穴吗?
喜欢、不喜欢……
她会喜欢吃他做的饭吗?
喜欢、不喜欢……
看到他为她精心准备的莲花灯、毛茸茸的地毯,感受到他为她调节的温度,她会开心吗?
她会害怕他的真面目吗?
她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真的觉得他好看吗?
……
也许他早就知晓了答案,毕竟,理性的他早就告诉了他自己,答案是“不喜欢、不接受”,她的目的是什么?那么明显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可是他抹去了那些答案,压抑自己嗜血的本能,放任自己陷入愚蠢的感情。
他蒙上了自己的眼睛,告诉自己不要妄下结论,要更加乐观一些……
为了看到答案,他愿意放下所有防备,设下陷阱。
他在等待。
等待。
等待她亲口告诉他答案。
……
深夜,我一直在等待,等待千山睡着。我能敏感地发觉,千山一开始根本就没睡,他在观察我,那目光令人发毛。又过了好几个小时,他的呼吸终于变得均匀,空气中的压迫感消失,他睡着了。
趁现在。
我的眼已经适应了黑暗,摸索到了他锁骨中央的逆鳞,像以前那般缓缓拉开。
我想过这个时候如果他醒了该怎么办,不会有事的,他明明自己都说过:他的内部随时为我敞开。
我的手指探入其中,刹那间,便被吸入了那个诡异的异空间。
没有了主人的控制,果然,那些怪异的树枝立马变成了肉粉色的怪蛇,它们缠绕着我的脚踝,追逐着我。越犹豫,越容易被它们束缚。所以我不能犹豫,不能害怕,我在殷红的、带着腥味的世界里前行。
这个世界在有规律地震颤、收缩,我知道,那是内核在工作的表现。
我轻易地穿过了蓝色眼睛,我嗅到了檀香,听到了奇妙的圣乐,我的眼前赫然是宽阔的、宏伟的圣殿。有钉在墙上的神,有信徒,有唱诗班。在高高的红色圣坛之上,摆放着这个空间的光源:一颗红色的宝石。
那种震颤、收缩感更强烈了,一切源于这颗红色宝石。我惊喜地意识到,我找到了他的内核。
我走上台阶,一步又一步,直到站在宝石跟前。
只要我将宝石夺走,恶鬼红色牢笼中的所有灵魂将获得解放。一直在承受着痛苦的阿槿将会结束苦难,我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将阿槿留下来,我要让他复活——
关于这点,我曾经单独找猎人确认过。阿槿的魂魄被拯救出来之后,如果在三天之内,让他附身某人的躯壳,他将在那具躯壳上存活。也就是说,虽然他永远失去了身体,他还可以另外的形象活着。我想过,可以让我附身在我的身上,我不是恶鬼,他在我身上也不用承受非人的痛苦,这样我就可以永远和他在一起了。
我探向宝石,却突然停了下来。
我没有跟猎人确认过,千山失去了内核,会怎么样?
他会生病吗?会死吗?他是山主,是大自然的化身,这片自然也会因此消逝吗?
不行,我不能想太多,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救阿槿。其它都跟我没有关系。
可是我的手动不了。
我不知在圣坛上站了多久,根本动不了手。
在这一刻,我深刻意识到,我已经非常重视千山了。我虽然万分渴望拯救死去的阿槿,我根本没法去伤害活着的千山。
脑中的理智正在怒吼——
堂棉,你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做事?你为什么只听一面之词,不跟恶鬼好好谈一谈?你想救阿槿,可以啊,你告诉他,说不定有更好的办法!
放弃吧!回去!在事情变得更糟糕之前——
我跑出了圣殿,跑出了蓝色眼睛,不知不觉,被抛出了异空间。
我大口喘息着,睁开眼睛。
却惊觉四周灯火通明,近在咫尺的,是黑洞一般的眼睛,那张冰冷的面具,以及刺骨的呼吸。
“棉棉,欢迎回来。”恶鬼愉悦又残酷的声音。
“……千山,你醒了啊。”
“我一直都是醒着的哦。”他慵懒地说着,轻轻抚摸着我的侧颈,“所以,我知道你悄悄潜入了我的内部,走入了蓝色的空间,原来,你牺牲了这么多,就是想夺走我的内核呀。”
“……我……”
他尖锐的指甲摩挲着我的喉咙,似乎随时都可能刺入我的皮肤:“其实我早就知道答案了,可惜我一直不相信自己的预测。为了得到我的内核,救出你的爱人,你甘愿跟着我,跟我来到巢穴,甘愿对着我笑,对我说数不清的谎话,你说你觉得我的真身不可怕,说我好看,还做出很好奇我内部空间的样子,其实你只是想定位内核在哪里……真聪明呢。”
我小心翼翼地拉着他的手臂:“对不起……那些话不是假的……而且我没有动手,我决定把一切都告诉你,我不想伤害你……”
他掐住我的脖子,让我无法呼吸:“可是你已经伤害了。”
那短暂的几秒几乎杀死我,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集中在头上,窒息感快让我爆炸。
他放开了我,声音轻轻的,像滑过耳廓的羽毛:“如果我说,刚才,如果你拿走了我的内核,下一秒,你将会暴毙,你相信吗?”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情人的温柔耳语,但我知道不是,彻骨的寒冷、还有残余的窒息感提醒着我,这一次,我真的让他愤怒了。他那么强大,我这么渺小,他要杀死我,太简单了。我不知道接下来等待着我的是什么。
“咳咳、咳……我相信。”
“棉棉,我还给你准备了惊喜,看看吧。”千山悠悠地说。
几个被捆绑的人被拖了进来,两个鼻青脸肿的我认识,猎人和豹子。还有两个我不认识。
“认得吧,你的同伙。”千山笑着说,“或许你该好好交代一下,你和他们到底谋划了些什么?”
