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会讨厌你呢……别想多了,阿槿,好好睡一觉吧。”我有些干涩地安慰他。
他沉默地看了我片刻,突然道:“棉棉,我听说,抑郁症患者无法分泌足够的多巴胺,高謿后分泌的多巴胺可以让患者快速放松下来,所以,应当多做爱,要不要试试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当我听到他说,“做爱”这两个字的时候,奇怪的画面涌入我的脑海。
我竟然看到了白色的发丝,玉色的龙角,幽绿的眼,庞大的龙爪,湿滑的触手,可爱的尾巴……
那是谁?我明明不认识他,可是一旦想起这些,浑身都变得奇怪!
我站起来,有些干巴巴地说:“那样的话,自慰也是可以的……我先去睡啦。”
我转身要走,被他抓住了手腕。
他抓得那么紧,紧得有些疼。
我没有回头,便不知道,大滴大滴眼泪从他的眼中冒出,无声地坠落在床单上。
他的声音闷闷的:“如果你想救我,必须日日跟我做——如果我这么说,你会答应吗?”
其实我知道,患者产生情欲,说明他在逐渐好转,是个好事。但我真的不能答应。
还没等我拒绝,他便放开了我。他盯着我无名指上的戒指,轻笑一声:“放心,我会顺利度过这365天,让你安安心心地回去。比我更爱你、更适合你的家伙……需要你。”
第35章
吴成槿站在漆黑的世界里,浑浊的湿气从肮脏的大地蒸腾而上。他身上的零件在热气中融化了,无法维持在恰当的位置上。眼睛掉在鼻子的位置,鼻子扭曲到耳朵的位置,嘴巴坠落在了肚子上。他的身体在四分五裂。
在袅绕的臭气里,他看见一棵枯树,高度正好,位置正好。那上面,正好挂着一条结实的绳索,他想,那条绳索一定能正好捆住他的脖子。
他缓缓朝前。
他太懒了,对他而言,行动是多么困难。
毕竟,他已经是肮脏的烂泥了。
真想现在就躺下去。
一点一点混入泥土中,下陷。
就连死去,都好麻烦。
有个多事的人,在喊他的名字。
好麻烦。
她牵住了他的手。
好烦。
她抱住了他。
好烦。
不要。
他好脏。
她的身体,带着一股香气,凉凉的。
他在融化的身体,接触到她以后,又快速恢复了。
啊,她可真干净、真好看。无论见几次,他都会被她吸引。
她的眼睛里,好像装着最美的宝石。
她的头发,犹如最柔软的蝉丝。
她的身上,似乎披着银河。
她的一切,都过于美好。
美好到让他想要扮演一个王子,毕竟,只有王子才配获得公主的爱。
美好得让他暂时忘记了那棵枯树、那诱人的绳索。
他因为失控,不小心弄丢了她。
现在他失而复得了!
他听到她说,她想照顾他。
啊,他好想被她照顾!好想被她注视!好想嗅她的味道!
他好想,用疾病、用痛苦编织成一条美丽的绳索,拴在她的脖子上,让她再也无法想起那位山主,让她洗去与那家伙所有的记忆,让她只记得与他的一切,让她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他本就是扭曲的、肮脏的怪物,是她自己选择待在他身边的,他凭什么要放手?!
——吴成槿本来是这么想的。
当他回到过去,他很快就想起了一切。
他后悔曾经的他,丢下了爱人一个人去山崖自杀。
他后悔自己亲手将最爱的人推给了别人。
他知晓他们的那些日日夜夜,听到了她从未在他面前发出的声音,看见了她性感到极致的模样。他的灵魂站在他们姣缠的肢体跟前,嫉妒得无法自拔。
……
他想,千山和他一般偏执,如果他是千山,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走堂棉——他可能会将她关起来,让她永生永世无法接触人类社会,这样,她便彻底属于他了。
可是他没有想到,愚蠢的千山不仅放走了堂棉,还给了他这个情敌生的希望——他竟然甘愿献出自己的内核!他本来位于千山的身体中,他便知道,被夺走内核意味着什么!当时,他亲眼目睹红色眼球中的那棵大树在顷刻中倒塌,所有魂魄都逃了出来,本来如大山一般坚不可摧的生命,竟然就这般坍塌;
他没有想到,她愚蠢又可爱的恋人,明明已经爱上了千山,依然全心全意地救他——她明明可以选择忘记他,将他留在牢笼中,可是,她为他伤害了所爱之人。回到过去后,她更是为了他辞职,全心全意地拯救他。明明,这些根本就不是她的责任。
他蹲在地上,凝望着睡在榻榻米上的女人,自嘲地笑了。
愚蠢?
