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楚枫等人好奇这样聊天到底是成还是不成的时候,单秋玲蓦地瞥到一个小小、红红的身影一闪而过,像是奔着自家自留地去的一样。
自留地可是单秋玲的命根子。
她家养的鸡就散养在那儿,现在还有几只在地里眯眼呢,单秋玲再定睛一看跑过去的人影,差点吓得心脏骤停。
这不是那个福团吗?
现在,福团在单秋玲眼里那就是个没轻没重的鸡鸭杀手,上次她不分青红皂白拿毒草给她家的鸡吃、还和年春花一起装神弄鬼骗她娘,说福团是仙女的事儿,单秋玲可都记着呢。
眼见熊孩子福团又要靠近自己的鸡,单秋玲连忙瓮声瓮气喊了一句:“福团!离我家的鸡远点儿啊!”
福团听到这声音,脚步一顿,咬着唇回过头,见到和老母鸡护犊一样的单秋玲。
她……她又不是要去捉她家的鸡,她怎么这么大反应?福团有些委屈和不高兴。
单秋玲以为这么个小孩儿听不懂自己的话,只能半吓唬道:“你离我家的鸡远点儿,不然我告诉你家大人。”
福团咬紧唇瓣,黑珠子似的眼睛就有了些郁闷,倒是单秋玲旁边的男青年不知具体事情,笑了笑:“一个孩子而已,你别和她计较嘛。”
单秋玲道:“感情她害的不是你家的鸡啊,上次她用毒草喂我家鸡,得亏没出啥事儿,要是出了啥事儿,我这一年就白忙活了。”
单秋玲提起自家的财产就一脸的威风凛凛,男青年噎了噎,有些小小的不快。
他觉得这单秋玲也太不像个女人了,怎么能这么说话?但想着爸妈说的,单秋玲会干活儿,膀大腰圆有力气,一看就好生养,还是没说什么。
但是福团蹙了蹙眉,福团哪儿受得了这种委屈啊?这段时间,福团就是队里最受尊敬、追捧的人,谁都不敢逆着她,个个都夸她是福娃。
楚枫暗道不好,按照福气文的定律,单秋玲要倒霉了。
她有心想阻止,但又不知道单秋玲会以怎样的方式倒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福团仍然是一副懵懂的样子,白嫩又圆润的,迈着小小的脚步从单秋玲家的自留地下去,跑到单秋玲和男青年面前,奶声奶气地说:“你们是在玩儿吗?我也经常和我的哥哥们一块儿玩。”
单秋玲脸有些红,不知道怎么应对童言童语,倒是男青年,一见福团就有种莫名的喜爱。
他弯下腰好脾气地说:“你多大了?”
福团仰起脸:“我今年七岁了。”
她忽然凝着眉,看向单秋玲,伸出手指在空中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单秋玲和男青年都被她数得有些发毛,单秋玲咽了咽口水:“你在数啥?”
福团乖巧又天真地扬起一个笑脸:“在数妹妹!阿姨的肚子里,以后会有妹妹!”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单秋玲怎么觉得这么渗得慌,她摆摆手:“你快回家去吧,回家晚了你家大人该着急了。”
什么以后会有妹妹?意思是她以后会生女儿?单秋玲可不信这些迷信的东西,而且生女儿也不错啊,就拿她孝敬她爹她妈来说,这第九生产队,几个男人有她孝顺扛事儿?
福团却不肯走,固执地站在原地,掰着小指头数着,一、二、三、四……
她认真倔强地说:“全是妹妹!”
单秋玲都要翻白眼了,哪儿来的小屁孩儿?她一点儿也不在意,旁边的男青年却若有所思,阻止要离开的单秋玲,蹲下身问福团:“你是叫福团?就是最近能断人生男生女的那个福团?”
福团点点头:“是啊。”
那这就……
男青年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他指着单秋玲,询问福团:“你说以后她生的都是女儿?”
福团嗯了一声:“一撇腿一个妹妹,一撇腿一个女孩儿。”
男青年的神色就变了,一下子冷淡起来,抿唇看了单秋玲一眼,一点儿笑意也看不见,径直甩下单秋玲回去了。
单秋玲:…………
她差点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反应过来后才冷笑一声,单秋玲轻蔑地抱着手,一点儿伤心也没有。
福团倒是一直看着单秋玲的神色,圆圆的脸慢慢就凝上了疑惑和不解,怎么……她没有伤心呢?按理说,她的大福气感应到的是单秋玲的坏事儿啊。
她出了这种坏事儿,怎么还一点失落都没有?
福团有些不知道怎么反应了,倒是单秋玲冷哼一声,瞄她一眼:“小小年纪,做精做怪!你知道什么叫一撇腿一个妹妹吗?你今年几岁,知不知道羞啊,还不快回去!”