不行,我不能让他继续误会我!
“我承认,咳咳……一开始制定计划的时候,猎人在场。可是豹子……他只是让我小心,给我看了图册……咳咳……我没有跟他谋划任何事!其他两个人我根本不认识!”
千山没有任何反应。
我努力劝说他:“如果我跟他们是同伙,我一定不会让他们来你的巢穴,这根本就是自投罗网!”
千山呵呵一笑:“你自己不就是在自投罗网吗?让我猜猜,你是不是让他们守株待兔,等你夺走我的内核后,让他们趁我虚弱之时杀了我?”
“……”
到此时此刻,我才知道夺走他内核之后会有怎样的后果,我才意识到猎人的计划到底是什么。可是晚了,千山已经不相信我了。
我知道我错在哪里。我想狠心实施我的计划,可是我不够狠,我优柔寡断、犹豫不决。阿槿和千山我只能选一边,两边都无法舍弃注定是这个结果。……不对,就算我舍弃了千山,按照他的说法,我也赢不了,刚才拿到内核,我已经暴毙。
我的脑袋一片混乱,现在该怎么办?我还要如何救阿槿,又要如何重新获得千山的信任?
失去了对我的信任,千山失去了天真,只剩下残忍。
他将一把斧头放在我的手中,温柔地诱导着:“棉棉,你想重新获得我的信任,对吧?那现在,去杀了这几只苍蝇,证明你的决心,好不好?”
事情在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我道:“这些人……无论做了什么,也罪不至死吧?”
“他们做了什么无所谓,我只在意你的抉择。”他缓缓道。
“你在让我……犯罪?”我根本控制不了,声音在战栗。
他含笑道:“棉棉,如果你杀了他们,你就是有罪之身,你将无法回到人类世界,只能和我永远生活在这里——这样不是很好么?”
他的偏执和极端让我心底发寒,他想用毁掉我的方式,让我待在他的身边。如果我同意了,会迎来怎样的结局?不难想象,我将永远被困在悔恨之中,恨我救不了阿槿,恨我杀害了无辜的人。而他,对我真的是爱吗,或许我就像他的那些爱好一样,久了他就腻了,让我变成红色牢笼中的新鬼。
“如果我不杀了他们,会如何?”
“虽然很舍不得,但我会杀了你。”他残忍地威胁。
缓缓地,我朝被捆绑的人走去。
有人还在昏睡,但也有人醒来了,他们看着我,发出呜呜的声音,惊恐地挣扎着。
此时此刻,我突然忘记了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过过程已经不重要了。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哎,堂棉,你为什么就不能承认呢,都是你的错啊。
因为你就是个懦弱的胆小鬼。你救不了阿槿,无论是活着的他,还是死去的他。人都救不了,你又如何跟恶鬼抗衡呢。承认吧,你什么都做不到。
如果,一切的错误都在于我太过懦弱,那我能不能,最后再大胆一回呢?
这么想着,我举起斧头。
我听到了嘶吼和求救声。
是谁发出来的呢?
这几个可怜的人?被折磨的阿槿?抑或是我自己?
——斧头歪了歪,砍向我自己的脖子。
我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却没有疼痛感。
斧头落在地上,几根断掉的触角蠕动着。
“够了,我明白了。”
千山说了这句话,便走出了卧室。那些人也被带走了。
我听到了破碎的声音,整个巢穴都在被毁坏,像在经历地震。我甚至怀疑这里马上就要坍塌。
很快,又安静了。我走出房间,果然,本来已经干净整洁的房间被彻底毁掉了,所有大型家具都变得底朝天,那些花瓶掉在地上,碎掉了,就连小精灵们也被吓得够呛,都躲在角落,看到了我才探头探脑地爬出来。
千山再次失踪了。
我问小精灵们:“山主大人去哪里了?”
黑色的、毛茸茸的小精灵:“大人伤心了,不想见你啦。”
在莲花灯里睡觉的精灵钻出来拍拍肚子:“棉棉是坏蛋,惹大人生气了,我们不会告诉你他去哪里的!”
之前帮我吹头发的透明精灵像水母一样飞在空中:“你们不要欺负大人重要的人啦,别担心,大人没有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