恐怕,最愚蠢的,是他自己吧。
他明明拥有最名贵的珍宝,是他亲手把珍宝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与他们相比,他的爱简直不值一提。
隔着干净的毛巾,他将干净的女孩抱起来,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柔软的大床上。床单和被套刚换,毕竟他太脏了。
俯下身,有些艰难地给了她最后一个亲昵的吻。毕竟,他身上的零件破碎了,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把嘴巴挪到合适的位置。
“对不起,棉棉。”他喃喃道。
——对不起,我如此破败、肮脏,连控制自己都如此艰难。
——对不起,我如此懦弱、无能,又怎么能像他那般保护你。
——对不起,这样的我,竟然深深地爱着你。
最后,他在她的额头上,留下一个肮脏的印记。
从此以后,他会是她的病患,是她的朋友,是她的亲人。
唯独,他不再是她的恋人。
九月,正值秋季,离约定时间还剩五个月。如阿槿所说,他的情况在快速好转。我需要做一件大事——要不阻止他母亲自杀,要不封锁他母亲的消息。
在我思考之时,阿槿坦然地跟我说:“我已经想起了一切,我知道当初自杀受到了母亲死讯的刺激。我们一起去看她吧,顺便,旅行。”
他的母亲在隔壁城镇的疗养院,我租了一辆车,开车带他去,带了小金毛——这家伙迅速成长,一开始跟个小玩偶似的,现在五个多月大,正在换牙,有四十多斤,怎么都吃不饱,天天跟饿鬼似的,身上肥肥的,我们叫他“金猪”。平时阿槿负责训金猪,狗子在他面前可听话了,在我面前调皮捣蛋无恶不作。
阿槿现在按时作息、吃药、锻炼,脸上的阴郁少了很多,人也渐渐养回来了,没有之前那般瘦削,胳膊越来越结实,力气也越发大,对付一只小狗不在话下。而我,完全抱不起金猪,猪儿还总以为自己是个宝宝,总是不停往我怀里钻。
此刻,金猪坐在后座露出招牌微笑,阿槿坐在副驾侧头看窗外的风景。
街道两侧皆为密密麻麻的红枫,阿槿一身橘红毛衣,茶色发丝毛茸茸的随风飘舞,看起来像一只慵懒的橘猫。我顿时感觉自己过上了猫狗双全的生活。
除了精神状态,阿槿还有一些变化。他开始戴手套,只有洗漱的时候才会取。他不会再去吃我吃过的东西,喝我喝过的水。不会再来牵我的手,不会再拥抱我,不会再对着我撒娇。
我问过他为什么要戴手套。
他笑着说,感觉很酷。黑皮手套确实把他的手指衬得漂亮修长。
阿槿是一个很适合丰收时节的人,当他漫步在稻穗之中,会感觉他整个人都融入了金灿灿的油彩。他的皮肤白皙透明,头发和睫毛都带着金色。
一开始,对于他和他母亲相见这件事,我十分担忧。
而事实上,他们就像朋友那般交谈着。
他妈妈看到我,精神状态再不好,也牵着儿子的手问:“女朋友?”
阿槿微笑着摇摇头:“普通朋友。”
他的回答让我有些吃惊,又有些愧疚。他知道我不像以前那般爱他了,却又不希望我难堪地提分手,便主动将我们的关系定义为“朋友”了。
他们聊了聊家常,临走时,阿槿对她说:“妈妈,我希望你好好活着。但如果你实在是太累的话,早点离开也挺好的。你不是为了其他人而活,而是为了你自己。你不能决定什么时候开始,但你可以决定什么时候结束。你是自由的。”
他妈妈听到他这番话,顿时放声大哭。
她告诉过儿子,没有人有义务承担他的负面情绪,教他自我约束,教他为了获得喜欢,扮演成别人喜欢的样子。这些都是她学会的,她活得压抑且痛苦。
而她的儿子却告诉她,她应该自由地活着、或死去。一切都是为了她自己,不是为了其他任何人。
这段话同样也震撼了我。
如何生存、如何死亡、何时死亡,这本就是一个人的自由。
我应该尊重阿槿的选择。
虽然知道这个道理——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哭泣,我怕被他们看见,快步穿过走廊,走去停车场,钻进车子里——我害怕他见过他妈妈之后,又去寻死。我理解他说的那些话,但是我还是没办法接受……
我窝在车里小声哭着,大概这段时间天天心惊胆战,整日整夜逼迫自己阳光向上,控制自己的那根弦断掉了。
车门被打开,他安静地坐在我的身边。
他总是这样,在我哭泣的时候,第一时间出现。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擦拭我的眼泪,没有逗我,没有靠近我。
他将纸巾递给我,笑道:“这次换你哭了,棉棉。”
“……你还会……自……”自杀吗?怎么都说不出来。
他笑:“不会了。”
“为什么?”
“毕竟是你不顾一切救下来的命,我突然感觉,挺精贵的。”
“……你刚才不是说,不能为了别人而活,要为了自己吗?”
“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他眺望着远方,喃喃道,“棉棉,你说,如果弄丢了珍宝,以后还有可能找到吗?”
我想了想:“天下那么多珍宝,当然还能找到啦。”
他笑了,脸上露出浅浅的酒窝。可是眼泪根本就止不住。
看到他哭,我也想哭。结果我俩在车子里哭得跟傻逼似的,金猪也非常想加入,在车外转来转去。
阿槿嚎道:“我本来是你生命里的男主角……就因为自己太作太弱,变成了配角!我接受不了啊啊啊啊啊啊!”
“不是你的错!你只是生病了!”
“这可恶的病!!!!”
本来是很悲伤的事情,他这么吼出来又有些好笑,于是哭完的我们,又大笑着擦鼻涕擦眼泪,摇头晃脑的。
哭累了,笑累了,他深吸一口气,好心提醒我:“关于千山的事情,你还没想起来吗,他现在情况不妙,恐怕得想点办法呢。”
在阿槿的帮助下,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恢复了记忆。此时,十月,离约定时间还剩下四个多月。我猜想,这个世界是千山用他的力量创造出来的,这个世界还未破灭,说明他还活着。我必须回到现实世界,我要去找他。
我身上唯一与他相关的媒介,便是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我怎么刺激它都没用,可是某天,当我差点摔在地上的时候,从它内部放射出一道红光,竟然稳稳地将我托起,安稳地放在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