单秋玲毕竟是个大人,被这样一凶,福团有些慌乱地顺着路回去了。
单秋玲却没立即回自己屋,而是站在核桃树底下搓了搓脸,相亲失败了,回去又要被念叨了……而且她妈生她是个女儿,现在,那个周岩肯定要回去说她也只会生女儿的事,真是挺烦人的。
虽然单秋玲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但每次和这些言论打交道,是真的挺烦的。
单秋玲在树底下站着不说话,脚跟生根了一样。
树后面却窸窸窣窣响起声音来,楚枫、楚梨两人率先探出头,乡下女孩儿其实早熟,尤其是楚枫、楚梨都刻骨地体会过重男轻女的痛,此时才更能理解单秋玲。
哪怕单秋玲的爹妈对她很好,可那些流言蜚语、那些大环境下思想的陈腐苛责,又怎么能真的不伤害到单秋玲呢?
这种环境下的单秋玲,心其实一直在被撕裂和自我愈合的过程。
楚枫在此刻,更深刻地了解到福团的“福气”有多么恐怖,曾经单秋玲生的是一儿一女,现在福团却说她生的是四个女儿,因为单秋玲得罪了福团,所以,福气文的普世价值观是好事儿就是生儿子、坏事儿就是生女儿?
好像再想想,以前和福团作对的人,也是只生女儿,和福团好的人就儿女双全。然后和福团作对的又成了没福被打脸的素材,只生女儿的反派天天哭天天嚎,打女儿骂女儿,把女儿踩到泥地里,衬托福团的小日子过得美美的。
秋风刮得脸颊有些生疼,楚枫没一刻有这么恶心过福团。
福气女主、福气女主,你这种福气咋不叫福气男主呢?她一定得好好念书,离这个“福气包”远远的。
单秋玲惊讶地看着突然窜出来的三个小孩儿,她一直不擅长和小孩儿打交道,在乡下,独女要护住一个家庭,必须得凶、得泼辣,所以单秋玲真没和小孩儿相处的经验。
她觉得今天是捅了小孩儿窝了?
单秋玲语气硬硬的:“都这么晚了,你们还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回家去!”
楚枫道:“刚才我们都看见了。”她的眼神柔和坚定,“那个男的一直流里流气,走路都插着兜儿,没一点礼貌,根本配不上你。”
楚梨也鼓足勇气:“嗯……他还没有你高。”
楚深也顺着两个妹妹的话说:“那个男的我之前好像见过一面,是另一个公社的,家里有九个姐姐,就他一个独子,听说他很懒。”
正是因为太懒、才一直想找个干活厉害的老婆。
单秋玲:……虽然说得乱七八糟的,但她还是从她们的话里听出了安慰。
多新鲜呐。单秋玲以前相亲就没成过,哪次别人都说是她不好,要是她看不上对方,媒人就说她眼光高,要是对方看不上她,媒人就说她脾气太硬,缺点太多,反正兜兜转转就是她的错。
没想到今儿个,几个小屁孩儿居然在这儿安慰她。
更没想到,她这心里居然酸软酸软的,小屁孩儿的安慰也有用。
单秋玲低着声音说:“谢谢你们了,但我可没有生气,我也没看上那个流里流气的花衬衫,和他相亲,是我爹娘嘱咐我的,和他说话,那是我对人的礼貌,相亲不成,没必要撕破脸。不过我看这样怕是要撕破脸了,他走的时候可连招呼都没和我打,一定是去告状了。”
单秋玲搓搓脸:“算了算了,我也得快点回去,不然我爹妈就要闹了。”
单秋玲朝楚枫等人挥手,赶紧回家去。
楚枫知道,这个事远远没有结束。
按照福团如今的名气,她断言单秋玲“一撇腿一个女孩儿,一撇腿一个妹妹”一定会掀起不小的风波,那个男青年同样相亲无数,为了不让人觉得这次相亲黄了也是他的问题,他一定会大肆宣扬单秋玲的“问题”
在这个时代,这足以让单秋玲被戳脊梁骨。
楚枫神色冰冷,更迫切地想知道怎么远离福团,以及面对福团这种恐怖的“福气” 难道别人就只能受着吗?
一句话让福团不痛快了,别人就要付出超出十倍、百倍、千倍的代价?
可惜,福团这种超自然的东西,楚枫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她现在只能尽量远离福团。
回到家,楚枫楚深也和陈容芳、楚志国说了这个事。
陈容芳、楚志国在乡下生活这么久,果然更谙熟乡下的规则。陈容芳停止搅拌锅铲,楚志国也从编竹筐中抬起头。
陈容芳张了张嘴:“……秋玲,怕是要受苦了。”
楚志国也紧紧皱着眉:“福团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这话要是传出去,单秋玲怎么嫁人?”
这年代的人,具有年代的烙印,楚志国仍然第一时间思考男女的终身大事,眉心深深皱起来:“她怎么能这么说?就因为单秋玲叫她别靠近她的鸡?”
就这一句话,福团至于受这么大的委屈吗?
