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蓁吓了一跳,几乎是下意识一个闪身,挡在谢沉霜面前,一脸戒备瞪着那女子:“你要做什么?”
那扑过来的女子,被叶蓁的气势唬住,甚至还吓的后退了两步。
谢沉霜原本欲上前的脚步便顿住了。
那女子是个长眼色的,见叶蓁和谢沉霜衣着不凡,便立刻楚楚可怜告罪。
她俯身低头时,衣襟滑落,露出半个圆润的肩头。叶蓁眉心猛地一跳,一个箭步上前,一把将那女子的衣衫拉起来的同时,还‘顺手’替她将衣襟上的盘扣扣到了最上端,然后关切道:“换季最易惹风寒了,这位姐姐还是穿厚些为好。”
那女子顿时被叶蓁逗笑了,她脸上的脂粉簌簌往下落,但见叶蓁衣着富贵,对她却无半分嫌弃之态,反倒还帮她拉衣裳,便对叶蓁生了几分好感,主动问:“两位是来寻人的?”
叶蓁看了谢沉霜一眼,谢沉霜轻轻颔首。
叶蓁笑着问:“姐姐可知每月十五,来看诊的那个大夫,眼下在何处?”
那女子又看了他们一眼,然后给他们指了个地方,叶蓁道过谢之后,便同谢沉霜一同过去了。
他们过去时,正好碰见叶院判看完诊,从那户人家出来。
叶院判与叶老爹是同胞兄弟,两人在面容身形上有五分像。再加上时近日暮,天色渐渐暗下来,乍一眼看见叶院判时,叶蓁下意识叫了声:“阿爹。”
叶院判愣了愣,便对上了叶蓁的泛红的眼眶。
但只一瞬间,叶院判身上叶老爹的影子,瞬间就消失殆尽了。
叶院判当即便要向叶蓁行礼,却被叶蓁拦住了:“叶院判,我有些事想问你。”
叶院判知道,叶蓁要问什么,他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公主请随臣来。”
小巷外是一条街市,时近日暮,早有小贩已将摊子支撑好,打算做夜市了。
从叶善口中,叶蓁才知道,叶慈至死都未回上京的缘由。
叶家是杏林世家,自太/祖皇帝起,叶家世代皆在太医院当值,叶慈是他们这一辈里的翘楚,他本来也能进太医院的,但叶慈不愿意,他的志向是济世救人,看遍疑难杂症。
同叶家只为皇亲国戚看诊不同,叶慈看诊向来不分亲疏贵贱,甚至哪儿病人多,他就往哪儿钻,只为多见识些病症,好研究救治之法。因为这事,他与叶家老太爷没少起争执。
而真正让他们父子反目成仇的,是叶慈为女子看隐疾一事,被捅到了叶老太爷面前。
父子俩因此事大吵一架,叶老太爷指责叶慈不该为女子看隐疾,叶慈义正严辞说,医者眼里无男女,且他学医是为济世救人,不是为了媚上邀功。父子俩因志向不同,互不相让的大吵一架后,最终彻底决裂。
叶蓁听完之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婉拒叶善要送她的好意之后,便一个人怔怔往前走了。
天上的光明彻底被黑暗吞噬了,街上各处都燃了灯。叶蓁浑浑噩噩走了一段路,突然想起谢沉霜。她猛地回头,这才发现,谢沉霜不见了。
叶蓁目光在四下巡逡一圈,仍没找到谢沉霜的身影,便猜谢沉霜应当是见她找到了叶院判,便先行回府了。
今日他带自己出宫,又从叶家找来槐花巷,做的已经够仁至义尽了。叶蓁揉了揉的脸,甩掉心里的失落,打算自己回宫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银铃般的笑声。
“卖五香糕啦!又甜又好吃的五香糕呀,叔叔婶婶哥哥姐姐都来卖呀。”娇娇的女声之后,是一阵急促的拨浪鼓声。
叶蓁再度回头,就见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前推着一个小车,小车上放着一个大桶,桶里隐约飘来香糕的味道。而他背上则背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
那女孩子长得娇小瘦弱,但笑起来很甜,正乖乖趴在那个的背上,摇着手中的拨浪鼓,在脆生生招揽客人。
眼前的这一幕,与叶蓁幼年的经历重叠在了一起。
叶蓁小时候长得又瘦又小,再加上没有娘,村里的小孩老欺负她。叶老爹嘴上骂骂咧咧,但每次出门看诊时却会将叶蓁背上,说叶蓁是在他背上长大的也不为过。时至今日,叶蓁还记得,叶老爹那乱糟糟的发髻,和他身上混着汗味的药香。
上京夜里灯火璀璨,叶蓁形单影站立在熙攘的街市上,看着似曾相识的场景,背井离乡的不适,对叶老爹的思念,一瞬间全排山倒海压过来,将她整个人吞没。
谢沉霜过来时,就见灯火煌煌下,叶蓁蹲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谢沉霜立刻快步朝过走,但走了几步之后,不知想到什么,谢沉霜蓦的又停下来了。
叶蓁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心里那些情绪,随着眼泪被发泄干净之后,她才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泪痕,正打算起身往回走时,一只冷白清瘦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叶蓁仰头,就看见了站在灯火里,弯腰向她伸手的谢沉霜。
她眼里的温热瞬间又上来了,叶蓁便没将手伸出去,而是佯装是被灯火晃了眼,抬手遮了遮眼,她不想让谢沉霜看见她的狼狈。
可下一刻,谢重顾一拂宽袖,长袍委地,他蹲在了叶蓁面前。
然后,一个精致的桃花糖画,就被递到了叶蓁面前。
叶蓁的目光从桃花糖画上,再移到谢沉霜脸上。煌煌灯火下,谢沉霜的目光,温柔的不像话。
四目相对时,叶蓁蓦的心跳加快:霜霜是不是认出她了?
第31章 惧怕
◎谢沉霜会如何待她?◎
天上星子稀疏, 人间灯火错落。
一张四方桌前,坐着叶蓁和谢沉霜。清苦人家不比富贵之家,整个面摊上, 只有锅旁挂着一盏灯笼,每当锅盖掀开时, 热气腾腾的场景, 成了夜里最好的慰藉。
叶蓁坐在桌边, 攥着谢沉霜给她买的糖画,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但谢沉霜却什么都没问。他一面用茶水清洗筷子, 一面温声笑道:“我鲜少在外面用食, 也不知道这家好不好吃,若是不好吃,还请公主勿怪。”
“不会,应该很好吃,我都闻到香味了。”
他们正说,摊主便端了两碗汤面过来:“阳春面来喽, 两位客官请慢用。”
热腾腾的阳春面, 放在了四方桌上。先前叶蓁不觉得,但骤然闻到食物的香气, 她顿时觉得饿了,一双筷子适时递了过来。
叶蓁一手握着糖画, 一手攥着筷子,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如今虽是三月初,但夜里还有些凉,一碗热汤面下去, 浑身顿时有种说不出的妥帖。叶蓁边吃面, 边偷偷抬眸去看谢沉霜。
即便是坐在这样简陋的夜市里, 吃一碗家常的阳春面,但谢沉霜身上,仍带着世家公子的温润矜贵。
“怎么了?”谢沉霜察觉到了叶蓁的目光。
“没。”叶蓁含糊不清应了声,将脸重新埋进碗中。但吃面的速度,却比先前慢了许多。
街上的人慢慢多了起来。上京没有宵禁,夜市要到三更方罢,但叶蓁却不能再逛了,她还得回宫。
两人离开面摊前,叶蓁抢先付了账:“今日你陪我找到了叶院判,这碗面该我请才是。”
谢沉霜温润笑了笑,便也没推辞。
叶蓁是谢沉霜带出来的,谢沉霜自然负责送她回宫,马车辚辚驶过街市,街上灯火璀璨,风景与上元那夜她在宣德楼上看的很不同。
许是先前哭过一场,将压抑已久的情绪发泄出来了,叶蓁此时的心情好了许多。一路上,谢沉霜撩起帘子,同叶蓁说着沿途的风景,明明灭灭的灯晕,落在谢沉霜清隽温润的脸上。
谢沉霜看见了,但他什么都没问,只于温润无声里,给了叶蓁最大的安慰。
等他们到宫门口时,兰栎早已在那边等着了。看见叶蓁,兰栎当即奔过来:“公主,您可算回来了。”
兰栎向来稳重,今日这般慌张,叶蓁下意识问:“怎么了?”
“太后派人来问了您好几次。”
自叶蓁出宫后,太后派人来了撷芳殿好几次,见叶蓁迟迟没回来,差点就要派人去叶家了,但在得知,叶蓁是与谢沉霜一同出宫的之后,太后这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既然如此,那公主早些回去吧。”谢沉霜站在原地,同叶蓁温润笑笑。
叶蓁点点头,跟着兰栎走了几步,又下意识回头时,就见谢沉霜还立在马车旁。马车上挂了一盏风灯,灯晕明暗摇曳落在谢沉霜身上。
“姑姑,你等我一下。”
“公主……”兰栎劝谏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叶蓁已转身朝回跑。叶蓁翠微色的裙裾,被夜风高高扬起,她整个人像只蝴蝶,奋力扑棱着翅膀,朝自由奔去。
兰栎陡然心惊:有那么一瞬间,她生出一种错觉,叶蓁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
可下一瞬间,兰栎的心又放下了。
因为叶蓁奔至谢沉霜面前停下了。
叶蓁望着谢沉霜,声色轻快:“忘了说,今天谢谢你。”谢谢你帮我找到叶院判,谢谢你在我最难过的时候,带着糖画出现在我面前,也谢谢你什么都没问,但却给了细腻的温柔安慰。
叶蓁先前哭的太凶了,眼睛还有些红,但此刻里面已经没有难过,只剩下亮晶晶的笑意。
谢沉霜被叶蓁所感染,他缩在宽袖的手动了动,旋即柔声道:“公主客气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叶蓁跟着兰栎走了,但走了一段路之后,叶蓁停下又猛地回头。
“公主!”兰栎生怕叶蓁再折返回去。
但好在叶蓁这次没有,她转头看了宫外片刻,便道:“走吧,先去趟母后宫里。”
自叶蓁今日出宫后,太后心里就莫名有些不安。