楚志国起身:“不行,我要去找找福团。”
不等楚枫阻拦,陈容芳就道:“你去找福团算什么?咱们家和福团是什么关系?你就别添乱了,现在是什么形势你看不清吗?你去,你妈就能拿扫帚把你打出来。”
楚志国听话地坐回去。
陈容芳说:“这事儿,除了秋玲自己,谁也帮不上她。”
楚枫深以为然,在这个年代的乡下,思想蒙昧,福气女主更是因为思想的蒙昧大行其道。福气女主是福星,反派配角则是霉神附体,被人嘲笑。
单秋玲作为未嫁的女孩儿,别人家要是听说福团都说单秋玲未来只能一撇腿一个女孩儿、一撇腿一个妹妹,在还有其余女性作为儿媳、媳妇人选的情况下,就一定不会考虑她。
这只是其次。婚嫁始终排在人命之后。
最重要的是,一些福团的拥趸者和一些三姑六婆,一定会拿这事作为茶余饭后的笑料,如果每天都有人嘲讽单秋玲、嘲讽单秋玲的爹妈,哪怕单秋玲心理强大,是金刚不坏之心,那她年事已高的父母呢?
楚枫陷入深思,单秋玲……只能自己救自己。
她要是沉默应下这些流言蜚语,那只能被流言蜚语逼入绝境,不如大闹一场。
抓住福团大闹一场,毕竟人家单秋玲现在都没怀孕,福团说的有待商榷,往好听说了是福气预言,往坏处说了这不就是诅咒人、坏人名声?和福团闹起来,把事情搅乱,这样以后别人哪怕嘲笑,也会先嘲笑福团自己嘴贱、自作自受、再嘲笑单秋玲,事件中的两方都被拉下水,不再只有单秋玲一家被嘲笑。
压力被分薄了。
当然,还有楚枫一个隐秘的考量,楚枫发现,福团的福气,有点欺软怕硬。
要是单秋玲反应得过来,今晚就去找福团闹,就占了先机,如果晚了,等流言蜚语起来后再去闹,也有点太迟。
但楚枫不敢去给单秋玲说怎么做,福团的福气就像是强大的作弊器,万一单秋玲这么做吃力不讨好呢?
楚枫自己会顶着福气的压力、不朝福团屈膝,但别人的活法,并不是她能煽风点火的。
另一边,家里的单秋玲则是真的怒了。
她握紧拳,常年劳作的手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豹子一样的低吼。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锄头
单秋玲家里很干净, 桌子上放着煤油灯,黄色幽暗的灯光照在人脸上, 隐隐约约地照出沟壑、风霜, 那是被苦难洗礼过后的脸,显得单老头和于老太的神色更凄楚。
他们老来唯得一女,如今大半截身子都入了土, 最大的心愿就是单秋玲能够嫁个好人家,等他们死后,她不至于无依无靠。
没成想, 福团一句“一撇腿一个女孩,一撇腿一个妹妹” 把单老头和于老太的希望给破灭了。
单老头蹲在地上, 手臂捂住头,痛苦得不知怎么办, 于老太则苦着脸:“秋玲, 要不咱家拿上东西,去周岩家再说说, 福团再怎么样, 也只是个小孩儿, 别人都说她灵,但我就说她不怎么准。”
于老太是很迷信的一个人,当初跪拜福团的人就有她一个,可一涉及自己女儿,她就像要自己骗自己似的, 也不迷信了,忽然有勇气了。
比起劳什子的仙女菩萨, 她只希望自己的女儿好。
你福团…再是什么菩萨, 凭什么害自己女儿?
于老太从铺底下的稻草里翻翻找找, 翻到一个蓝底白花的帕子,帕子包得好好的,于老太颤颤着手,拿出一堆毛票和一张张杂食票:“秋玲,这个钱,明天你拿去供销社买一点鸡蛋糕,提着去周岩家啊。”
单秋玲像头猛虎似的坐在凳子上,收敛自己的脾气:“妈,买什么鸡蛋糕呢?我要买鸡蛋糕也是买给你们吃,我凭啥买给周岩、买给周岩爹妈呢?”
于老太说:“你这孩子,你要是嫁过去了,他爹妈不就是你爹妈吗?”
单秋玲搓搓脸:“我就是不买,我爹妈只有你们,他爹妈养了我啊?拉着一副死人脸想当我爹妈,哪儿有这么好的事情。他看不上我就看不上我,我还得求着他?我明天要下地翻地,我没有时间。”
于老太气得锤她一下,单秋玲脸色不变,就当被猫挠了一下,于老太被这个虎妞气死了:“我懒得给你说,明天我自己去。”
单老头忽然从地上抬起头:“别……秋玲,还是你去吧,你妈腿不好。”
“腿不好?”单秋玲皱眉,就要掀开于老太的裤管,“咋忽然腿不好?风湿又犯了吗?”