而这不安在叶蓁迟迟未归之后,更是愈发强烈了。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晚,叶蓁还是没回来,太后顿时坐不住了,她吩咐道:“来人,派人去……”
太后话没说完,外面就传来宫人向叶蓁请安的声音。
太后立刻起身,刚走到门口时,叶蓁已经进来了,她明艳娇俏的脸上带着笑:“母后,我回来啦。”
“你还知道回来呢?”太后心里松了一口气,但语气有些冷。
叶蓁怔了怔,知道太后是在担心她,便好声好气解释:“本来是能早些回来的,但因为一些事,耽搁了一会儿,害母后担心了。”
太后有心想责备两句,但看见叶蓁眼里尚未褪下去的红晕,终究没能狠下心,只道:“罢了,回来了就好,早些回去歇息吧。”
叶蓁点头应后离开了。
待叶蓁走后,太后才满脸疲惫坐回去。心腹见状,立刻上前替太后揉着鬓角,劝道:“娘娘,眼下公主已经回来了,您也早些安寝吧。”
平常这个时辰,太后已经安寝了,但今日叶蓁没回来,太后不放心,便一直坐着等。
太后叹了口气:“哀家睡不着。”
“那奴婢让人呈安神汤来?”
“不必了,哀家这是心病,安神汤没用。”白日里雍容华贵的妇人,夜里在灯火下,竟也逐渐露出了老态来,“今日自打蓁蓁去叶家之后,哀家这心里啊,就一直不安稳,总怕她这一走,就不回来了。”
明明叶蓁已经寻回来了,但太后心里,却莫名有种随时会再失去她的惶恐感。
“娘娘,您多虑了。”心腹一面为太后摁着鬓角,一面开解道,“从前是歹人作祟,才害得公主流落民间。如今公主既回来了,那便谁也带不走她了。况且您与陛下,是公主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了,您与陛下都在此,公主怎么可能会离开呢?”
好像也是。
在心腹的开解下,太后心里的郁结消散之后,她才起身去就寝。
而回到撷芳殿的叶蓁,梳洗过后躺在了床上,叶蓁今天很累,但就是睡不着。
今晚有好几次,叶蓁都想问谢沉霜不是认出她了。但每每对上谢沉霜温柔的目光,叶蓁却突然又问不出口了。
霜霜的温柔,可以给春水村的叶蓁。
谢太傅的温柔,可以给刚回宫的公主。
可现在,春水村的叶蓁成了刚回宫的公主,曾经谈婚论嫁的两个人,变成了太傅与学生的关系,叶蓁不知道,谢沉霜若知道了会如何待她?
从前的叶蓁无所畏惧,但如今她却有了软肋。
想起谢沉霜离开春水村那日,坐在马车里,礼貌疏离喊她叶姑娘时,叶蓁最终还是选择不问。
如果可以,她宁可他们之间,一直都像眼下这样。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天夜里,叶蓁又梦见了她与谢沉霜在春水村时的往事。自那场美梦中醒来时,殿内已有了影影绰绰的亮光。
麦芽糖的香气飘了过来。
叶蓁趴在软枕上,单手撩开床幔,就看见了插在桌上的糖画。
是昨晚谢沉霜送她的那支。
叶蓁趴在枕上,目不转睛盯着,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的甜。
之后叶蓁的生活一如往昔,每天早上去勤思殿进学,下午便待在殿里,要么看医书,要么就看着头顶的四角天空出神。
宫墙深深万重门,在这深宫里,每日都能见到谢沉霜,成了叶蓁唯一的慰藉。
这天,叶蓁刚下学,在回撷芳殿的路上,刚拐过一道宫门,见一树杏花开的正好,杏花有活血补虚之效,叶蓁便打算摘些回去晾干,回头可以泡蜜水喝。
正折花时,有人自身后拍了她一下。
叶蓁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就看见穿着禁军服,站在朱红色宫墙旁的贺潇。
贺潇脱掉头盔,笑容灿烂:“公主,好久不见呀。”
叶蓁一脸惊讶:“小侯爷,你怎么会在这儿?”
“公主,怎么了?怎么了?”折枝在另外一边折花,听到动静立刻蹿过来,挡在叶蓁面前,瞪着贺潇,“你做什么?”
折枝认识贺潇,也知道他是名满上京的纨绔。
贺潇不理折枝,只看向叶蓁,笑出了一口大白牙:“我在禁军里领有虚职。”
贺家祖上几位侯爷都是武将出身,且都是为国捐躯的,到了贺潇这儿,虽然他是个名满上京的纨绔,但因着祖上是武将出身,便按例也在宫中挂了个虚职。
叶蓁恍然:难怪上次祁明乐说,让她想出宫找贺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